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晝說完,便告了退。我起身,走到乾坤殿的門口,晚霞灑到我臉上。庭院裡滿是昏黃的顏色。胡氏的死,沈晝的話,這些都讓我想到很多。宮牆深而高。巡邏的禦林軍穿著盔甲走來走去。我的餘生要在這宮廷中度過嗎?寡居一生,榮枯自渡,到魂飛寂滅。小申走到我麵前,遞給我一卷信箋:“太後,渭王遞進宮的,您看看。”我皺眉:“藩王的請安折子,不是應該遞到蘭台禦史處嗎?等哀家上朝,自會查閱。如何遞到後宮來了?”小申道:“渭王府的來人特意說了,渭王遞的,不是折子,是家書。”“家書”兩字,讓我不由得心尖兒吹過一陣風。成灼,算來他去隴西已經一年多了。我接過,打開,上麵寫著:阿娘,西北山高,河流壯闊,兒臣在此,潛心讀書,饑食粗糲米,渴飲黃河水。一切甚好,唯念阿娘。弟妹們可好?時值春日,阿娘咳疾是否無恙?朝政繁雜,阿娘保重。不孝兒臣拜上。我素來有輕微的咳疾,每到季節交替之時,總要咳幾日,但不是什麼大毛病。沒想到他還記得。從前,住在合心殿的時候,夜裡,我抱著他入睡。被成筠河冷落的日子裡,懷裡的幼童,是我全部的安慰。夜晚的更漏又苦又長。小申問道:“太後可打算給渭王回信?”我想了想:“不必了。以朝廷的名義給渭王府去函,讓蘭台禦史擬文即可。”小申道:“是。”我沒辦法原諒這個孩子。我容他去就藩,留著他的性命,留著他的爵位,留著他的名聲,已經是滔天的寬縱。我實在不願再與他母子相稱。有些事,做過就是做過了,抹不平,也擦不掉。我不能忘懷東宮那一幕,地上的血,他手中的短刀。我撫養他那麼些年,他曾是我的慰藉、我的支撐、我心底甜蜜的柔軟,可他也給了我最劇烈的創傷。罷,罷了。隻要他肯安分,就讓他好生守著藩地吧。我早已給當地的地方官們通過氣,好生看著渭王府。所有進出人員,一律記錄在冊。每隔半月,便著人送名冊到上京呈覽。這孩子心誌不堅,我還是留著一手,怕有人再去挑唆他。東偏殿裡早早地點了燈。我走進去,見如雪半躺在榻上,手中捧著一卷書。近看,竟是兵書。她看見我,要起身行禮,被我攔住,我坐在榻邊,笑道:“不必多禮。你身子要緊。”她道:“已經好多了,心裡頭不擁堵了,黑血清出,腦子眼睛都似清亮了不少。沈大哥要辦差,如雪便讓他走了。他守了幾日,早已經足夠。還是朝廷之事要緊。”“你是識大體的人。”我指著她手中的書:“你怎也看起兵書來了?”如雪笑笑:“在太後身邊的日子長了,欽慕太後無雙智謀,總想學點皮毛,讀太後愛看的書,品太後愛喝的茶。” 一旁的宮人道:“敖大人說太後素來喜穿冷色的衣裳,也想試試。”我笑道:“那便讓內廷監給你做幾身兒冷色的官服,冰綠、青銅、銀灰、深紫皆可。”如雪羞澀道:“縱是再學著太後,也終是不像。沈大哥晌午還笑呢,說微臣不適合冷色,還不如從前穿白。”我怔了怔。如雪如此熱衷模仿我,到底是因為她所說的欽慕於我,還是因為沈晝呢?從她入宮與明宇比試那時起,她心裡頭應是有朦朧的猜測吧。她臉上突然湧上些許憂慮。我問道:“如雪在想什麼?”她低頭道:“不知為何,此次受傷,總覺得母親大人有些奇怪。上次她進宮來,臨走時跟微臣說了許多怪話。”“哦?是何怪話?”“母親說沈大哥年歲比微臣長一大截,還曾喪偶,宗族禮法上,續弦比原配差上許多,來日死了,靈牌都得往後擺。且沈大哥執掌玄離閣多年,在上京官宦中人緣不好,實非良配,讓微臣絕了這條心。從前,沈大哥往來敖府,母親明明是很喜歡他的。怎的突然說了這麼多的不滿……”我看著她道:“他昔日往來敖府,在平寧伯夫人眼中,他隻是令兄的朋友。如今你為他險些喪命,平寧伯夫人便用女婿的標準來衡量他。看女婿與看外人的標準,自然是不一樣了。”如雪道:“迂腐。這些話都太迂腐。千歲卻歸天上去,一心珍重世間人。一世太短,手中劍,心上人,皆觸可及,才是最好的事。否則便是做王妃,也無趣。”說到“王妃”二字,她有些憤憤然:“太後,母親這人什麼都好,就是一到跟卿夫人有關的事,便總也看不開,非比個高低不可。”“卿夫人?”她點頭:“卿夫人名叫付蘭卿,是微臣父親的貴妾。她在敖府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父親的長女,便是她生的。那可是父親的第一個孩子。聽敖府的老人兒們說,卿夫人當年在敖府風光無兩,連作為正室的母親都被她壓下了。原本,滿府裡都稱呼她為卿姨娘,可在她生下孩子後,父親便讓府中人稱她為卿夫人,不許提姨娘兩個字。卿夫人跟母親像是平起平坐了。這種情況,直到母親生下哥哥才緩解。母親吃了不少苦頭,年近不惑,才開懷得子。倒是那卿夫人,生完長女,便再未生育。可前些年,卿夫人的女兒嫁到了慶王府,做了王妃。母親又氣不過了,一心想與她比,希望自己的女兒亦嫁進某個王府去。”原來敖府中還有這麼段故事。慶王府,是太祖旁支皇室,素來不起眼,加之一直在遙遠的渤海就藩,故而我並未在意。不過,敖府的庶長女能嫁進王府做正室,這卿夫人算是相當有能耐了。我似想起來什麼似的說:“哀家看平寧伯夫人有了年歲,她高齡生下你們兄妹,著實是太不容易了。”如雪道:“嗯,特彆是微臣生下來便先天不足,身體孱弱,險些夭折。高人卜卦後,說送到彆處去養,方可活命。母親忍痛將微臣送到她娘家遠親處,6歲上才接回。奇的是,微臣在外頭養了幾年,體格竟真的大好了。術士說,此乃災厄已被化解。”在外頭被養到6歲?我心頭刹那浮過一些疑影。我問道:“6歲之前的記憶,你可還有嗎?”如雪一臉茫然:“記不清了。隻是聽母親說,那遠親居於巴蜀之地。”巴蜀。我搖搖頭,笑自己,真是癡心妄想,麥尖認作針,可笑至極。巴蜀距江南千裡之遙,怎會如此巧合?我心念太深,以至於此。如雪疑惑道:“太後,您怎麼了?”我笑道:“沒什麼。許是近日乏了些,總是神思恍惚。你安心歇著,好好養傷,早日痊愈,哀家需要你。”如雪點頭。這一夜,我睡得很早。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裡,我行走在一處鄉間,那裡日暮飛花,庭霞臥風,突然有一個少女的聲音喚著我:“姐姐,姐姐,姐姐——”我四處張望,卻沒有看到人影。我高聲喊道:“你是誰?”那聲音答道:“我是月兒。”我哽咽:“真的是你嗎?月兒,你還活在這人世嗎?你知道嗎?姐姐相信了好幾次,亦失望了好幾次,不敢再抱奢念了。”那少女的聲音如春雨般乾淨:“姐姐,我尚在人世。”寅時,我從床榻上驚醒。風把庭院中落下的花瓣吹到我掌心。這一刻,我做了一個決定。南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