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量著阿南的神情,並無一絲異樣。這丫頭果與常人不同,喜怒不形於色。不管心裡想的是什麼,麵兒上風平浪靜。“既然聽哀家的,那哀家便做這個主了。威遠將軍父子現今在雲貴戍邊,平素難得回上京一趟。這幾天恰好,他們父子二人歸朝述職,就趁這個機會,將親事定了吧。或是八月,或是年底,便將婚事辦了。哀家也算對你亡故的祖父有所交代。”提起鄒付,我仍是心緒如湖。不看僧麵看佛麵,我絕不能虧待阿南。“謝太後。”阿南感恩行禮。她謝我,並不奇怪。以鄒家的門楣,能嫁與威遠將軍府這等顯赫之家,算是高攀了。何況由太後親自指婚,這是天大的榮耀。可我總覺得她叩謝的背後彆有深意。她會那麼歡喜地接受我的安排嗎?她連提出見一見向顯榮的要求都沒有,她是真的不在意嗎?翌日下朝過後,我留下了鄒伏,跟他說了阿南的親事。“鄒愛卿,你是阿南的叔祖,哀家想著,此等大事,該說與你知道。”我淡淡地笑著。鄒伏看著我臉上的神色,跪地謝恩。“鄒家滿門誠惶誠恐,謝太後隆恩浩**。”末了,說了句:“定親的日子,太後可有決斷?”我沉吟道:“哀家已問過太常,六月廿六是個好日子,哀家便在那日設宴定親吧。”“是。”鄒伏答道,臉上流淌著無儘的滿足。仿佛我能給阿南定這樣的親事,是對他、對鄒家莫大的抬舉。威遠將軍那邊,我讓明宇去傳的話。他是明宇的老部下,跟明宇有袍澤之誼,兩杯酒下去,聽說是太後的賜婚,喜得是無可不可。向家是領軍打仗的武學之家,不拘小節,一概事宜統統言稱“聽太後的安排”。事情太順利了,順利得讓我不安。其間,灝兒問過一回,我簡單跟他提了幾句,他點點頭,笑著說了句“阿南在宮中長大,又是從宮中出嫁,屆時母後多備些嫁妝,讓她風風光光地嫁掉才是”,便撂開了話題。沈晝身子徹底恢複後,便又到我跟前辦差。頭一宗查的,便是毒奶糕。可查來查去,毫無線索。從金鑾殿漠北使者奉上奶糕,到送往內廷監,再到灝兒命小舟前去取出,再到送入沈府。每一步都沒有破綻。我反反複複,前思後想。給清歡下毒一事,做得如此隱蔽,一絲痕跡不留。到底是阿南的主意,還是鄒伏的主意?我一時竟有些模糊。但不管怎樣,阿南都一定是知情者。知情,便不無辜。鄒家誌在中宮,欲效仿當年太宗一朝的殷侯,借著裙帶之故,成“殷半朝”那等盛況嗎?若果真如此,他們為什麼又對我安排的親事如此滿意呢?我扶額。雲歸把安息香點上。越是有了年歲,越是離不得它。張府的人來報,烯兒已有了身孕,我歡喜過後,又頗覺淒清。雲歸遞上一壺花釀,我喝到半醉半醒。回首烯兒出生那年的場景,笑了哭,哭了笑。 初十那日,我命明宇陪我一同去了趟皇陵。我在成筠河的梓宮前,坐了整整一日,到天黑,方走出來。仰頭,滿天的星河。螢火蟲飛舞著。深遠的夜空中,每一顆星星都閃著靈動的光。星河似乎在水中央。“惟星河猶可識,孤雁夜南飛。”我喃喃念著。長樂終此一朝,無後。我是唯一有資格與成筠河合葬的女人。這陵寢留著我入葬的地方。明宇道:“姐姐,你不會是孤雁,我會永遠陪著你。”“永遠。”我笑了笑,重複著這兩個字。明宇的“永遠”,似乎是夜空中清涼的月,照著地上的一切。因為有這樣的月色,就連疾馳而過的歲月,也變得溫和起來。灝兒不知道從哪裡知道我去了皇陵,問道:“母後和舅父一道去祭奠父皇,何不喚兒臣同去?”“和舅父”這三個字,灝兒咬得格外慢。似意有所指。這孩子敏感多疑。“哀家去得匆忙,恐聖上無暇。”說完,我又道:“哀家已命人準備梓宮了。待到做好,便先送入皇陵,送到你父皇身邊。”灝兒愣了一下,道:“母後春秋正盛,身體康健,何須準備此物?”我平靜道:“哀家恐你父皇孤獨,便以棺代人,守著他吧。”灝兒俯下身來,默默無言。不到十日,梓宮便做好了,放置在成筠河的陵寢之側。讓我沒想到的是,這梓宮出了怪象。六月廿四夜晚,我剛入睡,守陵人入宮急奏,有大鳥飛入陵寢,入棺不出,棺自蓋。此事亦驚動了灝兒,他披著單衣走過來,聽了守陵人的奏報,道:“孤去瞧瞧!”我不放心,亦跟著一起前去。入陵寢觀之,我前幾日命匠人們送來那梓宮,竟真的合上了。按理,隻有待我百年之後,入了殮,梓宮才能合上。灝兒鐵青著臉,吩咐道:“打開!”幾個侍衛哆哆嗦嗦地打開了棺。如此異象,他們心裡皆有些發怵。棺蓋打開後,裡麵竟真的躺著一隻大鳥。“速傳太常!”少年天子厲聲道。太常漏夜趕來,官帽都還未戴妥當,跌跌撞撞地跪在地上:“太後,聖上,臣來遲。”灝兒指著棺中大鳥,道:“告訴孤!這是怎麼回事!”太常意識到此事非同小可,不敢輕易開口,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約一個時辰,方道:“回太後,回聖上,此乃天降預警。有鳳命之人移星,惹了天怨哪……”在場所有人等皆跪在地上,乞求天恕。我和灝兒心事重重地回了宮。走前命守陵人好生葬了那棺中之鳥。次日上朝的時候,竟未見威遠將軍。“回太後,威遠將軍府中昨夜有山石滾落,傷著了向顯榮公子,故而,今日未能上朝。”“什麼?!”灝兒的眉頭緊鎖。威遠將軍在上京中的府邸位於東行山下,依山傍水,景色秀美。那東行山數十年來未有山石滾落傷人之事,怎麼昨夜偏偏就有了呢?近日來未有暴雨疾風,那山石是如何滾落的?為何威遠將軍府中百餘口人,旁人都沒事,偏偏砸中了向顯榮?太奇怪了。明明是酷暑天,我坐在金鑾殿之上,卻感寒涼。眼前似乎浮現了阿南頭上那根神秘的卦簽。我那隱隱的不安落在了實處。太常道:“聖上,或是向小將軍承受了命中承受不起的東西,所以被命格所傷啊。”六月廿六,便是阿南與向顯榮的定親之日。承受不起的東西,能是什麼呢?聯想到昨日的“鳳命之人移星”,灝兒越發毛躁起來,喚了聲“退朝”。我遣了華醫官前去向府為向顯榮醫治。華醫官回來稟報說,向顯榮的傷在腰部,傷得頗重,數月之內,是難以起身了。這親,是定不成了。尚書房內,我伏案批閱奏折,沈晝走進來。“太後,那守陵人是清白的。”“沈卿,你可記得菜頭的大黑鳥?很是通靈性。還有,曾經的吳女案,吳女能指揮百鳥鳴唱,在地上擺出長樂萬年的字樣。昨日入棺的大鳥,或許是聽從主人命令,才飛入皇陵。守陵人當然是清白的。他被很好地利用在了節骨眼上,成了最好的見證者,也是最好的報信人。”“能將這些事一連串做得如此巧妙的,必是精通玄學之人,懂得如何引導太常恰如其分地說出那些話。反正,臣是不信這些是天意。”我手中的筆重重停了下來。墨跡不由得蔓延在了紙上。“咱們信不信,不重要。灝兒信不信,才要緊。”“聖上年紀尚輕,經過這幾件事,縱不十分相信,恐也有了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