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棋子(1 / 1)

我踏進平西王府的時候,院中那棵粗壯的梧桐樹被風吹動著,落下幾片葉子,其中一片落到我的發髻上。站在我身旁的雲歸伸手將那片葉子拈掉,我站在此處,感受到一股肅殺之氣。常靈則笑著迎我:“貴妃娘娘安好。”我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水月如何了?”我身後跟著的,是張醫官。“本宮今日特意帶張醫官前來為水月診治。”常靈則看了一眼張醫官,又看了看我,說道:“想必是不中用的。微臣這半月來,尋遍了京中名醫,藥方子開了一張又一張,人參靈芝當歸一斤一斤地吃下去,總不見好,反倒是愈發嚴重了。”“大約是虛不受補。她現在何處,你帶本宮去瞧瞧。”他點了點頭,帶著我往裡走。平西王府的園子造得很是彆致,山水掩於黛瓦,曲徑通幽,與“聖奕園”的風格有幾分類似。想必是當年胡匠阿卜的手筆。水月的閨房安置在離常靈則的茶廬不遠的地方。走進房間,裡頭暗暗的,大白天的,還點著燈。水月蓋著厚厚的被子,額頭滲出了汗,手也在打著哆嗦。她看著我,顫巍巍地說道:“姐……姐……來了……”我走上前去,坐在榻上,摸了摸她的手:“月兒,你抖什麼?冷嗎?”她麵帶懼色地看了看常靈則,慌忙地衝我搖頭:“姐……姐姐,我……我不冷。”我笑了笑。我當然知道,她不是冷,她是緊張。常靈則恭敬地問道:“貴妃娘娘今日想喝什麼茶?”我抿了抿嘴角:“上回來平西王府,聽月兒說三爺喜歡喝皋蘆,本宮既到此處,便喝三爺的心頭好吧。”常靈則揮了揮手。須臾,一個小丫鬟端上來一盞皋蘆。我端著茶盞,笑著說:“三爺夜裡睡得著嗎?”常靈則愣了一下:“貴妃娘娘何出此言?”“南方有瓜蘆木,亦似茗,至苦澀,取為屑茶飲,亦可通夜不眠。這是陸羽《茶經》中關於皋蘆的記載。所以,本宮問問,三爺既愛喝皋蘆,睡眠可好?”我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他答道:“微臣天生睡眠少,不要緊。”“哦?”我示意張醫官上前為“水月”請脈。常靈則嗓子眼兒裡擠出聲音,輕輕咳嗽了幾下。張醫官細心地診斷過後,朝我使了個眼色,繼而搖了搖頭,說道:“月郡主脈象奇怪,以微臣之醫術,竟診不出到底是何病。”看來,我預料得沒錯,這個“水月”壓根兒就沒病。這時,外麵依稀傳來兵器的聲音。**的水月抖得更厲害了。她的臉紅紅的,眼裡有水光,似要哭泣一般:“姐姐……你這幾年,待我不薄……”我掖了掖她的被角:“好端端的,說這個做什麼。你我姐妹,一母同胞,姐姐待你好,是應該的。”“我……我……我……”她想說什麼,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常靈則聽著兵器的聲音,皺皺眉,跟身旁的小廝說著:“什麼聲音,出去瞧瞧。”我看了看雲歸,雲歸走上前去攔道:“王爺勿急,我們來的時候,看到臨街在擺台唱皮影,演的是關二爺,可不得打一陣子麼?都是作戲。作戲而已。”此時常靈則已經覺得不對勁了。他起身:“娘娘稍坐,微臣出去瞧瞧。”我忙喊住他:“三爺,你一向氣定神閒,怎麼,今日毛躁起來了?”他站住腳,扭頭細細打量著我,似乎想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我尋著話說:“宮裡也有皋蘆,但是似乎三爺府上的皋蘆要苦上許多,為什麼呢?”“微臣府中的皋蘆是夏季傍晚於雲貴山林中所采,取老葉,而非新芽,故而要苦上許多。”雲歸說:“娘娘,這屋裡背陰,冷得很,奴婢把窗戶關上吧。”常靈則說:“窗戶開著吧,月郡主有病在身,若不透氣,必然會更難受了。”雲歸欲開口,我說道:“三爺說開,便開著吧。”“貴妃娘娘,據說,方輝被您安排到禦馬監了。他本是禦林軍統領,官高位顯,您為何突然之間做此安排?微臣看不大明白。”“朝野上下,誰人不知,自常家老二金鑾殿被殺之後,三爺是本宮的人。三爺怎麼會不明白本宮的意思呢?三爺應該最能領會本宮所想才對啊。”我笑著說出的這番話,卻每一個字都帶了利齒。“正因為微臣是娘娘的人,所以微臣不明白的事,才要請教娘娘。”外頭的兵器聲低了下來,漸漸止息。我站起身來:“三爺從前說過,忠於朝廷是最要緊,彆說安排你去虞衡司,就算安排你去清掃上京街道,都甘之如飴。怎麼?三爺對自己的職務不甚上心,卻對方大人的職務如此緊張嗎?”我一步步咄咄逼人。他麵色僵硬,說了句:“娘娘說笑。”一霎時,他行至窗邊,將杯盞摔到窗外。他覺得時機到了。他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可窗外什麼動靜也沒有。**的“水月”抖動得越發急促了。常靈則見無反應,又擊了幾下掌。窗外仍是什麼動靜都沒有。我慢悠悠地坐了下來,籲了口氣:“三爺在等什麼呀?這茶盞看著就是好物件兒,如果本宮沒看錯的話,是老祖爺年間江南出的珍品。就這麼摔碎了多可惜。”他不吭聲,扶著窗欞,似乎有點不可置信。我撫了撫耳邊的碎發:“三爺今兒就算把滿王府的茶盞都摔碎,外頭也不會有動靜了。”他猛地轉頭:“你做了什麼?”“嘖嘖嘖,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摔杯為號,甕中捉鱉,一等一的文人也寫不來這全套的大戲啊。”我看著他的眼睛。“你!”他指著我。“今兒外頭確實有擺台子唱皮影的。三爺猜猜怎麼著?紅臉的關公,走了麥城,到了臨沮,難逃一死啊。”我心平氣和,笑意盈盈。他的臉色慘白了下來,在光線昏暗的室內,看著頗有些嚇人。“你早有準備是嗎?你是如何得知消息的?是何人背叛了本王?”他嘴角陰狠狠地笑著。“沒有人背叛你。是魚餌出了問題。”“魚餌……”他指著水月:“你已經知道了她是贗品!”“這個姑娘的確麵貌與本宮相似,亦有在禹杭生活的經曆,可是親人之間,冥冥之中會有感應。這個姑娘跟本宮處了好幾年,卻始終沒能給本宮親人的感應。”咕嚕一聲,假水月從**爬下來。她邊哭邊爬過去,扯著常靈則的衣角:“奴婢該死,奴婢對不住王爺,奴婢沒能完成王爺的重托,是奴婢壞了王爺的大事……”常靈則用手捏住假水月的下巴,猛地一甩:“贗品就是贗品,不中用!”假水月不停地磕著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求王爺莫要生氣,奴婢該死……”她反複地把這四個字重複地說了無數遍。頭都磕出了血。我看著她那副樣子,心內一軟,走上前去,扶起她。她呆呆地看著我:“南方有瓜蘆木,亦似茗,至苦澀……似茗,卻終究非茗……奴婢多希望自己真的是貴妃娘娘的妹妹,可以用一死,來幫助王爺,成就大業……”“你這是何苦,常靈則自始至終都在利用你。”我說道。她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身邊:“今年天兒冷,茶廬邊的白茶梅還沒開呢。沒有花,茶廬真寂寞。奴婢就喜歡茶廬邊兒的白,跟雪一樣,那麼乾淨。王爺愛穿白,王爺跟茶廬一樣乾淨。貴妃娘娘喜歡白色嗎?”我沒回答她。突然,她從懷裡掏出什麼,雲歸眼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中握著的,是一把短刀。她要最後一搏,刺殺我。雲歸一腳踢過去。外頭衝進來兩個人,是敖羽的手下。他們按住假水月,說道:“娘娘受驚了!”“外頭的人都擒住了嗎?”“都妥了。”常靈則見此情景,已經什麼都明白了,他開始裝傻:“擒住了何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娘娘可否告知微臣。”我冷笑一聲:“本宮說過,外頭在唱皮影。一切,都是戲。”我看著被按住的假水月:“本宮雖不是你的親姐姐,但好歹疼愛你這麼幾年,你就真的能對本宮下手?”她搖搖頭,眼淚似雨紛飛。她看著茶廬的方向:“今年沒有白花給奴婢送葬了。”她猛然掙脫了那兩名侍衛,箭一樣撞向一旁的銅爐。“砰”的一聲,我的心震了一下。這個姑娘,終究是走了這一步。常靈則依舊麵色冷靜,手卻在發抖了。我看得出,他在壓製著自己的情緒。他已經習慣了壓製自己的喜怒哀樂。他慢慢地走上前,將假水月摟在懷裡:“你為什麼這麼蠢,跟在本王身邊多年,一點長進都沒有。”假水月睜著迷茫的眼,嘴角帶血,吃力地說道:“王爺,對不起。”她總是在說“奴婢對不起,奴婢該死”這樣的話。如針一樣,一下一下地戳著常靈則。“你對不起本王什麼?若不是你有幾分像陸芯兒,本王壓根不會正眼瞧你一眼。”常靈則有一瞬間的哽咽。“南方有瓜蘆木,亦似茗,至苦澀……就讓奴婢下輩子做一顆真棋子,給王爺派上大用場。”她連下輩子的願望都要求得那麼卑微。做棋子沒關係。能做顆有用的棋子就好。少頃,敖羽走進來,附在我耳邊說:“娘娘,埋伏的都是些異族人,武功詭異,連漢話都不會說,什麼也審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