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官說烯兒的腳踝骨折了。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幾個月就不便去學堂裡念書、亦不便跟著何烈習武了。二月對烯兒是個重要的日子。我一直都記得那年二月二十六,尚書房桌案上的蘭花開得極好,我在批閱雍涼遞上的奏章時,腹痛發作,生下烯兒。她的生辰快到了。成筠河在世時,每年都會命內廷監在宮中大辦烯兒的生辰。今年,我亦早早為此有所準備。命宮人以番邦進貢的孔雀羽、極地的赤狐毛,佐以上好的金絲線,為烯兒縫製了一件至為華麗的衣衫。不承想,她竟在二月的開頭,遭此意外。我伏在榻前,心痛不已,握住烯兒的手,輕聲問道:“烯兒,跟母後說說,你是怎麼從秋千架上摔下來的?”烯兒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何烈,又看了看麵有懼色的二公主,低頭道:“是……本是……兒臣本是**秋千**得好好的,可見二妹**得特彆高,兒臣也想**得那麼高,就學她……後來,不知怎的,就摔了……”本就瑟瑟發抖的二公主,聽到這話,跪在地上,倉皇道:“母後,兒臣寧願傷的是自己,也不願是大姐,兒臣賤命不足惜,大姐受傷,惹母後傷懷。”烯兒道:“你說這做甚,不是明擺著讓旁人覺得母後偏心嗎?難道你摔傷了,母後就不傷懷了?你自進宮以來,母後對你不好嗎?”二公主叩頭道:“不不不,母後待兒臣極好,正因如此,兒臣越發慚愧……”一旁的何烈始終默不作聲。我看著何烈,緩緩開口道:“何將軍,剛剛你站在一旁,你跟哀家說說,是怎麼回事?”何烈跪地道:“回太後,臣勸說安公主不要**得那麼高,不安全,可安公主執意如此,冀公主便隨之效仿,臣無用,不敢阻止,冀公主摔下來的時候,又未能及時接住,是臣失職,任憑太後處置。”言語之間,雖是認錯,卻將重要的責任推到成炘身上。我想了想,吩咐道:“嬤嬤,將兩位公主的臥房分開吧,年歲漸長,姑娘大了,該有自己的閨房了。”嬤嬤答應道:“是。”我冷冷地看著趴在我膝前的成炘:“二公主,你是先帝骨肉,金枝玉葉,哀家不忍重責,可這宮中畢竟是個有規矩的地方,不能任意妄為。所以,哀家決定小懲大誡,罰你抄五百遍《千字文》,你可有異議?”她放在我膝頭的手緩緩地落下去,那隻有殘缺的手越發往後蜷縮,這一霎,她的眼睛裡湧上無儘的沮喪,她聲如蚊蚋:“兒臣無異議……”轉瞬,她抬頭看向我,眼中有閃動的淚:“母後,您在書房替兒臣出頭,兒臣銘感五內,在心裡頭把您當作親母。可您終究……終究還是不信兒臣……兒臣隻想說,這件事跟兒臣沒有乾係,兒臣一直非常非常小心,非常非常小心……” 我轉過頭,沒再看她的眼。嬤嬤帶著她去了東側的房間。我對何烈道:“何將軍,你確實看護公主有疏忽,便罰半年的俸祿吧。你看這樣處罰如何?”“謝太後。”“另則,你在宮中有些時日了,如今冀公主摔傷,用不著每日教習了,你可以回府去了。”何烈看了看躺在榻上的烯兒,兩人似乎是對視了一眼。何烈道:“是。”他轉身離去,烯兒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看了許久許久。我俯下身子,親吻烯兒的額頭:“你好好養傷。母後會命醫官給你尋來最好的藥。”她似乎是不自然地抖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低垂著:“母後……兒臣想……想說……”她吞吞吐吐的。我柔聲道:“烯兒有什麼想跟母後說的,儘管開口,你我母女,無須有顧忌。”她吭哧了一會兒,開口道:“您彆生二妹的氣。二妹年紀小,不是故意的。”她終究是同成筠河一樣心軟。不忍殃及無辜。我點頭道:“嗯,母後不會同孩子認真生氣。”她又道:“聽聞不久前明宇舅父受傷了,母後打算整頓軍中……”“是誰告訴你這些的?”我輕聲問。烯兒慌亂道:“聽……聽宮人們說的……烯兒隻是想說,想說,您怎麼整頓軍中都好,能不能始終保全何烈將軍,不要處置他……”我伸出手,輕撫著烯兒的頭發:“傻孩子,何將軍若不犯錯,母後怎會處罰他呢?不光是他,朝中的任何一個大臣,隻要不做錯事,母後都不會輕易處罰。”她的臉上似乎仍是有許多擔憂。“烯兒,這段時間,何烈將軍教得好嗎?你都學會了什麼?”她的眼中有了光亮。剛才的種種遲疑之態一掃而空。“何將軍教得好極了。他跟兒臣講,幼年時,他父親曾請江湖中的高手教他武功,所以,他的功夫不是中規中矩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而是江湖的路數。他教了兒臣一套掌法,名字聽著都甚是清雅。有一招叫作清風迎麵,是這樣的……”她雙手在空中比畫著,如同一隻雀躍的燕。“還有一招,叫作瓊樹遺音,母後,光聽名字,就十分好,是不是?”“嗯,十分好。”我看著她。烯兒的這種愉悅,大概我給她什麼都無法替代吧。“何將軍的字寫得亦是好極了,母後您知道嗎?他是行伍之人,寫的字卻像極了父皇。父皇曾經告訴過兒臣,書法貴在有神,人的心性會融進字裡,見字如見人。父皇的字恬淡寧靜,何烈亦是這樣。”恬淡寧靜。這大約隻是烯兒的錯覺吧。心懷恨意,如何恬淡寧靜?烯兒是我的孩子,我最是了解不過。那會子,她連頭也不敢抬,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她心虛,她在撒謊。二公主自進宮以來,謹小慎微,一步也不敢行差踏錯,對烯兒這個大姐更是恭恭敬敬,恨不得以宮人的姿態敬之。一同用膳,她要等烯兒用完才敢拿箸。一同寫字,她站在一旁為烯兒裁紙磨墨。若朱先生提問,烯兒不開口,她絕對不敢先開口。這回,一起**秋千,她又怎敢出風頭呢?烯兒到底是怎麼摔傷的,恐怕隻有她和何烈知曉了。烯兒是為何烈受的傷,亦是為何烈撒的謊。隻因她的一個執念:他像她的父皇。我心頭一陣酸澀。“烯兒,你好好養傷。”我替她掖好被角,便走了出來。二月仲春,是舉行“君王親耕儀式”的日子。古語有雲:驚蟄一犁土,春分地氣通。曆代君王都會在此時帶領文武群臣在宮外觀犁台親耕。鼓樂讚歌聲中,完成了“三推三返”的親耕禮。教坊司的伶人們則裝扮成風、雷、雨、土地諸位神仙,表示天神護佑,風調雨順。灝兒如今兩歲多,我總擔心他不肯配合,還特意囑咐熾兒陪同,打算在灝兒實在無法完成的時候,由熾兒代替。然而事實卻出乎我的意料。整個親耕禮中,灝兒極其穩成。他身著厚重的禮服,卻像模像樣地右手秉耒,左手執鞭。其間出了點小岔子,鞭子掉落,一旁的熾兒欲撿起,灝兒連忙喝住他:“不用!”他奶聲奶氣地指著戶部尚書:“你撿!”戶部尚書連忙撿起,恭敬遞上。我心內驚詫不已。他是隨便指的人嗎?為什麼指得這麼準確?戶部掌管錢糧,古稱“治粟內使”,又名“大農令”,是跟春耕掛鉤的人。他為何小小年紀有此見識?我猛地想起神醫說的那句話“蘭兆得水渡蒼生”,難道我這個兒子果真不一般嗎?灝兒完成了三推三返,眾人齊刷刷跪地,山呼萬歲。晚間,我坐在書房,雲歸給我遞了盞蒼梧。明宇走了進來。自何烈出宮後,我便讓明宇盯著他。明宇與何烈有同袍之義,從玉門關那時算起,在軍中共事多年。雖然他不知我為何讓他盯著何烈,但他對我的交代毫不懷疑。“姐姐,何烈出宮之後,回了府邸,接著去了吳府,探望吳綱老將軍,再然後,便回到府中,未曾出來。”我沉吟道:“你明日如往常般去找他,佯作不經意向他透露一個消息,說哀家想換敖羽去幽州,打算讓他在京中做個侍中郎。”侍中郎雖十分體麵,卻是個閒職。等於是將他明升暗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