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令人昏沉,餘靜鴻一覺醒來時感覺睡了好久。她暈頭暈腦地下樓去,餐桌上擺著熱牛奶、煎蛋和麵包,客廳裡時亮時滅的燈也修好了。看來李察德已經習慣使用這棟房子了。餘靜鴻坐下來吃早飯,李察德從桌子另一頭看著她,腳邊放著小劉送來的行李。她抬起頭,正對上他直接得讓人無法回避的目光。她感到自己倒像個客人,對主人的殷勤關懷頗感壓力。吃過早飯,餘靜鴻開始寫作。李察德的腳步聲在二樓徘徊,二樓有很多書,應該能讓他打發掉一整天。許久之後,她聽到關門聲,然後是他壓低聲音在講電話。再過一會,她聽到他有些怒氣衝衝。她悄悄走上樓去,就聽到李察德說:“我必須得住下!”門突然被打開了,站在門後的餘靜鴻嚇了一跳。李察德一臉不耐煩地出現在她麵前,見到她時瞬間恢複了平靜,說:“抱歉,吵到大作家了?”“我以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餘靜鴻端上一杯水說,“我來看看是不是需要滅火。”李察德說就是一些生意夥伴做事不講究,他給對方立了立規矩。他走進屋裡,背對著餘靜鴻,把桌上攤開的一本筆記本收了起來,放進了包裡。餘靜鴻跟著走進來。李察德隨手指了下書架,說:“對了,書架上放的都是建築和曆史方麵的書,我以為懸疑作家看的應該是阿加莎克裡斯蒂之類?”“你知道我是寫懸疑的?”“你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總得假裝對你也有所了解吧。”他們互相望著,同時笑了起來。昨晚之後,在清楚了各自的目的後,餘靜鴻覺得他們的對話變得坦誠,甚至親密了一點。她說:“曆史是最複雜的懸疑。這些是我父親的藏書,我偶爾也會看看。”“哦?最複雜的懸疑不是人心嗎?”李察德似笑非笑道,“冒昧地問一句,賣房子這麼大的事,你爸媽不用過問嗎?”餘靜鴻說父母年紀大了,老房子不好打理,就贈與她了。現在他們在新區過著簡單舒心的退休生活。賣房子是一個既不簡單也不舒心的事,她不想打擾他們。“我再冒昧地問一句,餘小姐是和父親姓吧?”李察德問。餘靜鴻詫異地說當然了。李察德又問她母親姓什麼,餘靜鴻說姓張。李察德便沒再多問。他們討論了一會文學。李察德說他小時候最愛看法國文學,比如《基督山伯爵》。“我認為《基督山伯爵》是男人的教科書。”李察德從書架上抽下了一本舊版的《基督山伯爵》說,“你看,你父親大概也讚同。”他信手拈來背了一段:“任何一種麵具,隻須略為留心一點,就能夠辨彆出它的真麵目。一個壞人的笑法和一個正派人的不同,一個偽善者的哭法也和一個心地忠厚者的不同……” “……任何作假的手段是一種麵具,而且無論麵具製作得怎樣好,我們隻須略為留心一點,就能夠辨得出它和真麵目究竟是兩樣的。”餘靜鴻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去,但促狹地提醒他這段話出自《三個火槍手》。餘靜鴻已經很久沒有過遊戲般的對話了。李察德看人的眼神總是帶著笑意,大多數時候是鼓勵的、善意的,偶爾的狡黠和戲謔會讓他那灰棕色的眼眸蹦出水晶般的閃光。讓人忍不住為了看到那樣的光,會願意和他有些言語上的鬥智鬥勇,不傷和氣,非常有趣。李察德緩緩說道:“我並沒說我在引用《基督山伯爵》,但我對你的記憶力非常欽佩。果然,‘女人是不可侵犯的’[1],如果我的小把戲冒犯了你,我道歉。”餘靜鴻恍然了一下,有幾秒鐘像是不知自己在何時何地。她說:“真奇怪,我好像和彆人有過類似的對話……大概是在做白日夢吧。”餘靜鴻拿過《基督山伯爵》就要插回書架上,並說:“如果你肯找一本真正想讀的書安安靜靜待上一會,我就接受你的道歉。”但李察德又拿了回來,揚了揚書說: “這就是我想讀的書。”書裡掉出了一張照片,落在了他們兩人之間。他們同時俯身去撿,但李察德手更快。照片背後寫著一行瀟灑的鋼筆字:吳迪和餘靜鴻,1995年5月。一瞬間,餘靜鴻在時空的幽暗隧道裡倒退了十幾年。她做夢也不會想到有生之年會再見到這張照片。照片是兩個少男少女的合影,女孩文靜羞澀,男孩陽光自信,都穿著高中校服。他們並肩站在一起,身後就是熙和路十二號。牆上開滿了薔薇花,女孩的頭發上落著一些花瓣。餘靜鴻一把抽走照片,跑到主臥,鎖進了抽屜裡。“你緊張什麼?”李察德微笑著,慢慢走進了主臥。“我……照片太醜了,我小時候不好看。”餘靜鴻慌亂四顧,試圖為目光尋找一個支點。“我不覺得,給你拍照的人應該也不覺得。吳迪是誰?”“一個高中同學。”“同學而已嗎?”“也可能是鄰居……說實話,我都不記得他了。”“一般以‘說實話’開頭的人,都要開始說假話了。”餘靜鴻不安而困惑,李察德的語氣不像是好奇的人沒有得到答案後的失望,而是有點慍怒。這讓她覺得更不應該回答他了。她王顧左右地指著外麵說:“你看,雨停了!”天空淺灰而安靜,一道彩虹橫跨街區,像個把手能把林蔭路提起來。院子裡擁進來一片人。區領導帶著居委會來視察防汛準備,挨家挨戶登記住戶信息。領導很年輕,穿著白襯衫、黑長褲,瘦高乾淨,一台攝像機從進門起就三百六十度地圍著他轉。餘靜鴻還未報上姓名,區領導就欣喜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她怔怔地看著對方,他正指著自己胸口上的名牌,上麵寫著“何榮嘉”,叫她想忽視、想假裝忘記都不能了。何榮嘉向大家介紹餘靜鴻是他的高中同學,周圍人唏噓不已。他老成地笑著,在周圍人的慫恿下擁抱了餘靜鴻。餘靜鴻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哪,她看到李察德光著腳從樓梯上走下來,便拉著何榮嘉走到院子裡。何榮嘉說要知道餘靜鴻住在這裡,他早就該過來拜訪了。這麼多年他們都沒有聯係,餘靜鴻怕是已經忘了他吧。餘靜鴻什麼都沒忘。他們沒有聯係,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想見到何榮嘉。“你怎麼在這?”何榮嘉問。“嗯?我住這。”餘靜鴻說。“這是你家?”“嗯。”“我真沒想到會是你。”何榮嘉看看房子,又看回餘靜鴻,帶著一種看不透的笑說,“誰住這都有可能,就是沒想過你也是一種可能。”餘靜鴻把何榮嘉送到門外,胡大媽也正送一對男女出門,正好撞見了。餘靜鴻驚訝地望著其中的女孩,女孩正是假扮買家的“朱小姐”,也是她的高中同學和閨蜜朱冰雪。原來胡大媽撮合的小兩口是餘靜鴻與何榮嘉的高中同學——朱冰雪和高挺。更巧的是,胡大媽想要給餘靜鴻介紹的對象就是何榮嘉。餘靜鴻沒有比現在更痛恨巧合了。她看到李察德正向大門這走來,而何榮嘉正在興奮地與朱冰雪和高挺敘舊,讓她害怕他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來。就聽何榮嘉說:“……我差點以為靜鴻也消失了,就像吳迪一樣。”[1].出自《基督山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