可憐的孩子,大好的青春年華,跟了一個歲數跟自己爺爺一般大的男人,縱有榮華富貴,又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在我的注視下,那女孩兒漸漸沒了先前的得意,接著眼神閃爍起來,慢慢的,連笑容都僵硬了,反顯得有些尷尬。再過一會兒,俏臉兒已開始發白,神色中帶了怯懦不安。在我麵前,沒有她坐的份兒。原本站著,她居高臨下,氣勢上占了優勢。可惜如今,卻顯得像個等著受罰的丫鬟,站在我麵前瑟瑟發抖,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到底還是孩子,沒經過什麼風浪,既沉不住氣,也壓不住場。自己挑起了事情,卻沒本事擔當。想必此刻,她心中定後悔死方才嘴快了。我看到了這個時候,火候也差不多了,於是一笑,站起身來,兩步走到那女孩兒跟前,摘下了被她挑刺的那朵珠花。這珠花,乃是翡翠的底葉,上頭用金色珍珠和紅色珊瑚珠交錯串疊而成,戴在頭上稍一活動便花枝輕顫,華麗大氣又不失靈動,是毓秀今早千挑萬選出來的。一摘下來,我頭上除了幾樣點綴用的小首飾,便再沒了色彩。我拿著珠花在手上打量一會兒,又看向那女孩兒。她眼圈兒已經紅了,癟著嘴站在那兒,已站不住了,身子晃了兩下,到底撐不住,便要下跪。她方才來挑釁,大約是想著讓我開口訓斥或者辱罵她,好讓她有機會去皇帝跟前裝可憐討恩寵。誰知我什麼也不說,隻是盯著她看,弄得她左右為難,便索性想跪下,也能造成我仗勢欺人的效果。隻可惜,我不會給她這個機會。仗著一點小聰明就想來找我的麻煩,當我這三四十年的日子都是白過的?就在她身子半蹲的時候,我手一伸,一手拉住她的手臂,一手已將那珠花插入了她的發髻之中。“年輕就是好,戴什麼都好看。”收回手,我退後兩步,笑眯眯上下打量女孩兒幾眼,笑道。“朕的宛兒,便是什麼都不戴,也好看。”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輕飄飄的,卻已足以讓女孩兒變了臉色。“參見皇上。”眾人都跪下行禮,皇帝伸手拉起我,和他並肩站在一起。“都起來吧,大過節的,不必這麼拘束了,都坐吧。”說著話,拉著我一起,率先坐了下來。我坐在皇帝身邊,餘光仍注意著那女孩兒。她的位份太低,這邊沒有她能坐的地方,隻好站著。皇帝沒發話,她也不敢擅自離開,就這麼被晾到了一邊兒,頭上戴著那絢爛奪目的珠花,越發襯得臉色乍青乍白,大約是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了。不一會兒,李德全過來,恭恭敬敬地將人請回原座去了。我看著那那女孩兒含著淚離開的可憐模樣,心中暗暗歎息一聲,但隨即也就丟開了。 各人的路,各人的命。一心求富貴榮華,自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回過神來,戲台上的曲目已經換了,唱空城的諸葛孔明被請回後台,明皇與楊妃粉墨登場,奏起一曲纏綿的《長生殿》。“你我好情緣誰能匹,兩心之間有靈犀。”悄然的,他的手伸過來,攬上我的腰,整個人跟著貼了上來,跟著“唐明皇”小聲地在我耳邊哼了一句。暖暖的熱氣在我耳邊拂過,饒是已經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也讓我臉上熱了一熱。我輕輕握了握他的手,微微轉頭,眼中是他已然花白的鬢發和銳利的雙眼兩旁的皺紋。我已陪伴這個至尊的男人走過了三十多個春秋,剩下的時間,隻怕不多了。我與他,從不曾轟轟烈烈,也不曾纏纏綿綿。也許在他心裡,最愛的,最深刻的,最難忘的,最想念的,通通不是我,但我卻比那些最愛的,最深刻的,最難忘的,最想念的,在他身邊的時間都要久。就好像陳年的女兒紅,原本不過是最普通的黃酒,並不起眼,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卻越來越濃鬱醇厚,讓人無法忘懷。如果這就是我的宿命,我認了。就讓我,陪著這男人,走過最後的動**吧。……康熙五十一年九月,皇太子胤礽複以罪廢,連同其家眷遺棄,禁錮於鹹安宮內。十一月,皇帝以複廢太子告廟,宣示天下。這一次,皇帝是以及其平靜的態度宣布這一決定的。我看著他毫無表情的臉,嘴裡便泛起濃濃的苦味。所謂哀莫大於心死,就是這個意思了。“宛兒啊,該叫老四回朝辦事了。”他閉著眼,抬手用拳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額頭。“哪有兒子躲在宅子裡享清閒,讓老子累死累活的道理?戶部和吏部的事兒都堆成山了,都讓他接手吧。”“是。”我走過去,輕輕為他按摩頭頂。“臣妾這就替皇上傳話過去,讓他回來乾活。”皇帝哼哼兩聲,沒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宛兒,朕……這陣子真的覺得自己老了……”……新年前,鹹安宮傳出消息,廢太子福晉石氏病重。我聽到這個消息,便是一生長歎。也是個苦命的女人啊,從加入太子府,便沒得到過丈夫多少關愛,整日看著他一個有一個的往後院塞女人。能聊以**的,怕是隻有“太子妃”那個華麗的頭銜了。可如今,她連那個頭銜都保不住了。向皇太後求了懿旨,我帶了兩個資深的禦醫,以及一些補品,去探望石氏。躺在**的石氏早已沒了往日的風采,形如槁木,臉上泛著死灰,不用禦醫診斷,便是我這個外行人也能看得出,她的生命,以及快要耗儘了。看到我,石氏臉色稍微有了些神彩,掙紮著要起身行禮。我忙快步走過去攔住,不讓她亂動。“你身子不好,歇著就是,不必多禮了。”“額娘……”石氏一把拉住我的手,眼淚便流了出來。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觸手全是一節一節的骨頭。衣袖下滑,露出底下皮包骨頭的手臂,本該戴在手腕上的翡翠鐲子已經滑到手肘上。我記得,那曾經是一截珠圓玉潤的雪嫩藕臂,配著翠綠的翡翠極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