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出嫁(1 / 1)

正月天寒,芍藥未開。但張潯手巧,他做了十二朵芍藥絹花,惟妙惟肖。當他把十二朵絹花遞到烯兒麵前時,烯兒一愣。張潯道:“從順康元年開始,識得公主十二載,每一年都補上,恰好是十二朵。請公主恕張潯愚鈍,誤了華年。”烯兒眼眶泛紅,但猶然強硬道:“張潯,聽宮人們說,你那會子是從尚書房出來,是不是母後跟你說了什麼?若是母後強逼,你大可不必如此。本宮雖天家公主,卻不願強人所難。”張潯搖頭道:“臣的確是從尚書房來,但絕不是太後強逼。”他看著手中那些芍藥花:“公主,方才,臣以為您……您要遠嫁南境……”烯兒看著他。這對相識十二年的小兒女從眉眼的山水中對視出以往沒有的味道來。“臣聽了這個消息,非常震驚,非常難過,臣擔心您在南境再也看不到大朵大朵的芍藥,臣聽聞那裡一年四季都是夏日,您是不是再也看不到暮春的柳絮,初秋的天高雲淡,還有冬日的飄雪……您一個人在南境,您能聽懂蠻夷之語嗎?筆下丹青無人解,您會不會孤獨……冀公主……”張潯說著,低下頭。烯兒的眼淚落下來。“張潯,你中狀元那日,離宮之際,本宮問你,是否願意贈本宮一枝芍藥,你佯醉離去。本宮知道,你並沒有醉。你的心,不在本宮這裡。這些年,母後曾為本宮議過許多駙馬人選,可本宮一個都沒點頭。本宮想著,隻要你張潯未娶妻,便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本宮就這麼等著,旁人說什麼閒言,本宮一概不聽,一概不在乎。”從小兒貼身伺候烯兒的嬤嬤聽著,用袖口抹著眼淚。烯兒一身雪白的棉裙,與未化的白雪融成一片。“張潯,你這芍藥,本宮等了好多年。多虧了本宮這份倔強。否則,今生怕是與你的芍藥無緣了。”張潯跪在地上,緩緩抬起頭:“情花不解癡人意,辜負相思空斷腸。冀公主,您願意接受癡人的芍藥嗎?”天空本是積壓著厚厚的雲,在晌午時分,被風吹得一點點散開。有陽光從層層疊疊的雲朵中透出。天空慢慢變成明朗而潔淨的藍色。“有件事,本宮誰也沒告訴,但本宮不想瞞你……”烯兒遲疑著,但還是說了:“本宮曾無意聽宮人閒言,本宮有可能並非母後親生,而是當年她與清寧館的常貴嬪爭鬥之時,從宮外抱養的孩子,為的是在父皇麵前,增加宮鬥的籌碼。也就是說,本宮有可能並不是嫡公主。甚至,還不如炘兒……”“臣並不在乎您嫡公主的身份,臣在意的是這十二年的陪伴與相知。臣答應過您,給您畫一世的風箏。青梅竹馬,一世白頭。求公主成全。”張潯緩緩地說著,一字一句,皆誠誠懇懇。烯兒終於堅定地接過他手中的芍藥。 躲在一旁看的小內侍連忙跑來稟與我知。“太後,太後,咱們冀公主接了小張大人的芍藥了!”太常卜得吉日。順康十三年三月十八,時年22歲的冀公主尚張府。公主晚嫁,此為順康一朝皇室第一件大喜事。宮中宴飲十五日。太後嫁嫡女,聖上嫁長姊,皇家以黃金十萬兩、江南十郡之采邑為陪嫁。另珠寶奇珍、綾羅軟緞足足堆了數十輛馬車。抬公主嫁妝的宮人往來於宮廷與張府之間,絡繹不絕,舉著火把,不慎燒了上京街邊的一排樹木。戍衛前來稟報之時,鄒伏恰站在我身邊,他忙恭敬拱手道:“太後,紅紅火火,大吉之兆啊。”鄒伏在二品官職上做了十二年。我始終沒有讓他再挪一步。他也並未表現出心急的樣子。他在自己的任內,勤勤勉勉,恪儘職守。他似乎對我賜予他的一切都很知足、很感恩。據玄離閣的玄衣郎回稟,他在自己的府中,常常有頌上之語。就連酒宴上喝醉了酒,亦不忘跟家人言及太後的恩德。鄒府之中,設有鄒家小祠堂,上麵擺有鄒付及其妻、子的牌位。阿南每月都會回鄒府住上一日。我瞧著鄒伏:“鄒愛卿,冀公主這樁姻緣得以圓滿,阿南可出了不少力。哀家得重重賞她。”鄒伏道:“為太後儘心,是阿南的本分,不值得賞。”我笑:“阿南可真是個聰明的孩子。竟也懂得卜卦。上回哀家讓她算算灝兒的姻緣。她說的,還挺有幾分合哀家的心意。”“哦?”鄒伏忙抬頭看了一下我的臉色:“阿南那孩子是怎麼說的?”“她卜得沈家小清歡是將來的中宮之選。”我說著,臉上浮上笑意。清歡明媚活潑,胸有文墨,確是我心中佳媳。鄒伏似是一驚,低頭,半晌,開口道:“聖上不管娶誰做皇後,隻要太後您滿意,便是上上之選。”我瞧著他:“阿南也到了議嫁的年紀了。她乃哀家恩人之孫女,哀家不願薄待,定會為她擇一戶高門顯赫之家,選一個人品才貌都好的兒郎。鄒愛卿若有喜歡的人選,也可告知哀家,哀家酌情為阿南做主。”“謝太後。”他想了想,道:“臣懇請太後,往後莫讓阿南再行卜卦之事。”“為何?”“家兄與嫂嫂皆不得長壽,其子又早殤。臣聽人言,卜卦之人,除非自己有潑天的福報,否則,算儘天機,會傷陰騭。家兄一脈,如今隻剩阿南這麼一個孩子了,臣想讓阿南平平安安,福壽一生,所以,不願她習學此術,不曾教她。”我唏噓道:“竟有此事。哀家明白了。”阿南是個孤女。但她臉上從無淒苦之色,也並不自哀、不自卑。她甚少表達自己的悲喜。永遠雲淡風輕,永遠得體。聰慧異常,精通儒道。就連灝兒,也時時肯聽她的主意。若是男子,可謀一番事業。可她是女子,我竟想不到,她適合作配哪家。因著烯兒成親,渭王也從隴西回來了。從長樂九年,灝兒初初登基,他離京起,十數年未曾踏入上京。中間,他曾求過我幾次,說他想來上京請安,都被我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拒了。順康三年,他以家書的形式告訴我,他有娶妻之念;又以擬折子的形式上書朝廷,他想求娶隴西鄉紳柯正道的長女為正妃。鄉紳雖有家財,但無官職。渭王以自願娶平民之女為正妃的形式,讓我放心。我允了。烯兒出嫁,渭王作為長兄,親自送她去張府。我看著他們的背影,想起他們兄妹倆都養在我跟前兒那幾年,那些甜蜜與溫馨,仿佛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了。那時候,渭王說話還說不清楚,囫圇著,把“妹妹”喚成“米米”。在那時候的他眼中,阿娘和妹妹,是世界上最親近最親近的人。渭王長年在隴西,吹著粗糲的風,看起來比小時候健壯多了。他跪在我麵前:“兒臣攜婦柯氏,給阿娘請安,阿娘福澤綿長,福壽萬年。”我平靜地笑笑:“起來吧。渭王,看你去年來信說,王妃生了小世子。甚好。”“托母後洪福。”烯兒出嫁的第二天,南境國主阿羅伽從上京出發,回南境去了。臨行前,他跪地向我道彆。我意味深長道:“阿羅伽,希望你和你的南境,都謹慎本分。”他溫和地笑笑:“太後,您放心,做不成您的女婿,阿羅伽會好好兒地做您的臣子。”我看著他的笑,無端想起一種動物,鬣狗。明明很嗜血,看起來卻很溫和。那溫和飄浮在空氣裡,仿佛下一刻,便會被鮮血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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