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臉麵(1 / 1)

夜來南風起 棉花花 1298 字 16天前

自進了這黑漆漆的牢房,嚴鈺想過很多次,成灝會派什麼人審她。內廷監掌事林觀?大理寺那出了名的狠人趙惟?中宮鄒皇後?甚至連成灝自己,她都想過了。每一位,她都細細琢磨了對策,斟酌了每一句、每一詞。她內心更希望是成灝來審她。她侍上的日子不短了,她曾與他有過夜夜歡歌,她從他眼中看到過朦朧的憐惜,她為他生下一個模樣如此俊朗的皇子。她相信,多多少少,他對她是有一些情意的。隻要有情意在,就好辦。她就有扭轉局麵的把握。攻心為上。她會不經意地提及諒兒,提及自己甘願把諒兒送到中宮撫養的大度與恭謹。再套取聖上對曾經失去的戀人的愧悔與緬懷,一定能博得一些憐憫。何況,那些事,本就不是她親手做的。無憑無據,聖上怎好治她的罪呢?如何宣之於口?如何向眾人交代?國有國法,宮有宮規,她嚴鈺身為皇子生母,一沒犯國法,二沒犯宮規,憑什麼治她的罪呢?可她沒有想到,今日來審她的,卻是她的父親——嚴瑨。她所有的謀算在那一霎晃了晃。她本能地低下頭,喚了聲:“爹。”嚴瑨仍舊是一臉的嚴肅,一身的官服整潔而乾淨,沒有一絲褶皺,也沒有一絲灰塵。他端坐在案前,看著自己的女兒,手中的醒木重重舉起,還沒拍下,卻忽地疲軟了。他伏在案上,頹唐地流下幾行老淚。嚴鈺見嚴瑨如此,連忙疾步走到他身邊,跪了下來:“爹,您這是做甚?”雖自小因父親的嚴厲與苛責,她跟父親不大親近。但到底,那是她親父啊。她記得幼年時,她是有些看不起他的。父親沒日沒夜地忙於公務,在府中的時光屈指可數。同僚不願乾的活兒總是推給他,他卻總也不見升遷,長年累月地做個末流小官。他從來不懂得變通,仕途坎坷,迂腐得要命,總是滿口的之乎者也,滿肚子不合時宜的書墨文章。直到順康十五年,百越事破,查出兩廣有個彆官員牽涉其中。駙馬做欽差,親往兩廣查案,父親方在一眾官員中脫穎而出。他以他官場之中難得的倔強與清高博得了聖上的關注,禦筆欽點其為兩廣總督。積攢數十年突然來的升遷,讓他深覺皇恩浩**,越發鞠躬儘瘁了,恨不得整個人都長在無止無儘的案牘上。一日,他在府中看到嚴鈺,竟驚道:“吾家小女已這般大了!”嚴鈺從心底是輕視父親的處事風格的,她深信“鈍不如巧”。在府中的時候,她隻不過是穿了那一年時興名貴的紗料衣裳,父親便斥責她,他初初升遷,家人不該如此張揚,該謹言慎行,以免落人口舌。他搖頭晃腦地給她講著《禮記》中的句子: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故言必慮其所終,而行必稽其所敝,則民謹於言而慎於行。 她雖表麵上聽從了父親的話,再也沒穿過那件紗衣,但她骨子裡是期望得到父親的認可的。她想,終有一日,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證明,她與他有著截然不同的想法,但她一定比他活得好。不似他,一生畏畏縮縮,連讓妻女穿得體麵尊貴些的膽量都沒有。不似他,一生無謂忙碌,連自己的孩兒年庚幾何都模糊了。後來,一張聖旨到了嚴府,聖上竟要納她為皇妃。她深覺,改變命運的機會來了。可是,老天竟跟她開了個大大的玩笑。淮河遇難,竟有人劫了她的龍書聖旨,頂替她入了宮。而她,一個官家小姐竟淪落為歌姬,在花船之上,每日以歌舞娛人。她知道,以父親的性子,定忌諱同僚說他依附裙帶,是斷然不會主動在上聖的折子上提及女兒的。她要想脫離困境,北上入宮,隻能靠她自己。天可憐見,她做到了。其中付出了多少,隻有她自己最清楚。“您不必如此。女兒縱在此處,也隻是暫時的。很快,很快聖上就會放女兒出去的。”嚴鈺對流淚的老父說。嚴瑨沉默。嚴鈺又道:“您何時到上京的?”嚴瑨用袖口擦了擦眼淚,又重新將官帽戴正,歎道:“七日前,聖上下密旨,特命為父進京的。”七日前?嚴鈺的腦子裡“嗖嗖”地轉著。嚴瑨一揮手,旁邊的小內侍驅進來一個人。嚴鈺看見那個人,心頭又是一驚,竟是王媽媽。她肩頭站著的,是不久前在蒹葭院走丟的那隻鸚鵡。王媽媽瑟瑟縮縮的樣子,跪在地上,胡亂喊著:“饒命哪,饒命哪!”她抬頭,瞥見嚴鈺,忙爬到她身邊:“采薇,采薇,你怎麼也在這兒,救救我,救救我啊……”采薇是她當日的花名。嚴鈺猛地使勁兒,一把將她推得老遠:“大膽婦人,你喊什麼!本宮何曾見過你!”王媽媽哭道:“采薇,你在桃花徑待了那麼久,我又怎麼會將你認錯……這日子究竟是怎麼了?先是劉大人二話不說,派人將我帶到上京,往客棧裡一丟,說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一頭霧水,不知道怎麼回事。還沒搞明白呢,就聽人說劉大人死了……”她又指著那鸚鵡道:“這鸚鵡不知怎麼的,飛來客棧尋我。從前伶牙俐齒的,會說人話。現在倒啞了!你當初走了之後啊,吉公子還花高價將它買走了呢……鸚鵡來尋我,便也罷了,還來了幾個不男不女的人來找我……現又將我帶來這牢房……我倒想問問,我究竟是犯了什麼法度?”她雖然說得很淩亂,但嚴鈺還是很快就捋清楚了。不男不女的人,肯定是宮中的內侍了。是誰派去的呢?不是聖上,便是皇後。她處心積慮隱藏的秘密,還是沒瞞住。嚴瑨又一揮手,小內侍便將婦人拖走了。那婦人鬼哭狼嚎地喊著,很快,口中便被塞上一塊布團堵住了。她肩頭的鸚鵡,自始至終,巋然不動,隻用眼神盯著嚴鈺。“沉舟意不佳,北望是天涯。可憐淮河畔,朝暮歌闌罷。”它背下了她常念的詩,卻也因此遭殃。它曾日日陪伴她,再度相見時,歡喜地如見故友。可這相見,竟是不該有的。“畜生不是人。可畜生心裡什麼都明白。”這是從前吉公子對她講的話,現在想來,多麼諷刺。“本宮不該將你毒啞,而是將你毒死!”嚴鈺咬著牙,這話語仿佛不是從她的口中說出的,而是從她的肺腑中升騰而上的。“小鈺,你的事,聖上已經知道了。”嚴瑨道。他的臉上帶著淒涼。到這個時候了,他仍然沒有將“歌姬”二字說出口。他是多麼頭巾氣的人哪。一生“臉麵”二字最為可貴。嚴鈺的臉上仍有幾分執拗:“爹,聖上既喚您來審我,便是不想將這件事張揚出去。我還有翻身的機會。我還有諒兒。”嚴瑨道:“正是因為四皇子,聖上才留著你的體麵啊。小鈺,你為何仍是執迷不悟。”“女兒做錯了什麼?”嚴鈺抬起頭來,“女兒剛進宮的時候,皇後便命嬤嬤給女兒驗過身,女兒是清白的!女兒一路輾轉,為了維護這清白,殫精竭慮!女兒奉旨入宮,半路遇害,難道是女兒能左右的嗎?女兒不是久陷淤泥之人!為何不能好好的重新開始?幾年前,舅舅就說女兒有鳳命,女兒為什麼不能爭一爭?鄒阿南配,女兒就不配嗎?”嚴瑨搖搖頭:“小鈺,爹跟你說過,言必慮其所終,行必稽其所敝,你沒有將爹的話聽進去。你有今日,皆是自己造成的。你想想,你手上有多少人命。到如今,覆水難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