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黑暗裡縈繞著風與流水的聲音,淙淙切切,清冷又孤寂。他能依靠耳朵辨彆四季幽微的轉換。初春細雨一下便是幾天,沙沙聲如蠶食桑葉。苦夏,宛轉滑烈的蟬鳴把黑暗拉成一根顫悠悠的銀線。落葉和雪花打在石板上的質感是不一樣的。整個漫長冬季他睡在地下,像蟄伏的蛇蟲等待頭頂上的溪流解凍,終有一天第一塊冰清脆地坼裂了,然後新一場春雨又灑下來。他聽到蛇蟲蘇醒,周遭空間中有無數細小的足在爬搔,迫不及待地鑽破嚴寒凍土。這麼卑微的生命,也有享受陽光的權利。可是他聽到春天來了,卻隻能翻個身,繼續沉睡。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如母體中的胎兒。一個人被埋在泥土裡幾十年,就知道必須向孤獨臣服,感覺冷的時候隻能抱住自己。有雙手從背後擁上來,一點點將他緊蜷的膝蓋扳直。她的身體是世上最軟最香的錦被,輕輕覆蓋住他。她撫摸著他的臉。“還冷嗎?”她的吻落下來,向他唇中送入一口暖氣。他平躺在黑暗中,想象自己嘴裡長出一株血紅的藤,彎彎曲曲地穿破泥土。地麵上開出了詭異花朵,應該有著潔白的半透明的花瓣,絲絲經脈清晰如畫,像人皮蒙的燈籠花。這個夢總是打擾他。睜著眼睛它也來了,一個妖魅般的白日夢。但這裡哪有白日。不見天日的數十年,本身就是一場醒不來的大夢。他在這夢境裡被囚禁了一生。女人安靜地俯伏在他身上,臉兒貼著他的臉。她說:“你聽,鷓鴣又在叫了。”這裡有很多鷓鴣,一年四季都能聽到它們淒厲的鳴聲。這種鳥常常被寫進詩詞,文字喚起柔美的情感,然而隻有親耳聽著鷓鴣歌喉的人才會明白,那是世間最荒涼的聲音。好像一個遊子急匆匆走在亂山深處,迎著斜陽一直前行,隻想回到故鄉。可是要到遲暮之年才發現,原來早已忘記了家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什麼地方,這片空山,永遠也走不出去。而鷓鴣,還在叫。那噩夢般的荒謬。女人學了幾聲鷓鴣叫,咯咯地笑了起來。他沒有笑。這些年來她總是很快樂,就像他總是很沉默。她學得很像。但她終究不是真正的鷓鴣鳥。他見過那種鳥,在數十年以前。不過是少年人偶然的一次心血**。十七歲的書生讀了太多詩詞,想要聽一聽書裡寫得那麼美妙而哀愁的鳥鳴究竟是什麼樣子。他離開城市,進入山林。人說那座山裡有很多鷓鴣鳥。他真的看見了,聽到了,卻同時聽到另一種可怖的嘯聲。書生在突然躥出的猛虎麵前癱倒在地,血盆大口噴著腥氣高懸於咽喉之上,在它合攏的前一刻他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