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重逢(1 / 1)

夜來南風起 棉花花 1307 字 16天前

“數年不見,阿南姐姐還如鬆柏一般孤直嗎?去歲,妹遊曆西北天山,見檜柏滿山坡。樹冠如塔,雌雄異株。雪落在上頭,驀然間,妹忽覺似一夜白首。憶及少年事,不禁潸然。食過百般味,唯烤鷓鴣之童趣再不可得。思之,念之。妹歸上京,或可一見。”落款是毛筆畫得一隻小黃鶯。那黃鶯生動極了,仿佛下一刻便能從紙上飛出來。這就是她的手筆啊,總是這樣嬌俏可人。阿南捏著那信箋,她想象清歡站在檜柏中的樣子。清歡竟也記得順康八年的烤鷓鴣。那是她們真摯的童年時光啊。那時的清歡,那時的阿南,那時的成灝,那時的孔良。阿南的眼睫忽然被雪花打濕了。竇華章道:“沈家姑娘在西北跑了一年,臘月底的時候回京了。回到家中,風塵仆仆的。沈夫人心疼得不得了,她自個兒倒是開心得很。前幾日,臣婦在平陽公府中見到了她,她知臣婦年節裡要進宮,便讓臣婦把這信箋交給您。她說,您什麼時候得空兒,她想見見您。”長樂、順康兩朝,太後執政時,沈府的人是宮宴裡的常客。沈大人是太後手下最得力的臣子。太後不在了,沈大人為了避嫌,便很少再入宮了。連帶著自己的家人通通遠離了名利場。年年宮宴,再不見沈家人的身影。是而,清歡的信箋要由旁人轉交。竇華章未出閣前,與清歡有些交集,兩人同為上京中的世家小姐。記得從前,清歡得知孔良與竇華章有婚約,還笑嘻嘻地說與阿南聽,說阿良哥有個嬌表妹,以後要做阿良哥的妻子。竇華章見阿南有些出神,問道:“皇後娘娘打算什麼時候召見沈家姑娘?”阿南的聲音在這個喧囂的夜晚格外的柔和:“你告訴她,什麼時候想來,便什麼時候來,本宮盼著。本宮與清歡相見,不叫召見,叫重逢。”竇華章點點頭。阿南道:“孔大人在外,你在府中要好生照顧自己。有甚需要的,儘管跟本宮說。本宮會命華醫官每三日便去一次孔府。你安心。”隨即,命聆兒帶人搬了許多滋補之物送到竇華章回府的馬車上。“臣婦多謝皇後娘娘。”竇華章謝了恩,便離去了。阿南猶然握著信箋站在原地。後宮諸人、命婦們都散去了。過了一會兒,阿南聽見身後的步履越來越近,那步履中帶著殺伐決斷的果敢和幾分薄醉的踉蹌。是成灝。他看見她,自然而然地喚了一聲:“走吧——”每年的新春之夜,他都要按慣例宿在中宮的。今年,當然也不例外。阿南點頭,將信箋置於懷中。他們一前一後地往鳳鸞殿走去。小舟等一眾內侍提著燈。走到回廊處,起了風。涼涼的風拂到臉上,阿南瞧著走在她前麵的成灝,猶豫要不要把清歡即將進宮的消息告訴他。 阿南知道,以往的每一年,他都會派小舟去沈府請清歡入宮。是請,不是宣。可清歡每次都不肯來,甚至將小舟拒之門外。她是這天下唯一敢將皇帝的貼身內侍拒之門外的人吧。可聖上從不生氣,依舊是年年命小舟去吃閉門羹。今年,他派小舟去了嗎?一定也是去了的。這是他植在心頭的固念。阿南想著想著,不知不覺步子慢了下來。成灝轉頭:“皇後乏了嗎?傳輦吧。”“臣妾不累,隻是微醺。沒剩幾步路了,不必傳輦。”她笑道。她想告訴他清歡的信箋,又怕極了失去。清歡想念的少年情意裡是不是也有成灝?她知不知道後宮中有人僅僅因為仿得她一點皮毛,便大獲聖寵呢?她知不知道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六年過去了,她還是從前那個不肯低頭的沈清歡嗎?她有沒有過一絲的後悔?重要的是,現在已經時過境遷了。成灝已經不是那個初初親政、醞釀著“朝堂換血”的小皇帝了。他執政數年,一年比一年穩成。他還需要她與他站在一起謀算嗎?這個曾經以交換的形式走到他身邊的皇後,是不是隨時可以丟棄了?這種時候,隻要清歡肯,他一定是毫不猶豫地廢後重立的吧。阿南的心鈍疼起來,如一口鐘壓過。鳳鸞殿。成灝略加洗漱,便帶著醉意躺在了榻上。阿南躺在他身邊。一片靜謐中,她無聲地掙紮了好多次,終於開了口:“清歡來信了。”“嗯。”成灝應了一聲,沒說什麼。“她說,她想進宮來,見臣妾一麵。”“什麼時候?”成灝這一次接話接得很快。燭光似乎帶著火星,灼得她眼裡有些燙,燙得眼淚落下來。“就是年節這幾日。”阿南說道。“好。”就這麼一個字。阿南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她背對著他,她想象著自己末路的來臨。“臣妾挺想念清歡的。若是輸與旁人,臣妾不能容。可若是輸與清歡,臣妾不怨。這或許,原本就是應該的。聖上,若廢了後,請給臣妾一個體麵的去處,莫要離乾坤殿太遠。”說著說著,她又自嘲地笑笑,“曆來廢後焉能容於宮闈?細細思來,安平觀便已是極好的去處。好歹,還在宮裡……”成灝打斷她:“皇後在說些什麼!”“臣妾是想說,清歡要進宮了,她興許是已經想開了。聖上您的心意,臣妾是知道的……”成灝起身,吹了燈,又躺了下來:“睡吧。莫要胡思亂想。”他與她靠得那麼近,她聽見他的心跳聲。他明明是沒有睡意的,他內心應該早已驚濤駭浪了吧。隻是他不肯說。初六那日,宮門口的小內侍來報:“皇後娘娘,沈姑娘來了——”阿南點頭,她踱到簷下,看見一個鵝黃色的身影由遠及近。她身上似乎帶著天山的風霜,麵孔還是那般的俏麗,笑起來清澈純粹。那樣的笑臉是阿南沒有過的,也是她從小便羨慕的。清歡笑著笑著,眼裡蓄了淚。她離阿南越來越近。阿南不覺還像從前那樣輕輕拂了拂她的頭發:“長高了好些了。”這是長姐的口吻。清歡那張還掛著淚的圓圓的臉上又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阿南姐姐還是這麼清瘦。”阿南是從不在人前展露情緒的人,卻也隨著清歡,在這場相逢裡,哭了一場,笑了一場。阿南將清歡牽進殿內,她捧了一碗釀圓子她:“你吃。不知你什麼時候來,用小爐子暖著的,放了三勺糖。”清歡愛吃甜。無論吃粥還是喝湯,都要放三勺糖。釀圓子是她最愛吃的東西,阿南用糯米粉一顆一顆揉的。清歡吃了一口,笑道:“還是那個味道。”三勺兩勺,她吃完了那碗釀圓子。阿南道:“年歲長了,吃東西也快了。”“這幾年總在外頭跑,閨閣的秀氣失了些,江湖的灑脫倒增了些。”“你的《清夢成歡》很精彩。連華樂都喜歡看。”阿南的目光很柔和。清歡眨眨眼:“華樂?是阿南姐姐的女兒嗎?她在哪兒呢?”“約莫是同小內侍們玩炮仗去了。那孩子野得很,不似女兒家。”清歡仰頭笑起來:“那樣好,那樣好。”她起身,看著庭院裡成排的鬆柏道:“阿南姐姐還是像從前一樣喜歡鬆柏,這鳳鸞殿中,儘是鬆柏。”“落儘最高處,始知鬆柏青——”她吟道。話音未落,華樂小跑著進來:“母後,母後,你看父皇給兒臣做的炮仗……”華樂今日穿的是一件大紅色的襖兒,像團小火球。她身後跟著走進來的,是成灝。成灝與清歡就這麼猝不及防地麵對麵站立著,中間隔著華樂。熟悉的眉眼,被時光凝練後的輪廓。一切與想象的一樣,卻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