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被忘卻的往事(二)(1 / 1)

晚上六點,奕國大排檔客流高峰期,門口長長的隊伍時刻提醒著路人,這裡生意多火爆。馮牧早下班回來,火急火燎衝進店裡幫忙,肥太忙裡偷閒,一邊給客人上菜一邊扯著嗓門打趣:“阿早今天又沒去約會啊——”“我也沒天天去約會好吧!”她提著兩壺**茶給客人送去,嬌羞的辯解馬上被店裡人聲鼎沸淹沒。單鷹出差兩天了,自上飛機前來了個消息後就再沒聲兒,她知道調查記者暗訪時的危險和謹慎,所以不再聯係他,省得給他添麻煩。“服務員!再要一件啤酒!”“來了!”“5號桌椒鹽皮皮蝦加一份!”“收到!”“小妹!我們還有三個人要來,幫我們添三副碗筷和凳子!”“馬上!”馮牧早忙得飛起,心裡頭卻是高興的,如果家裡生意一直這麼好,以後就不愁奔小康。爸爸說,再做一陣子,今年冬天就把旁邊那個門麵也租下來,再多請幾個幫廚和服務員。忙到九點多,馮牧早才得空吃個晚飯,她趴在收銀台後吃著店裡的簡餐,卻想著單鷹上回做的幾道家常小菜。兩日不見,挺想他,她幻想著以後跟他的美好生活,都能傻樂得忘記吃飯。“馮牧早!”二毛大吼的聲音自後廚傳來,他到店裡當學徒以來,從未這樣叫過她。“乾嗎!”馮牧早扔了筷子,跑進後廚,隻見二毛和幫廚一人一邊扶著癱倒的馮奕國,臉色驚恐。“爸爸!!!”她大叫,“我爸怎麼了?”“不知道,炒菜炒得好好的,忽然叫了我一聲,我一看,他扶著灶台,站不穩,一下子……”二毛急得滿頭大汗,騰出手來掐馮奕國的人中,但怎麼也掐不醒。馮牧早一下子沒了主意,急得跳起來,大腦一片空白,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嘴裡下意識喊著“爸爸”,臉色死白。最後,還是趕進後廚的肥太等人張羅著打了120。馮奕國昏迷不醒,等待救護車的幾分鐘裡,馮牧早哭得沒了人形,後廚亂成一團。十分鐘後,救護車呼嘯而至,醫護人員衝進店裡:“不要哭了!你是患者家屬是吧?患者什麼症狀?以往病史你清楚不清楚?”馮牧早抽泣著,艱難地把馮奕國曾患胃癌和體檢顯示血壓偏高的情況告訴醫生。“血壓高,有沒有吃藥控製?”“有……但我爸爸很忙……有時……有時沒吃。”醫生現場對馮奕國進行一番搶救,但效果並不理想:“結合患者以往病史和臨床表現,懷疑突發性腦溢血。這裡條件不行,馬上送急診。”馮牧早雙腿發軟,幾次摔倒在地,渾渾噩噩被大家推著進了救護車,雙手發抖地用力攥著馮奕國的小指頭,瞪著眼睛淚流成河,心中驚懼萬分,嘴裡不斷喊著“爸爸”,一陣陣的窒息感讓她哇一聲吐出來。 救護車到達附近醫院,醫護人員爭分奪秒推著擔架車去做急診腦部CT,馮牧早被攔在外頭,癱倒在地放聲大哭。她一個人待在白色的牆壁前,卻隻能看見一片黑,她仿佛掉進一個沒有儘頭的黑洞裡,急速下沉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一會兒,二毛和店裡的服務員全來了,看見狼狽坐在地上大哭的馮牧早,他們也忍不住抹起眼淚來。醫院確診馮奕國是突發性腦溢血,出血部位位於腦乾,情況不容樂觀。馮牧早已然哭到沒有眼淚,張著嘴,像脫水的金魚,癱在走廊的長椅上,絕望地虛望前方,仿佛刑場上等待劊子手的囚犯。午夜十二點多,醫生說馮奕國仍處在昏迷狀態,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馮牧早忽然大哭著跪在醫生麵前,情緒激動地拚命求他:“求求你救救我爸!!!我隻有爸爸了!!!隻有爸爸了!!!求你救救他!我不能沒有爸爸!!!”眾人勸開馮牧早,見慣生離死彆的醫生隻是拍拍她的肩,說“我們會儘力”。馮牧早跪在地上,半個身子靠在牆上,喃喃地說:“我爸沒了,我也不活了……”“彆說傻話,老馮會沒事的。”阿珍不忍地說。等待奇跡的一分一秒對外頭的一群人來說都像一輩子那麼長,馮牧早終於體會什麼是“想把心掏出來給人”,她無數次想衝進去問醫生爸爸的病情,想跟他們說一說他們父女倆相依為命的這些年,想再次懇切地求他們救一救辛苦的爸爸。漫漫長夜過去,太陽照常升起。二毛幫著打電話去報社替她請假,陪她一起守在走廊。馮牧早一夜沒睡,卻絲毫不覺得困倦,反而始終精神飽滿,怕錯過醫生任何一個反饋。她不斷祈禱,不斷掐自己希望這一切都隻是夢境,可一切都是徒勞。醫生仍然沒有帶來好消息,隻告訴馮牧早,馮奕國叫了一句“阿早”,然後不斷重複著一個類似“錢”的音節。大家都不明白:“錢”到底包含什麼深意,會讓馮奕國在這種情況下還念念不忘。二毛跑回店裡拿來了馮牧早的手機:“小早姐,給你男朋友打個電話吧,你一個人撐著,怎麼受得了。”馮牧早望著手機,恍若隔世,爸爸出事前還想著單鷹,可昨晚在走廊裡等待一夜,從未想起過他來。她深吸一口氣,搖搖頭,現在,誰能比爸爸重要呢?單鷹不是醫生,來了又如何?沉默半天,她僅僅給單鷹發了一條消息——“我爸爸突發腦溢血,現在醫院搶救。希望他能好。”回複信息半天沒來,馮牧早也不在乎那麼多了,無望地等待著醫生的反饋。“吃點東西吧。”二毛拎著豆漿饅頭進來。“我不餓。”馮牧早推開了,她不但不餓,胃裡還堵著慌。臨近中午,醫生說馮奕國腦內出血基本控製住,但顱內高壓沒有改善,繼發腦疝,仍處在危險期。二毛帶著肥太和阿珍去下麵吃飯,馮牧早呆滯地坐著,久久一言不發,昨晚到現在,米水未進。走廊一頭傳來腳步聲,艾亞庭、謝茂竹、秦修、汪姐和梁晶晶來了,紛紛詢問馮奕國的情況。馮牧早繃不住,又哭出聲來。“沒事的沒事的!你爸爸一定沒事的!”汪姐篤定地說,“醫生就喜歡嚇唬人,你不要什麼都聽他們的。”梁晶晶趕緊說:“是啊,我一朋友的爸爸也這樣,住了幾天院就好了。”連平時總挑刺的艾亞庭都出聲安慰道:“年紀大了總有各種病,我血壓、血糖都高。”秦修拍拍褲子口袋:“錢夠不夠?有事說一聲,我先給你墊上。”“還有我!”謝茂竹舉手。馮牧早使勁點著頭,卻連句謝字都難以說出口。她的心情太低落了,像在死亡邊緣掙紮。“你們單主編呢?”汪姐問謝茂竹,“畢竟是部裡的實習記者,也該來看一看。”“他……可能去F國了。”謝茂竹歎口氣。馮牧早往他那兒看了一眼,並沒有心情多問。“真去啦?”汪姐驚訝道。謝茂竹說:“他前腳剛請假說要離開幾天,後腳新聞就稱Y國反政府軍投降,人質裡發現一個疑似何遇的亞洲女子,家屬親友前去辨認。”馮牧早大駭:“什麼時候的事?”“就這兩天。”謝茂竹隨口道。馮牧早忽然想起那天單鷹收進公文包裡的類似護照一般的小本子和臨走前說不能及時回信息的“預防針”。她打開新聞,發現謝茂竹說的那則消息就發生在單鷹臨走當天。新聞說,對峙期間,反政府軍為了勒索贖金,抓了不少人質,軟禁在控製區內,且人質數量未知。幾年的內戰打下來,反政府軍頭領換了又換,內部勢力也十分複雜,加上Y國局勢動**,溝通不暢,可能有誤報人質傷亡的情況發生。這次疑似我國“已遇難”記者何遇的人質出現,是一大喜事。Y國政府將解救的人質們送往國內形勢和平的鄰國F國治療,何遇的家屬和親友代表得到消息後已緊急趕往F國辨認和做DNA檢測。馮牧早關了新聞,神色反而平靜。單鷹的選擇,她現在已無所謂也沒有力氣做出反應。她可以沒有單鷹,但是不能沒有爸爸。她甚至想,如果爸爸平安的代價是她失去單鷹,那麼她一萬個願意,她真誠地祝願何遇平安歸來,當作自己的一個善舉,隻要爸爸能夠醒來!二毛帶了份盒飯回來,低聲細語地勸道:“姐,吃點東西吧,喏,糖醋雞排飯,你不最愛吃嗎?”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馮牧早又繃不住了,一邊回想她偷吃客人的炸雞排,馮奕國一拐一瘸拿著炒勺追著她打的模樣,一邊狂掉眼淚。一個醫生忽然向這裡走來,大家都滿懷希望和緊張地站起來,馮牧早也趕緊起身,腳下虛浮無力,可還是硬撐著站好。“哪幾位是病人家屬?”“我!”“我!”“我!”大家都喊道。醫生微歎口氣,使勁抿抿唇,然後說:“進去見最後一麵吧……”馮牧早隻感覺當頭挨了一棒,打得她魂飛魄散,一個踉蹌,不知被誰扶住了,隻覺得渾身氣力被抽空,也忽然不認得任何人,像一具行屍走肉,被幾個人半扶半拽往裡頭走。馮奕國像睡著了似的,直挺挺躺著,一條白色被套蓋至胸口,幾個護士正在拆儀器。“爸……爸爸呀!!!”馮牧早聲嘶力竭地大喊,已經忘記了哭泣,隻有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絕望,此刻的痛楚,深可見骨,整個世界都好像因為馮奕國的去世而瞬間崩塌。幾個人扶不住她,她一下子摔倒在地,卻還是用儘全身力氣向馮奕國爬去,碰到了,抱著他再無生氣的身體,嘶啞乾嚎,卻流不出一滴淚。原來,經曆最最深切的痛苦,是根本哭不出來的。隻能站在外頭的汪姐等人都悲傷地沉默著,忽然又聽裡頭一陣雜亂的響聲,隨後,麵容憔悴的馮牧早躺在擔架**被推出來。二毛說,她悲傷過度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