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想替彆人送東西了,特彆是日記。”男人小聲地抱怨,他和同事並肩走在街上。再過去就是一所學校,正好放學,迎麵都是三五成群的中學生,打打鬨鬨,嘻嘻哈哈,年少不知愁的樣子。“青春真好啊。”同事羨慕道,“聽說,人最經常懷念的就是自己的青春時光。”“我相反,我最討厭中二期的熊孩子。”“為什麼?”“因為他們有時候是最無知的惡魔。”年少,傷人而不自知,作惡,而不知是惡。不善良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以為正義的審判。無論是孤立,還是校園霸淩,都是一場罪惡的私刑。孤立你了解,當你走進一間教室,本來還在說笑打鬨的同學突然間有三秒的安靜,是什麼感覺嗎?我知道,一種深刻清楚自己正在被人討厭的感覺。我正被所有人討厭著。1、2009年6月6日五點十五分,她最後一次見到他。五點十五分。沈書盈從夢中醒來,又是這個時間,一分不少,一秒不差,準時得像調了鬨鐘,然而,她的鬨鐘是六點五十。沈書盈坐了起來,怔怔地發呆。她又做了同樣的夢,夢到莊諾生病了,生命垂危。他患上尿毒症好多年了,但一直沒能換腎,如今腎源太緊缺了,所有的醫院,所有的尿毒症患者都等著換腎,莊諾生隻不過是排隊等著的其中一個。可他等不了多久了,沈書盈在夢中清楚地看到,莊諾生躺在透析室的病**,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鮮紅的血從他身上流出來經過機器又流進去,皮膚無光,精神萎靡,他虛弱得像隨時會被風吹散。夢太真實了,連他在哪家醫院哪棟樓甚至哪個床位,沈書盈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就像親身走到他麵前,看著他生命力一點點流逝,但每當她要說點什麼,就醒了,然後,又是該死的五點十五分。五點十五分,沈書盈永遠記得這個時間,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在多年後,夢到已經長大成人的莊諾生,但是她一直沒敢忘。2009年6月6日五點十五分,她最後一次見到他。莊諾生,她初中的同桌,她曾經最好的朋友。2、沈書盈發現,沒人跟她說話了。2009,沈書盈跟著做教師的媽媽轉到五中,上初二。那是所很普通甚至稱得上差的學校,一點都比不上沈書盈之前讀的重點中學,但沒辦法,她是單親家庭,媽媽一個人帶著她,必須把她帶到身邊照顧,況且沈老師也有自信,女兒的成績不會落下。沈書盈本也沒在意,沒想到,轉學不到一個月,她的生活開始變成一場噩夢。她被孤立了,被全班同學孤立了。其實這也不怪她,甚至跟她毫無關係。 沈老師也就是沈書盈的媽媽,除了教物理之外,還兼年級主任,主抓校風校紀。她是從重點中學調過來的,當然看不慣五中這歪歪斜斜鬆鬆垮垮的校風,學生染發化妝手拉手走在學校,竟隨處可見。沒等校長開口,沈老師就開始改革了。不到三天,她就把重點中學那一套搬過來,在校必須穿校服,學生不可染發化妝早戀,自習課不可喧嘩吵鬨。她還成立了紀風隊,一天三次早中晚檢查,三天一次突擊檢查,不抓到還好,被抓到了,罰站寫檢討叫家長,誰也逃不了。可想而知,一向懶散的五中學生哪受得了,哭天喊地大為不滿,都叫沈老師鐵娘子,但鐵娘子手腕強硬,他們無可奈何,就想到了她的女兒沈書盈。沈書盈在入學第二十三天被孤立了。那天,她照常去上學,走進教室的刹那,本來還沸騰得像一鍋粥的教室瞬間安靜了,然後,大家像誰也沒看到她,又繼續玩鬨。沈書盈發現,沒人跟她說話了,她也找不到願意和她說話的人。在被當作一天的透明人之後,沈書盈知道,她被孤立了。她不傻,馬上想到可能是因為媽媽,但這和她有什麼關係?她做錯了什麼?沈書盈覺得憤怒委屈,但無能為力,她被排斥在外。她就像一個病毒體,隻要走近在說話的同學,大家就閉口不言,她一走,又馬上鬨起來;她跟人打招呼,他們都裝作不認識從她身邊經過;上課隻要她站起來回答問題,同學就會發出“籲”的噓聲,搞得老師都莫名其妙。“你們在起什麼哄?”“安靜!”彆的同學就不會,所有這些隻針對沈書盈。其實,三班的老師或多或少了解她被孤立了,可沒人做點什麼,就班主任開班會,輕描淡寫說了句,“同學們要友愛互助,上學的友情是很珍貴的”,但也就這樣,沒了。沈書盈在被孤立一星期後,放棄了。她不想再一張笑臉,卻被所有人無視,這讓她覺得自己很可憐,她又沒錯。獨來獨往也挺好的,反正也都是些虛偽的友誼,沈書盈這樣安慰自己。她沒跟沈老師講班級的事,媽媽平時又要上班又要照顧自己,已經夠辛苦了,她不想煩她,況且沈書盈覺得,媽媽也沒錯,或許太嚴格了,但也是想把五中帶上去。3、沈半米和莊娘娘腔。就這樣過了半個月,班級換座位。那陣子,流行《網球王子》,裡麵的手塚國光有一個技能叫手塚領域,無論對方的球怎麼打,球都會飛到他可支控的地方,再把球打回去。同學給沈書盈取了個外號,叫“沈半米”,她的半米之內,荒無人煙,一片死寂,沒人願意和她坐一起。班長把她換到莊諾生的旁邊,靠近衛生角的地方,再過去就是垃圾桶。沈書盈沒說什麼,收拾書包去新座位,剛坐下,有個紙球扔過來,砸中她。扔紙的人坐在課桌上,喊著:“抱歉,沒看清,我要扔垃圾桶的。中學生守則第七章第八條,要愛護學校環境,不可隨地吐痰,不可亂扔垃圾。麻煩那邊的同學幫忙撿一下。”“哈哈哈。”同學們哄笑成一團,沈書盈看著紙球,沒有動。有誰站起來,撿起它扔到垃圾桶。那就是莊諾生,她的新同桌,一個同樣被孤立的人,但是另一種孤立,欺淩。沈書盈在被孤立前,對莊諾生也有所耳聞。她剛轉學過來,也不是很了解,隻知道同學都叫他“莊娘娘腔”。莊諾生長得並不高,比同齡人還矮點,很瘦,會穿校服,坐在垃圾桶旁邊,但很乾淨。和打了球一身臭汗的男生比,他顯得太乾淨了,衣服乾淨,麵龐也白淨,不愛說話,會剪紙,總擺弄一些小女生才會喜歡的玩意。男生都不喜歡這樣的,太娘,他不可避免成了同學們的嘲笑對象。班裡誰都可以欺負他,對他呼來喝去,推推搡搡,誰要渴了懶得跑小賣部,就讓他跑腿,不想做值日,也叫他,作業沒做,直接拿他的作業寫上名字,交上去……這些都是常態,以前沈書盈就看過,莊諾生不讓他們抄作業,被推到牆角,作業被搶走了,課本也被撕成兩半,扔在地上。沈書盈幫他撿起課本,莊諾生接過,一句話也沒說,安靜地坐回在位置上,把書粘回去,神色平靜,要不是他身上還有腳印,剛才的事好像沒發生。這人也太沒骨氣了,難怪被叫娘娘腔,那時候沈書盈這樣想,有點瞧不起他,為什麼不反抗。現在她明白了,反抗是沒用的,一個人根本敵不過一堆人。“喲,娘娘腔還會英雄救美!”“沈半米還有人搭理。”有人怪叫起來,同學們又開始起哄,然後,三三兩兩的紙球飛過來,砸在他們身上。沈書盈坐地座位上,神色平靜,她偷偷看了眼身邊的男孩,他也一臉平靜,低頭看書。那時,她看到他被欺負,沈書盈怎麼也料不到,有一天,她會和莊諾生成為同桌,坐在垃圾桶旁,任紙球像下冰雹一樣落在身上。真可笑啊,沈書盈心中升起一股同病相憐的無力感。4、隻有這一刻,他們才感覺是自由的。他們誰也沒有跟誰說話,安靜地坐著,忍受著同學的嘲笑和無視。直到有次上課,莊諾生偷偷遞過來一張紙條,沈書盈看了,手在後背摸索,果然摸到一張紙條,也不知貼在背後多久了,上麵寫著——沈半米,沈垃圾,和鐵娘子一起滾出五中。沈書盈看了,眼淚幾乎要湧出來,又生生忍住。她不會在他們麵前哭的,她越傷心難過,他們就越得意,她不會給他們提供樂子。沈書盈忍著眼淚把紙條扔進垃圾桶,好半天緩過來,給莊諾生寫了張紙條。謝謝。她並不敢明目張膽和他說話,大家在孤立她,他卻和她說話,這會害他被欺負得更慘的。被孤立了這麼久,沈書盈也無師自通學了些生存法則。第一,不要反抗,反抗隻會變本加厲地被欺負,她一個人鬥不過整個班級。第二,不要報告老師,報告老師也沒用,老師隻會口頭批評一下,順帶讓她反省是不是她不合群,有什麼做不對的地方。第三,忍,忍,忍。沈書盈已經學會像隻駝鳥,把頭埋進土裡,假裝看不到無視,聽不到嘲笑。就算她總是不明白,大家都十五、六歲,為什麼他們能這麼理所當然地憎恨自己?莊諾生沒回紙條,但他衝她笑了下,很淺,很快,看完就馬上望向彆處。曇花一現,不過沈書盈卻很感動,這是她孤立後,第一次有同學衝她笑。這之後,他們關係漸漸好起來了,還是不敢當著同學的麵說話,但是會趁人沒注意傳紙條,衝彼此偷偷笑一下。天氣越來越熱,他們也和其他同桌一樣,變得很要好。當然,這僅限於地下,他們像地下黨接頭,偷偷約在學校的小樹林,在那做作業,聊天,一起罵同學太可惡、老師不作為。接頭信號很簡單,沈書盈在桌麵敲三下,碰一下他的手肘,她走到前麵,過一會兒,莊諾生也出來,兩人隔著長長的距離,但都在笑。隻有這一刻,他們才感覺是自由的,沒被關在那巨大的牢寵裡。5、反孤立陣線聯盟。沈書盈也知道莊諾生喜歡剪紙的原因。他是奶奶帶大的,爸媽在外地打工,奶奶為了補貼家用,她手巧,會剪紙,做小玩偶,繡鞋,做了就拿去擺攤賣。莊諾生很懂事,不想讓奶奶快八十了,還每晚在燈下戴著老花鏡剪紙。他跟著學了不少,有時會帶到學校,有時間就做一兩個。被胡泉看到後,帶頭叫他娘娘腔,同學們也跟著叫。這名字就這樣跟了他,起碼還隻是嘲笑,後來就變本加厲,不高興還會打他。“胡泉該下地獄!”沈書盈惡聲惡氣地說。胡泉是他們班班長,就是他,把她調到衛生角。胡泉成績並不好,但個子高,家境似乎不錯,在三班挺有威望的,能製得住後麵那些調皮的男生,班主任就安排他做了班長。“這樣的人竟然能當班長。”“就是!”他們爬得高高的,坐在樹乾上。莊諾生手把手教她剪紙,三下二下,一隻活靈活現的小兔子就出現了。“哇,你真厲害!”“都是我奶奶教的。”莊諾生不好意思地說,他很容易害羞,皮膚白,臉皮也薄,一誇,整張臉就紅了。沈書盈看他,才現她的同桌還蠻帥的,五官特彆的秀氣,笑起來,眉眼彎彎,眼神柔和,真像漫畫書的美少年。沈書盈臉有些熱,轉開話題:“我不想上學了,咱們一起去擺地攤算了。”“我也不想上學,讀書有什麼用,在學校被欺負,出來還是被欺負。城管連我奶奶的攤都收,那麼小的位置,哪會占什麼路。”他們唉聲歎氣,沈書盈又說:“可還是要上學的,咱們不能這樣被打敗!”“嗯。”莊諾生點頭,他們可是“反孤立陣線聯盟”,是要戰鬥到底的。雖然他們的鬥爭方式也就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自欺欺人地說些“我才不在意,你們傷害不了我”的話。6、隻有不在學校,他們才能像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開朗地笑周末,沈書盈會去幫莊諾生擺攤。美名其曰,先學點生存技能,免得以後在學校忍不了,沒有一技之能。莊諾生的奶奶是位慈祥的老人,以為孫子在學校很好。你看,還有個漂亮小丫頭跟著。莊諾生很小心,沒讓老人發現,偶爾奶奶看到他身上有淤青,他也說是上體育課不小心摔的。老人並沒有多想,看著蹲在一起的孩子,還叮囑:“你們要好好學習,彆分心,知道嗎?”一下午,重複好幾遍呢。沈書盈起初沒在意,後麵就明白了,笑嘻嘻問:“諾生,奶奶是不是怕咱們早戀?”莊諾生愣了,反應過來也笑了,特嚴肅地說:“奶奶,你放心,我們倆都很愛學習的。”老人滿意了,終於不嘮叨了。兩人樂成一團,隻有不在學校,他們才能像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開朗地笑。攤子再過去有家婚紗攝影店。沒客人,沈書盈經常跑去看店裡的婚紗,看得目不轉晴。“你在看什麼?”“你看,好漂亮的娃娃!”沈書盈指著放在櫥窗上展示的芭比娃娃。那是個穿著婚紗的芭比娃娃,做得很真,比普通娃娃大多了,也漂亮多了,有蓬鬆寬大的裙擺,婚紗上鑲著珍珠,娃娃金色的頭發上優雅地盤起來,戴著個精致的小王冠。“太美了。”沈書盈忍不住感歎。“你喜歡這個啊?”“哪個女生不喜歡?誰沒有個公主夢呢!”可惜,這是放在展示的,是非賣品,再說她也買不起。沈書盈曾在精品店看過類似的娃娃,賣得可貴了,她可不敢跟媽媽開這個口,她一個月工資才多少,準會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砸自己個腦震**。沈書盈依依不舍地把視線移開,又說:“要是我能有一個就好了。”“我看,你就是喜歡那套婚紗。”莊諾生開玩笑笑她,“書盈,你才幾歲,就想著嫁人。”沈書盈臉一紅,竟不知怎麼反駁,還是奶奶幫她解圍。“乖孫,可不能這麼說,誰不喜歡這些,奶奶都快八十歲了,都很喜歡呢。”“聽到沒有?”沈書盈得意地哼了一聲,又說,“我將來肯定會有一套比它還美的婚紗。”“哈哈哈。”這次連奶奶都被逗得合不攏嘴。沈書盈蹲下來,把玩著奶奶做的虎頭鞋,繡得很好,栩栩如生,可現在沒人穿這些了。她有些心酸,其實那個娃娃也就那樣,做工很簡單的,可賣得那麼貴,奶奶的鞋這麼好,卻隻賣幾塊錢,還要吆喝半天,真不公平。她擺手,說:“哎,多看幾眼,也就不好看。”話雖如此,下次經過那裡,沈書盈還是會看一眼。7、沈書盈覺得自己很可恥,可她有什麼方法?沈書盈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直到五一放假回來,她走到校門口,碰到紀風隊在突擊檢查。學生排成一行等著,沈書盈走在隊伍中,衣角被拉了下,她回頭,看到胡泉站在身後,手插在口袋上,胸前空空的。學校是要求大家戴校牌的,他沒戴校牌。那一刻,也不知道怎麼了,沒等胡泉開口,沈書盈飛快解開校牌,遞給他。胡泉愣了,大概沒想到她這麼識相,但還是接過校牌。最後可想而知,沈書盈被罰站了,和一堆違反校風校紀的同學被叫到國旗下。沈老師經過她,恨鐵不成鋼:“你可真給我長臉!”沈書盈低著頭,沒說話。罰站結束,她回教室,教室又有瞬間的安靜,沈書盈早已麻木,走回座位。胡泉走過來,很禮貌地說:“還給你,謝謝。”“沒什麼。”沈書盈把校牌彆上,沒看他。胡泉沒有馬上走,又看了她一會兒,才回座位。沈書盈沒想到,因為這樣一件事,她被解禁了。胡泉主動跟她說話,如同一個破冰信號,同學們像集體失憶,忘了之前的冷漠孤立,又春風拂麵起來了,開始有人跟她說話了,會和她打招呼了,親切得讓沈書盈都有些戰戰兢兢,這是不是新的孤立方式。但他們真的正兒八經又跟她做同學,沈書盈受寵若驚,覺得是因為胡泉,他是班裡的老大。沈書盈對這突如其來的“友愛”嗤之以鼻,又有些高興,就算是虛假的友誼,她也不想再被孤立。胡泉也對她熱忱起來了,課間經常跑來和她說話。沈書盈小心翼翼和他相處,她對他並無好感,但也意識到,這人是把保護傘。依附,她心裡冒出這兩字。沈書盈覺得自己很可恥,可她有什麼方法?她受夠了,她隻想過正常的生活,不想讓彆人覺得她是病毒、垃圾,不想上課站起來有噓聲,不想每天上學,黑板課桌寫著惡毒的話,不想晚上躲在被窩裡哭,問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胡泉每次過來,都會不客氣地說:“娘娘腔,讓開。”這時候,莊諾生就得讓出座位,不讓也會被他的跟班“請走”。“沒看到嗎,老大要和沈書盈說話!”沈書盈低著頭,假裝沒看到。和胡泉說話時,她抬頭,看到莊諾生趴在玻璃窗前,很緊張地注視著這裡。沒事的。上課了,沈書盈傳紙條給莊諾生。他們對視了一眼,眼裡都有些悲傷。8、諾生,我們很快就能畢業吧?因為胡泉的接近,他們不能常在樹林見麵。好不容易見一麵,莊諾生猶豫了下,說:“書盈,我聽說胡泉在追你。”他在男生廁所無意間聽到,有人問胡泉,和沈書盈走這麼近,是不是在追她。胡泉說是,又說: “你們想,她可是鐵娘子的女兒,要是鐵娘子的女兒被抓到早戀,不是很丟臉?”男生們笑成一團,提供各種追人的方法,夾雜著幾個齷齪的玩笑,搞大她的肚子什麼的,不過她也挺漂亮的,胡泉也不虧。沈書盈沉默了半天,看到莊諾生嘴角的淤青,問:“你和他們打架了?”莊諾生不說話,沈書盈眼圈紅了,看著他突然哭了,邊哭邊吼:“傻瓜,你和他們打什麼架,你打得過他們嗎?”“莊諾生,你為什麼要自不量力?”她想象出那畫麵,他們幾個打一個,拳打腳踢,他單方麵挨打。她生氣地打了他好幾下,蹲在地上哭,莊諾生看著她,緊緊地攥緊拳頭。沈書盈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她問:“諾生,我們很快就能畢業吧?”畢業了,就能離開這裡。莊諾生點頭,沈書盈又問:“以後我們報同一所學校,還做同桌,好不好?”莊諾生又點頭,沈書盈接著說:“所以,我們還是要好好學習,不要受他們影響,他們是不對的。”“嗯!”莊諾生看著她,重重地點頭,“書盈,畢業了就好了,離開五中就好了。”9、你還記得莊諾生嗎?對,離開那裡就好了。那時候,沈書盈每一天都祈禱著能離開五中,祈禱時間過得快一點,但最後,他們還是沒做到。沈書盈看著鏡中的女子,如今她早已不是那個惶恐不安的小女孩,她已長大成人,有一份體麵的工作,穿著高根鞋也能健步如風,同事都稱她果斷聰慧比男人有魄力,可她想起那段歲月,還是會發抖。那是她年少的陰影,已過去多年,但仍像一場消散不了的陰霾,想起,就遮住了日月光輝。沈書盈快速地梳洗,隨便穿了件外套就出門了。這夢太古怪了,也太真實了,她從來不會反複做同樣的夢,她要去看看,去夢裡的那家醫院看看,莊諾生是不是真的生病了。她來得很早,醫院還很安靜,這是沈書盈第一次來這家醫院,但每走一步,她心中的恐懼就放大一分,太古怪了,和她夢裡的一模一樣,四樓果然也是泌尿科,406房17號床就是莊諾生的床位。沈書盈慢慢地走過去,手要碰到門把又縮回來。她突然間又怕了,要是裡麵的人真的是莊諾生,那該怎麼辦?怎麼辦?她有什麼資格站在他麵前?關心他嗎?不,所有人都可以,她不行!沈書盈猛地轉身,逃也似地快走幾步,靠著牆壁喘氣,臉色蒼白如紙。“沈書盈小姐,”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一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長得頗為英俊,姿態優雅,微笑地望著她,“你還記得當年的事嗎?”“你,你是誰?”沈書盈顫聲問。“不,沈小姐,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男子停下來,微微傾身,在她耳邊問,“你還記得莊諾生嗎?那個被你們投票成為小偷的莊諾生。”10、不,我不是小偷。沈書盈心頭一震,仿佛有人拿刀把她的心瞬間劈成兩半。她當然記得,記得莊諾生,記得2009年6月6日的下午,他們最後一次見麵。那天,都已經放學了,胡泉的跟班突然把教室的門都反鎖了,說:“誰都不準走!”胡泉的錢包丟了,他今天沒有出過教室,懷疑是班裡的同學偷的。同學坐在下麵語議論紛紛。胡泉走到講台,示意同學安靜下來:“今天下午,我隻去了兩個地方,一個我自己的座位,還有就是莊諾生的座位,我的座位找不到錢包,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莊諾生。”話音剛落,所有同學都望向莊諾生,一瞬間,莊諾生的臉也變得毫無血色。沈書盈坐在座位上,暗暗緊張,這肯定是胡泉陷害他的,他才不是這樣的人。胡泉走到莊諾生麵前,說:“不好意思,娘娘腔,我要檢查下你的書包。”“搜他的書包!”同學又開始起哄,也不知道在看熱鬨,還是真的義憤填膺。莊諾生低著頭,好一會兒,才抬頭,說。“不。”“什麼?”“我沒拿你的錢包,你不能搜我的書包。如果你的錢包丟了,你可以去報告老師,搜全班同學的書包,為什麼單單搜我一個?”莊諾生不亢不卑道,他一向寡言,鮮少說這麼長一段話,卻有理有據。胡泉的跟班不滿地推了他一把:“因為你嫌疑最大,你不是做賊心虛,為什麼不讓我們搜?”“反正我沒拿,我也不會讓你們搜我的書包。”說著,莊諾生把書包緊緊地抱在懷裡。他護得很緊,任他們怎麼拉扯,連書包肩帶都扯斷了,就是不鬆手。胡泉在一旁看著,讓跟班住手,看了莊諾生一眼,回到講台。他不會輕易放過他的,果然,胡泉又說:“娘娘腔說的也有道理,但就一個錢包就不用辛苦老師來了。我們來民主投票,要是全票通過,他就得交出書包,但隻要有一票反對,這件事就算了,怎麼樣,很公平吧?”沈書盈臉一白,哪有什麼公平,整個班級誰敢不聽胡泉的話。她咬咬牙,忍不住說:“諾生,把書包給他吧,清者自清。”莊諾生沒說話,轉頭看她,眼睛清澈明亮:“不,我不是小偷。”他從沒有這麼固執地過,沈書盈不知道他在堅持什麼。就這一會兒,同學們三三兩兩舉起手。就算沒舉手,看彆人舉了也跟著舉起來,況且胡泉的跟班還在說。“愣著做什麼,老大平時怎麼對你們的?”漸漸的,全班除了沈書盈,竟都舉手了,隻差她一票。沈書盈腦中一片空白,這絕對是一場陰謀。胡泉的跟班走過來,不客氣地說:“沈書盈,你為什麼不舉手?你是不是老大的朋友,虧老大對你那麼好,要不是他,其他班有多少人想打你!”沈書盈白著臉沒說話,胡泉看過來,笑著問。“書盈,全班同學都舉手了,就你沒有,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有什麼不滿?”沈書盈沒說話,顫著唇,喉嚨乾得厲害,隻能本能地搖頭。胡泉又問:“既然不是,為什麼不舉手?是不是覺得我冤枉娘娘腔了,就算是冤枉了,等會兒檢查書包,要沒有,不就證明了他的清白?”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這不是證明清白,這是陷害。沈書盈點頭又搖頭,她被嚇傻了,頭皮都在發麻,偏偏胡泉還在問,一直問,一直說,追著她,像個惡魔,就是不放過她。“你這麼不合群,難怪同學都不喜歡你……”沈書盈心一震,她已經很久沒被孤立了,她不要,她不想再被孤立。那個下午,沈書盈一次也不敢想起,反正最後,她還是顫抖地舉起手。她彆過臉,沒敢看莊諾生,一點也不敢看他。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隻知道,莊諾生的書包被搶過去,所有的東西都被倒在地上,書,筆,還有些細碎的小東西,白色的綢布,珍珠,水鑽,蹦跳著灑了一地。同學們“啊”的一聲,發出哄笑聲。裡麵沒有胡泉的錢包,但正常男生的書包也不會有這些女孩玩的玩意。胡泉把書包扔到莊諾生身上,還拍了拍手,仿若那個書包有會傳染的細菌。“不是你偷的。”他輕描淡寫道,仿佛興師動眾的根本不是他,他很嫌惡地問,“莊諾生,你好惡心,書包竟藏了這些東西,你是不是變態?”“變態!太變態了!”胡泉的跟班接話,同學們看他的眼神也充滿嫌惡。莊諾生沒說話,他的臉蒼白如紙。他蹲下來收拾書包,以前他總能一臉平靜裝作不在乎,這次他的手控製不住發抖,他收拾好,背起書包往外走,隻留下一個頹廢失敗的背影。沈書盈淚眼模糊地看著他離開,看到教室時鐘掛著,分針指向。五點十五分。2009年6月6日五點十五分。全班四十六個人,四十五個投票搜他的書包。雖然最後證實了他沒偷,但這無疑也說明了,在他們眼裡,他就是個小偷,沒人願意相信他,為他反抗辯解一下,包括他的盟友沈書盈。沈書盈看著一地的水鑽珍珠,不斷發抖。彆人不懂那是什麼,她卻清楚得很,那是做娃娃婚紗的裝飾物。她終於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固執守著書包了。11、可她背叛他,和他們一樣,一起孤立他,欺淩他。那個下午之後,沈書盈沒再看到莊諾生。有人說他退學了,有人說他被爸媽接走了,反正等沈書盈終於鼓足勇氣去找他,再也找不到他了,小樹林,擺攤的地方都找不到了。所有人也像忘了有這麼一個人,連沈書盈也假裝忘了他。直到她生日,收到一件快遞,是個穿婚紗的芭比娃娃,有大大擺裙也有王冠,比婚紗店的還漂亮。肯定是他親手做的,沈書盈看著芭比娃娃,嗓子堵得連哭都哭不出來。她把快遞的包裝前前後後裡裡外外檢查了不下十遍,沒有寄件人,沒有地址,沒有號碼,連隻字片語都沒有。她想,莊諾生一定很怨他,連一個字也不跟她說。她背叛了他,所有人都可以舉手,唯獨她不可以,因為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們是他們黑暗歲月唯一的曙光,可她背叛他,和他們一樣,一起孤立他,欺淩他。沈書盈把娃娃收好,路過胡泉,聽到他在嚷嚷著“莊諾生那個娘娘腔真惡心”。那一刻,她積壓的所有怨恨爆發了,她衝到教室後麵拿起那個墊垃圾桶的磚,用力地砸在胡泉的課桌上,大聲問。“你罵誰娘娘腔?你他媽的罵誰娘娘腔?”胡泉傻了,三班的同學都傻了。沈書盈又舉起已經斷了一半的磚,眼睛赤紅,惡狠狠地說:“你們聽著,以後再讓我聽到誰罵莊諾生,我不會放過你們的!”她重重地把磚砸到地上,發出好大的聲響,她背著書包頭也不回地走了。沈書盈後悔極了,她早該這麼做,早該在胡泉逼她舉手投票時就這樣做了。她從來沒逃過學,那天,媽媽回來,問她為什麼逃學。沈書盈反問:“你現在知道關心我了,早之前你做什麼去了,你知道我過的是什麼生活?”她講她被孤立,沒人跟她說話,被貼紙條,課桌還經常被塞滿垃圾,有人在黑板寫惡毒詛咒的話,全在罵她。沈老師怔了:“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告訴你有用嗎?你能做什麼?求他們和我做朋友?批評教育一頓,然後我被欺負得更慘?”沈書盈大吼,她流著淚問,“媽,你為什麼還要管他們,他們爛透了,他們根本不稀罕你,反正已經爛了,就讓他們一直爛下去!”沈老師沒說話,就算說了她也聽不進去。她不能輕易放棄,五中再差,也有像他們這樣想學習的孩子。沈書盈回房間,趴在**哭,她竟因為怕再被孤立,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她就是個叛徒。12、年少無知的惡最可惡,傷人又不自知。那天之後,沒人敢再欺負沈書盈,也不會有人在她麵前罵莊諾生。原來,要製止施暴者,最後也隻能把自己變成一個暴力者,才能得到解救。沈書盈覺得可笑,但她找不到第二個方法,求他們,講道理嗎?沈老師依舊死抓五中的校風校紀,但後來沈書盈考上高中,她也轉到彆的學校。母女倆誰也沒提五中的事,生活平靜地繼續下去。一年又一年過去,沈書盈漸漸也忘了莊諾生,淡化了心中的愧疚和不安,直到她反複做到莊諾生要死了的夢。男人還在問:“沈小姐,你還記得莊諾生嗎?”沈書盈蒼白著臉沒回答,眼淚湧了出來,她還記得莊諾生,但也把他忘了好多年。他送她的芭比娃娃,她一直珍藏著,走到哪都要帶到哪,但莊諾生,她沒找到他,後來也沒再找他,她心安理得地忘了他,忘了那個在那段黑暗歲月唯一給過她陪伴和溫暖的少年,忘了他曾被眾人逼到絕境,身立懸崖,她推了最後一把。誰說青春年少最可愛,年少無知的惡最可惡,傷人又不自知。好一會兒,沈書盈才平靜下來,她說:“我想去看看他。”男人沒攔她,沈書盈走過去,推開門,光線很暗,莊諾生果然在17床,他還在睡,睡得很安穩。沈書盈悄聲地走過去,看莊諾生。他和她一樣已長大成人,但依舊可以找到年少的痕跡,以前他就是個美少年,現在他也是個俊秀的青年,雖然他病了,麵色很差,看起來很虛弱。沈書盈靜靜地看著他,看了好久,才又悄聲離去。那個男人還在外麵,正無聊地站在窗戶前,數樹上的葉子。沈書盈走過去,問:“他怎麼了?”“他要死了。”男人笑了,露出個很天真很無邪的笑容。他瀟灑地打了個響指,沈書盈在眼瞳裡看到莊諾生日複一日的透析,身體一天天虛弱下去,但始終等不到腎,最後因為尿毒症並發症離世,白布蒙身,手軟軟地垂下,和很多世人一樣,隻不過他太年輕。“他是什麼時候患上尿毒症,從五中離開後,他去哪裡?”沈書盈有一大堆問題。“這些你可以自己去問他,我很忙的。”男人聳肩。沈書盈不說話了,沉默了半天,抬起頭,眼神堅定:“我不知道你是誰,為什麼會突然出現,但是我告訴你——”她頓了下,鏗鏘有力:“我不會讓莊諾生死的,我不會讓他死的,他會活很久的。”因為我欠他一句話,沈書盈轉身離開,她已經做錯一次,悔了很多年,這一次,她不會再做錯,再讓自己後悔。莊諾生,原諒我,這麼多年,現在才想起你,找到你。13、對不起,莊諾生,對不起。沈書盈去匿名捐腎,指名要捐給莊諾生。配對結果很快出來了,很合適,點數也很高。沈書盈讓醫生儘快安排手術,醫生又問了一次。“沈小姐,你考慮清楚了嗎?”“我想的很清楚,醫生,請你一定要救他。”移植手術很成功,沈書盈偷偷去看過莊諾生。他恢複得很好,精神也不錯,身邊有親人圍繞,大家都說他運氣好,好人還是有好報的。沈書盈看著,開心地回病房,她真高興,他活下來了,不會死了,又見到他笑了。醫生說可以出院,沈書盈也就準備出院了。她不準備去找莊諾生,她還不想這樣出現在他麵前,她不想讓他知道腎是她捐的,她不想讓他覺得有所虧欠。沈書盈會來找莊諾生,但不是現在。他們會在一個晴朗,陽光燦爛的日子重逢。出院那天,沈書盈在醫院門口又遇見那個穿黑西裝的男人。沈書盈問:“他會活很久,以後都會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吧?”“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不過,”男人微微一笑,彬彬有禮道,“我祝你們好運。”說完,他就消失不見了。沈書盈四處張望,沒找到他,好像除了自己也沒人看到他。真是個奇怪的人,不過她很感激他的出現。車來了,沈書盈就要離開,聽到後麵傳來熟悉又陌生的叫聲。“書盈?”“沈書盈?”沈書盈回頭,看到晨曦中,一個男人慢慢向她走來。金色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甚至有些看不清他的麵寵,可她看得很清清楚楚,她仿佛看到年少的莊諾生走過來,他們一起約定考同一所高中,還做同桌。“書盈,畢業了就好了,離開五中就好了。”沈書盈視線有些模糊,眼淚花了她的眼。不過,她終於可以把那句欠了他很多年的話說出來,對不起,莊諾生,對不起。她終於可以輕鬆地問他,諾生,你好嗎?她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他正慢慢地走向她。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天氣如此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