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康元年。普天大慶。何烈騎著戰馬從城門走進來,上京百姓皆圍在路邊看熱鬨。眾人議論著,此人立此赫赫戰功,必成朝廷新貴了。他到宮門口,下了馬,進大殿拜見。“幽州防禦史何烈參見聖上,參見太後。承蒙聖上與太後庇佑,主帥陸將軍帶領我聖朝之師,擊退蠻兵,幸不辱命。”我笑:“何將軍請起。”“謝太後。”何烈那張方正的臉比去年又成熟了一些。他打了勝仗,臉上卻沒有一絲倨傲。其實,明宇給我的奏報上有寫,他這次去,主要是營帳中坐鎮,行兵陣法上參謀,仗是何烈打的。這也是我的意思。目的是為了鍛煉他。何烈在回稟之時,卻言稱“主帥陸將軍帶領”,絲毫沒有武將的搶功之意。我越發喜歡這個秉性正直溫良的兒郎。“哀家今晚在司樂樓設宴,為何將軍慶功洗塵。”司樂官為慶新朝改元,趕著創作了新曲,《盛世明月》,在雪夜裡奏著,格外悠揚悅耳。何烈坐在東麵,熾兒坐在他旁邊。西麵是朝中幾位有頭麵的重臣。灝兒晚間睡得早,便沒列席。我一個人坐在正中央。小申站在邊側,如雪和雲歸站在我身後。我舉杯,笑道:“何將軍今年年庚幾何啊?”他低頭道:“回太後,過了新年,十八了。”我點點頭:“哀家記得你父親何衛將軍是長樂六年在玉門關外為國捐軀的,你守喪三年已滿。如今,你為朝廷立下這等戰功,哀家該為你賜一門婚事,給你配一個才貌兼備的世家小姐,叫你雙喜臨門。”大臣們皆舉杯:“恭喜何將軍。”何烈卻跪地道:“謝皇家隆恩,臣現時無娶妻之意,恐負皇家美意。”他說得很堅決。敢於這樣正麵回絕我的人,朝中無幾。小申見此情景,忙打圓場,清了清嗓子說道:“何將軍是跨馬打仗的人,怎生酒量如此不濟,還沒喝,就醉了。”一旁的熾兒亦笑道:“母後勿怪,何將軍喝醉了。”我揮手,喚宮娥,道:“拿熱毛巾,給何將軍擦擦臉。”大臣們見狀,忙說些年關朝中的趣事。南方的官員到上京述職,因不通官話,造成的誤會,鬨得窘,大家哈哈大笑。這個話題被岔了過去。席半,酒酣,我到圍欄邊觀月。今年的白梅被雪奪了色,沒有往年出眾。月亮真好,圓而白。像帕子上曾經滴落的昔年淚痕,被歲月一層一層的暈染。月色映雪,兩兩皎潔。帶著三分醉意,我竟想起多年前,還是六皇子的成筠河,伸出手捧著我的臉:“星兒,你冷嗎?”身後有輕微的動靜,是雲歸怕我冷,趕了出來,給我披了件大氅。她見我有幾分傷感,笑著說:“新年了,太後有什麼願望?”願望。願世清平,願身康健,願清夢裡與君見。 突然,聽見一陣又急又細碎的腳步聲。是烯兒。她穿著一身白披風小襖兒站在月下,何烈似乎剛如恭出來,被她攔下。上次在尚書房,我已向何烈告知烯兒的身份,所以他此刻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參見冀公主。”烯兒看著他:“你還記得我嗎?”“臣記得。”“一直沒找著機會跟你說,謝謝你。”“臣身為皇家之臣,保護公主,分所應當,公主勿謝。”“你總讓我想起父皇。”烯兒那雙與成筠河一模一樣的眼睛裡,流淌著水一樣的輕柔。“臣惶恐。”“父皇離去後,我總是很孤獨。沒有人看得到我的孤獨。宮裡人什麼都瞞著我,什麼都不告訴我。可我知道,父皇不是病逝的。他前一天,還捏著我手中的筆,教我畫山水。父皇畫的山水好極了。父皇說,隻有心靜之人,才能畫出最美的山水。”我愣住了。烯兒從來沒有跟人說這麼多話。她從來都是冷冷地看著周遭的人。我不知道,她心裡的一切想法。她也沒有與我談心。她似乎對我關著門。我站在門外,束手無策。從前,她小的時候,我總是很忙,疲於應付朝中的大事小情,疲於應付各種突如其來的陰謀。長樂三年,烯兒剛出生,常攸寧就撒了一張大網要害我。她才1歲,宮中就爆發吳女案,她和成灼被送去給董太妃那裡養了一陣子。緊接著,便是呂氏之亂。我若不算儘機關,我母子焉能活到今天?我陪伴這個孩子的時間並不多。可我實在身不由己。成筠河在世的時候,喜歡將她抱在膝上教她畫畫,一筆一筆教她寫字。成筠河是打心眼兒裡喜愛這個長女,筵席之上,曾當著眾大臣的麵,抱著嬰孩說道:“來日阿囡出嫁,孤必以富庶之地贈之。”他對烯兒比我有耐心。烯兒跟父親素來比跟我親近。父女感情十分深厚。眼下,何烈聽了烯兒的話,忙道:“太後已將先帝病逝告知九州四海,公主請慎言。”烯兒苦笑:“你怎麼這麼怕母後?嗬,滿朝的大臣,都這樣懼怕她。”何烈不言語。烯兒又問道:“你既如此懼怕母後,為何敢拒絕她的賜婚?”何烈沉寂一會兒,開口說道:“臣已有意中人。”“哦?”烯兒很有興趣地問:“她是誰?為何你沒有娶她?”何烈長歎一聲:“她已經故去了,是肺疾。上京沒有大夫能治得好。她父親跟我父親是同僚,相交甚好,我們自小就相識。她故去那年,才15歲。我是在玉門關外得到的消息。那天,我走到大漠深處,夕陽像血一樣紅,我坐下來,掏出酒壺,喝得酩酊大醉。直到沙子快將我埋住,我才醒過來……”烯兒似乎聽得著了迷。她感歎著:“何將軍乃忠貞之人。世間所愛,理當如此。成烯感佩。”正在此時,嬤嬤攆了來:“公主殿下,您怎麼跑到這兒來了,風口兒上,夜風大,回頭著了涼,太後怪罪下來,該如何是好啊,快跟老奴回去。”她半拉半抱著烯兒,往乾坤殿的方向走。烯兒走了好遠,還回頭跟何烈說:“何將軍,我會告訴母後,讓你進宮來,教我習武。”何烈苦笑著搖搖頭,走進殿內。我看著這一幕,始終沉默,未出一言。站在我身後的雲歸說:“太後,公主年幼,不理解您,您彆傷心。等她長大了,就明白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雲歸,哀家不是個合格的母親。”雲歸忙道:“太後您千萬彆這麼說,您愛公主的心,一點兒也不少……”我若有所思道:“或許,哀家該順著公主。她敏感,心思細膩,若拘著她,反倒讓她對哀家越發生疏。”“您的意思是?”“何烈此次回京述職,大約有一月的時間。便讓他進宮教烯兒習武吧。雖是女兒家,強健體魄未為不可。不論如何,烯兒開心就好。”“太後您用心良苦。”回到席間,見何烈已恢複神色如常。我端坐在高處,笑道:“聽聞何將軍武藝高強,在軍中數一數二。”何烈恭敬道:“太後謬讚。”“哀家有個不情之請。”“太後請講。”“哀家早有一個想法,想找名合適的武將到宮中教授皇子公主習武,強健體魄。細細想來,何將軍最為合適。不知何將軍願意否?”他愣住了。好似很是奇怪,為何公主剛說的,這麼快就應驗了。是我的耳目太強大,還是隻是巧合呢?我笑:“何將軍不肯嗎?”何烈醒過神來,拱手道:“但憑太後吩咐。”我一揮手,司樂官們繼續奏樂。筵席依舊一片祥和。“報——”一個兵卒又急又亮的聲音,截斷了《盛世明月》。樂聲戛然而止,留著一絲餘韻,在清涼的空氣裡打了個轉兒。“何事如此慌張?”他手中舉著軍報,跪在地上,喘著粗氣道:“稟太後,緊急奏報,大……大事不好了!”我的一顆心忽地提了上來。那軍報染著紅,代表有將領出事。我眼前晃過明宇那張俊美堅毅的臉,我送他出城時,他說的那句“姐姐安心”。我害怕觸碰那個結果。不,一定不是明宇。可如今在外的將領隻有他。不是他,又是誰呢?何烈先回,他收兵在後,本預計是十五日後還朝的。“陸將軍在離京三百裡的地方遇刺了!傷勢很重!流血甚多!如今性命垂危!”我扶住桌案。敖如雪輕撫我的背:“太後,當務之急是派醫官前去,隨行的軍醫恐怕醫術有限。莫耽誤給陸將軍治傷才是。”我點頭:“何烈,你速速騎快馬送張醫官前往。”“臣領命。”外頭的雪停了不過才兩個時辰,此時,又下了起來。越下越大,埋住了所有的路。我懸著的一顆心,放不下來。“叫沈晝,叫沈晝來。叫他跟在何將軍後頭,以防出什麼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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