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真抄還是假抄(一)(1 / 1)

第二天,馮牧早起了大早,推開門來到外頭的小院裡,一邊梳頭一邊呼吸著清晨的空氣。庭院裡,春日的鮮花處處怒放,這頭是一樹的粉白,那頭是滿枝的橙黃。翠綠與新綠的草葉帶著點點朝露,映襯著百花鬥豔,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青草和花香交織的清味,在早間溫淡的陽光下,令人心曠神怡。來到約定的地點,馮牧早見到了每日頭條報H省記者站的小夢,一口一個小夢姐叫著。省會離錢中繼、張淑所在的村仍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合作采訪也需要默契,他倆雜七雜八聊了一堆,熟絡起來。也不知誰起的頭,小夢說起了單鷹:“我們學校名人挺多……單鷹大我一屆,在校友中也算是出類拔萃了。膽子大,敢硬碰硬,當初在西非駐點,成了戰地記者,忽然一個消息,說他不幸殉職,不知道引起多大轟動。後來才知道,這是因為通信故障引起的誤會,他隻是被火炮擊傷,沒掛掉。”馮牧早眨眨眼:“單老師從來沒跟我們說過。”“也許這就叫‘英雄不提當年勇’。”小夢聳聳肩,“後來聽說,他的身體狀況不適合繼續到彆國駐點,加上他爸媽說什麼都不讓他出去了,他也就轉行報社。”馮牧早依稀想起自己那次與單鷹靈魂交換後,人家跟他打招呼第一句就是什麼“身體恢複得怎麼樣了”,估計說的就是這事。“何遇和遲楠鶴就沒他那麼幸運了。”小夢歎一口氣,“單鷹和何遇,原來多好的一對兒啊……聽說何遇是為了幫楠鶴向女朋友求婚還是什麼,兩人誤入反政府軍控製區。楠鶴師兄的女朋友跟我是同一屆的,畢業後聯係不多,她後來怎麼樣了,很久也沒個消息。命這種東西,真的太殘忍了。怎麼說呢?就是……希望世界和平吧。”馮牧早咬著下唇聽完,百度了一下何遇的名字,果然出現了當年的新聞,也看到了何遇的幾張生活照。那是一個身材嬌小,長得卻很大氣的女子,眉宇間一股淡淡英氣,眼神居然與單鷹有那麼點神似。她甚至可以想見,單鷹聽到噩耗時的模樣,沒來由一陣心酸,又最終在汽車的顛簸中平複。小夢不知她內心的糾結,八卦地問:“你們單主編現在有女朋友了沒?”她嗓子裡好像卡了個鵪鶉蛋:“呃……不太清楚,應該……有吧,又或者沒有。”“他不像是心理那麼脆弱的人,怎麼可能一直接受不了現實呢?”馮牧早重重點點頭——是啊,現實如此,姑且繼續前行吧。兩人商量了一下采訪計劃,也預設了將會遇到的幾個困難,馮牧早在提綱裡補充了好幾點,本想傳給單鷹看看,又及時打住。到達錢中繼、張淑所住的鎮村,小夢問了幾個老鄉,得知張淑最終迫不住壓力,答應將女兒下葬。她帶著馮牧早去了一片墳地,一看那座新墳,兩人對視一眼,都心知肚明。 原來,死者並非獨自下葬,而是跟一名男子一起立碑,碑上分明寫著“妻”與“夫”。小夢告訴馮牧早,死者生前沒結過婚。“最後,還就是陰婚。”馮牧早搖頭道,“雖說孤零零的確實蠻可憐的,但強行給人拉一個老婆或者老公,好像也有點兒……違背人家本心。”“曆來‘死亡’都讓人難以接受。從古到今,皇帝們修煉長生不老之術、花大量人力物力去修建墓穴,都是因為相信身死魂不滅,在另外一個世界重生什麼的。人死哪能複生?隻不過是一個美好的幻想。”“我倒是覺得,靈魂或許是有的,但隨著人的過世,靈魂也一並沒了。”馮牧早腦中靈光一閃,“張淑一會兒同意女兒下葬,一會兒又阻止下葬,會不會也跟要配陰婚有關呢?小夢姐,我們去村裡了解了解吧,再問問那夫妻倆現在接不接受采訪。唉,家裡剛出了這樣的事,就算不接受采訪,也可以理解。但我們要挖掘背後的產業鏈,就不得不以這次事件為切入點。”“咦?我怎麼覺得你的語氣有點像單鷹?不愧是他手下的實習記者!”小夢忍不住說。沿著蜿蜒的小路,二人來到了死者家中。可以看出,這家人的經濟條件一般,瓦房雖大但裡頭家具不多,電器也是老舊款式,冰箱的電線還有絕緣膠布修補的痕跡。院子裡的雞鴨隨意走動著,圓錐形的雞籠此時向上翻開,水泥地上一圈陳年的褐色雞屎印,一個簸箕裡還收集著乾掉的雞屎用來當肥料。幾棵大芥菜橫倒在水池旁,張淑正忙著清洗,她身邊放著幾個空的食用油桶,看樣子她正準備醃製鹹菜。錢繼中的態度跟之前截然相反,躲躲閃閃,要不就強行轉移話題,要不就假裝聽不懂普通話,怎麼也不肯說起配陰婚的事。每當張淑想開口說點什麼,他又是瞪眼又是使喚她去乾彆的活,害得她隻能抹著眼淚走開。采訪打不開局麵,又不能追著剛剛經曆過喪女之痛的張淑一直問個不停,馮牧早心裡有些憤懣。她發現,錢繼中有個親生兒子,現在還在上高一,張淑沒了女兒,似乎對未來也沒了期望,對他特彆忌憚的樣子。二人假意離開,先采訪了幾個鄰居。這回,鄰居對錢繼中的評價跟第一次有了些許不同。一個大媽說,張淑的女兒沒了,原本她二婚前說要留給女兒的老宅和地沒人繼承,同時也失去了女兒的經濟資助,後半生隻能靠錢繼中和他兒子,所以不得不以這些東西作交換。另一個大嬸說,錢繼中不顧張淑的反對,給她女兒配了陰婚,表明這個繼女是“嫁出去的女兒”,免去了村裡風俗中那些逢某些日子祭拜逝者的儀式,是“過河拆橋”。還有個大叔告訴她們,錢繼中有次醉了,說漏了嘴,居然一邊喊著火車上偷骨灰盒那婦女的名字一邊罵臟話,聽發音像是“蔡某新”“做無本生意”之類,說明他與那個婦女是認識的。兩人按照村民指的方向,去張淑種菜的地方守著,果然,傍晚時分,她挑著兩桶水晃晃悠悠而來,表情麻木、眼神空洞。說來,她也是個苦命的婦女,年紀輕輕守寡,礙於鄉裡人傳統的道德觀,一個人撫養女兒長大,近幾年才跟鰥夫錢繼中結合,又遭遇白發人送黑發人。見到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兩個記者,她先是想躲,後來終是傷心地頹然坐下。一個人撫養孩子長大的艱辛,馮牧早雖然沒有體驗過,卻也從馮奕國身上看過不少。她陪張淑坐了一會兒,然後才說:“張阿姨,我也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我爸為了我,也是拚儘了全力養家糊口。有時候我覺得,他是我的依靠,後來我才知道,我和我爸,是互相依靠,我也是他的依靠啊。我非常理解您現在的感受,我們不是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並沒有想在您女兒被配陰婚的事情上大做文章,把你的‘家務事’寫出來給外人看。這裡頭的是非經過,您如果願意說,就請說一說,不願意,我們絕不勉強。我們想知道的是,您是否同意這門‘陰婚’?到底是誰出的這個主意、誰找來了另外一個人共同下葬?”這番話讓張淑打消了心裡的排斥和猶疑,帶著絕望和悲傷,一邊哭一邊說出丟骨灰盒的真相。原來,他們帶回女兒骨灰的同時,也一並帶回了一個據說因病去世的一個年輕男人的骨灰。這件事,錢繼中並沒有跟她商量,直接訂下了這門“親事”。聽說,去世的男人先天就有病,從小就是個藥罐子,熬到二十來歲,走了,家裡人傷心之餘也是如釋重負,通過訂下陰婚,還能得到一筆錢,就答應把骨灰送給女方家一並安葬。誰知臨了人家母親蔡香新舍不得,反悔了,一路追過來,盜走了兒子的骨灰盒,沒來得及馬上退錢,因此錢中繼才一直大吵大鬨說蔡香新是騙子、小偷。蔡香新沒留錢中繼的聯係方式,輾轉通過中介打聽了許久才問出來,最後把錢退了回來。這就是事發幾天後錢中繼又改口說繼女的骨灰沒有調換的原因。馮牧早和小夢對視一眼,互相交換了一個“原來真的有陰婚中介”的眼神。張淑接著說道,錢退回來後,她堅持要儘快讓女兒入土為安,但錢繼中為人非常迷信,篤信墳墓裡若隻埋一個人,死者魂魄就不安這一套,又托中介物色了一個。她又哭又鬨,可他還是給她女兒配了陰婚,這回的對象是個鄰縣五十多歲的老光棍。張淑並沒有對陰婚陋俗表現出深惡痛絕的樣子,她表現出不滿的最大原因是女兒陰婚對象是個這樣的人,且丈夫並沒有讓她在此過程中說上話。她沒有工作,生活來源就靠種些菜拿到鎮裡去賣,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兒沒了,下半生無人養老,隻能寄希望於錢中繼和他兒子,無聲地妥協了。無論古代、現今,一些女性的悲劇,絕不隻因社會的壓迫和命運的殘酷。不幸、不爭,加上困在意識的牢籠裡,似乎從來沒有以一個“人”的身份正視自己,更何況去正視彆的女性。“老錢也是經人介紹認識了中介,他手機裡有(中介的)號碼,我有機會抄出來給你們。”張淑說,關於陰婚中介更多的信息她就不知道了,隻曉得中介提供的“貨源”幾乎各地都有,像相親一樣,給你一些挑選,明碼標價,雙方達成一致了,這事就算定下,先交錢,後取貨。在她看來,這樁陰婚僅僅是“不值這麼個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