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靜鴻委托了一個房產中介,名叫小劉。小劉很賣力,短短一個月就帶了不少客戶看房。但房子要價五百萬,大多數人都有心讚歎,無力支付。真正有意向的買家隻有一個,是李先生,號稱能付五百萬全款。李先生想在決定前見見房主。餘靜鴻驚愕之餘,也想見見他,畢竟這年頭隻有騙子才拿得出這麼多現金。但把希望都寄托在唯一的買家身上,讓餘靜鴻覺得很不保險,整個晚上都沒睡好。走樓梯時會發出刺耳的唧唧聲,她擔心他會生厭。雨下大了,她又擔心他不來。房子開價五百萬,她又想他會不會獅子大開口地還價……她在屋裡走來走去,把每一樣東西都擺齊了好幾次。落地鐘的指針忠實地走著,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小時。沒有電話,沒有短信,她不時看著窗外,焦躁不安,手指在手機通訊錄上劃來劃去,心想哪怕多一個買家也好。又一個小時過去了,門鈴終於響了。餘靜鴻打開大門,小劉站在門口,半邊身子都濕了,舉著的黑傘誇張地傾斜著,罩在一個比他高了半個頭的男人頭上。是買家“五百萬”來了。餘靜鴻早就為李先生取了綽號,真到見麵時覺得還可以再加兩個零。恰巧天放晴了,“五百萬”走出傘下,她得以仔細地審視。他長得很精神,身材挺拔,戴著金邊眼鏡,鼻梁旁有一顆清秀的痣,比她想象的年輕一些。他穿著嶄新的休閒西服,戴著表盤寬大、細節複雜的手表。路邊停著一輛奔馳車,應該也是他的。整個人有種鬆散閒適的氣度,是那種慢慢說話、但每句話都暗含深意的聰明人。“餘小姐你好,我是李昌明,你也可以叫我李察德。我剛下火車,希望我的遲到沒給你帶來太多麻煩。”李察德遞上了一束黃玫瑰表示歉意。餘靜鴻說:“沒關係,正好天晴了,光線好的時候這房子更漂亮。”“但雨天更能看出房子的問題。”李察德笑了笑說。餘靜鴻在廚房燒上水,把碧螺春鋪滿了杯底,心裡嘀咕這個買家恐怕不好對付,先在內心築起了一道防範的圍牆。“聽說餘小姐是作家?我還是第一次和作家打交道。”餘靜鴻一回頭,就見李察德倚靠在廚房門口。他的腔調自信愉悅,顯示了他對當下所處的環境並不陌生,和對他即將要說的話、做的決定都有百分百的決斷。他也沒有到陌生人家的拘謹,隻要他願意,不管到哪都能將那個地方變成他的舞台。餘靜鴻說:“您說得對,作家們一般不會和有錢人打交道。”“有錢人腦袋空空,以為金錢勝過啟迪人心的文字,自然是配不上。”“您理解錯我的意思了,不是作家不屑於認識有錢人,而是我們不會出現在五星級酒店、頭等艙或者任何一種功成名就的場所。李先生,您沒在天橋下找到窮困潦倒的我,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李察德笑起來,不知是被餘靜鴻嚴肅的自嘲逗樂了,還是熟悉起來放下了架子。他說:“請叫我李察德吧。”“您在國外待過?”“對,有幾年。”餘靜鴻想,難怪看他有些生疏和斷層的感覺。每個人的相貌都不隻是表皮那麼簡單。他應攜帶著自己出生的鄉土風氣,昭示了他從哪裡來,他讀過的書、聽過的音樂,他的父母是否給予他充足的關愛,他愛吃的菜、熱心的運動,交際圈以及經曆過的事。還有他厭惡和信仰的東西,都會從樣貌的表皮浮現出來,形成一個個精確的標簽。餘靜鴻一見到李察德就眼前一亮。她是作家,觀察和研讀人物是她的必備技能。可是她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人,好像隻擁有眼前展現給她的、輕薄的外表,讓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描述出來,卻判斷不出他表皮之下那些本該浮現出來的信息。水燒開了,水壺嗚咽地鳴響著,沸水滋出了一片。屋裡驟然一暗,停電了。餘靜鴻有些尷尬,要去查看。李察德建議她先看看是不是跳閘了。可她在一樓轉悠了一圈,連廚房都找過了,就是沒找到電閘。李察德叫小劉出去找找看,老房子的電閘一般都在外麵。等來電的時候,餘靜鴻要把黃玫瑰插起來,找了半天都沒找到花瓶。李察德拎著一個水晶花瓶,走到她身邊。餘靜鴻有點意外,問他在哪找到的。他答非所問說大概這房子和他有緣,隻想讓他找到。餘靜鴻從李察德手裡接過花瓶,他則捧過玫瑰。她的手背被他輕輕碰了一下,留下了一道清淺的觸覺。問題是,他和她離得太近了。他隻是一拐胳膊,一種雄性的壓迫感就向她襲來。她一躲避,手被刺紮出了血。他看到了,手馬上要揣西裝兜裡,似乎要翻出紙巾來,但隻是動作了一下就停在了那裡。餘靜鴻這才發現李察德嶄新的西裝沒有口袋,而他也像剛剛發現一樣。這時頭頂的燈大亮,小劉在院子的儲藏間裡找到了電閘。但是客廳的燈完全不給餘靜鴻麵子,時滅時亮,搞得老房子就像個午覺被吵醒的老頭,以它特有的方式喋喋不休地抱怨著。李察德問能否看看房產證,餘靜鴻便上樓去拿。她正要打開主臥一個帶鎖的抽屜時,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語速很快。餘靜鴻有點焦頭爛額,又是停電,又是意外的電話,讓她覺得今天真是出師不利。她對電話裡央求道:“……他一個老人家,你們不能這樣……我知道還有病人在等床位……你們放心,我一定會湊到錢的……”餘靜鴻剛放下電話,就聽到外麵有動靜。她拿著房產證出來了,隔壁書房傳出了琴聲。旋律有點熟悉,她在門口聽了一陣,想聽出是什麼曲子。然而音樂忽然支離破碎了起來。她推開門一看,是李察德在彈。李察德頭也不抬地敲著琴鍵問:“餘小姐會彈琴?”餘靜鴻遠遠地站著說:“那就是個擺設。”“還是個挺貴重的擺設。你爸媽應該很寵你吧?”“小時候彈過,現在都忘了。”餘靜鴻答非所問道。李察德說可惜了,不知道他是指人還是指鋼琴。但餘靜鴻沒心思探討她的藝術修養問題。她給李察德看了一眼房產證,就收了回去,問道:“我聽小劉說您要付全款,我能問問原因嗎?”“你要賣房,而我剛好有錢,就這麼簡單。”李察德笑道。小劉附和說看過李察德的資質了,身家資曆絕對是老成江的丈母娘都挑不出毛病的。然而餘靜鴻並沒有被逗笑,她要儘快湊齊五百萬,是救命的錢。就在這時,一個三十歲出頭、雙手拎著手提包的女士走進了院子。餘靜鴻一看到她就說:“你怎麼來了?”然後一拍腦袋說,“哦,你是來看房的,是朱小姐嗎?”朱小姐局促地點了點頭,把手提包的把手握得更緊了一些。她抿著嘴,朝李察德和小劉點頭致意。小劉卻不太高興,怪餘靜鴻沒告訴他多了一個客戶,怎麼能安排兩撥人同時看房呢?“我不介意。”李察德打斷了小劉,對餘靜鴻說,“你是房主,你說了算。”於是餘靜鴻帶著兩撥人同時參觀了起來。上二樓時,一眾人踩得樓梯木板唧唧作響,餘靜鴻觀察著李察德的反應,他的表情就和他嶄新的西裝一樣,一絲紋路都沒有,似乎沒有注意到樓梯的缺陷。但當他們站定在二樓時,李察德輕描淡寫地說要查查樓梯,以及房子裡每一處木結構的地方,看看是不是有白蟻。隻有經驗豐富的買家才會想到要查白蟻。餘靜鴻以為以李察德的年齡,想不到這麼專業的問題,是她低估他了。不過他不算一個挑剔的買家,會刻意找出各種缺陷來壓價。之後他也隻問過一個問題,這裡人流量如何。餘靜鴻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真想買。第一次看房的確不適合直接問買家的購買意向,但餘靜鴻顧不了這麼多。可 當她剛要問李察德何時能做決定,他接了個電話就走到院子裡去了。半分鐘後他打完電話回來了,說臨時有事要走。餘靜鴻隻好送他出門,看著他駕車離去。她關上大門,回想著方才李察德輕輕握了握她的手,說希望能很快再見到她。這算是好兆頭吧?至少小劉也這麼認為。餘靜鴻獨自回屋轉了轉,她珍愛的房子也許住不了幾天了,這讓她既高興又惆悵。而她並不知道,在離去的那輛奔馳車裡,李察德脫下了假發,拿掉了眼鏡,逐漸露出了他本來的麵貌——微卷的短發、方正的臉龐和漠然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