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一種動物,有大大的眼睛和最最漂亮的鹿角,美得就像一場夢。你們相安無事,直到有一天,他闖進你的森林,說他迷路了。你要怎麼辦,你的星球不是他的星,也無法幫他找到回家的路。我最最親愛的你,鹿鹿,我們相遇了。11993年的2月21日,那時,林微笑還不叫林微笑。她叫林夕落,一個出生在落日前的小女孩,出生那日落霞滿天,瑰麗極了。爸爸給她取名“夕落”,黑夜之前極致的美,代表光與亮,她和所有新生命一樣,被寄寓美好的希望。所有的父母總覺得自己的孩子是不一般的,但其實大多數人都很尋常。林夕落就是個尋常的小女孩,她很尋常地長大,尋常地快樂,尋常地幸福。2月21日,毫無紀念意義的一天。林夕落卻記得特彆清楚,那天她和許小虎在玩一個百玩不厭的時間快進遊戲。林家有個鐘擺掛鐘,這種掛鐘在90年代很常見,隻要定期上緊發條,指針就會不斷走動,鐘擺永不停歇。掛鐘原理非常簡單,林夕落上初中後就知道是單擺定律,不過對於隻有五歲又缺乏玩具的鄉下小孩,這無疑是個神奇的玩具。每天,她搬著小板凳,給掛鐘上發條,看著秒針一針一針地走過,太美妙了。她用鑰匙打開擺鐘的玻璃門,就像打開一個隻屬於自己的時光機,它能帶她穿越到未來。1993年時,林夕落還沒看過《哆啦A夢》,當然也不知道有時光機這種東西。她懵懵懂懂地感覺,這就是時間,一針是現在,一針是過去,還有下一針是未來。就像所有孩子都盼望著長大,她也憧憬著自己美好的未來。命運在某些方麵無疑是公平的,所有人都有幻想的權力。五歲的林夕落和許小虎每日趴在擺鐘麵前,勾勒他們美好的未來。他們從小玩到大,林夕落堅定不移地相信,長大後會嫁給許小虎,因為玩過家家,他們就是爸爸媽媽。許小虎呢,瞪大眼睛,蠢蠢欲動,真想撥一下時鐘。撥一圈,一整天過去,再撥一圈,又一天過去,他迫不及待要擺弄這個玩意。“要是再把時鐘弄不準,我媽會打我的!”林夕落看出他的心思,老氣橫秋地警告他。許小虎訕訕地放下手,他趴在桌上,等時鐘整點報時。唉,時鐘走得好慢,他真的好想撥一撥,聽聽整點的鐘聲。他亮晶晶地望向林夕落,林夕落也亮晶晶地看著他。“讓我來!”“讓我來!”兩人同時叫了起來,他們爭著把分針調向12點最中央的位置,一起屏著呼吸,七、八、九、十、十一……“當——當——當”,整點鐘聲來得美妙又悅耳。“哇!”林夕落和許小虎大叫,像偷吃到油的小老鼠般開心得不得了。 童年真是太美好了,因為每個孩子都是快樂的小傻逼。對他們來說,快樂就是踩到狗屎還得再踩一腳,這樣才夠有趣。挨打什麼的,與能提前聽到的整點鐘聲相比,一點都不可怕。“走吧,明天再來。”林夕落把鑰匙藏在擺鐘內,拉著許小虎出臥室。正心滿意足,就看到媽媽急急忙忙走進來,她臉垮了,不是吧,媽媽來得這麼巧。“媽——”她小聲叫了一聲,做賊般站著。林媽媽卻沒注意到她,直直走到臥室,關上門,過一會兒,又拿著什麼,匆匆走出去,整個過程完全忽視戰戰兢兢的兩個小傻瓜。許小虎目瞪口呆:“你媽急什麼?”“不知道。”林夕落有些疑惑,不過她沒在意,嘿嘿,媽媽什麼都沒發現,不用挨罵了,她蹦跳地走出去,“走,咱們去玩。”林夕落玩到天黑,覺得再不回去會挨罵,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她又玩了一身泥,媽媽要罵的吧,她踟躕著想怎麼溜進去,到門口卻嚇了一跳。怎麼回事,家裡圍著這麼多人,左鄰右舍七大姑八大婆全部來了。大人們正圍著什麼,熱火朝天地聊著什麼,人群中不時發出“真標誌”、“這孩子長得真好看”的話。林夕落要擠進去,有鄰居看到這小蘿卜頭,把她抱起來:“夕落怎麼現在才回來,快來看看你弟弟!”弟弟?她倒有個小堂弟,傻乎乎的,愛跟著她,正長牙老流口水,林夕落不怎麼待見他,那個弟弟有什麼稀奇。林夕落被抱著,看到人群中媽媽抱著個嬰兒,一個完全陌生的小包子。第一眼,林夕落完全被震驚了,媽媽為什麼要抱著彆人的孩子?還這麼親密?這就是林鹿鹿,初次見麵,無辜得像闖進人類森林的小鹿,後麵卻像那隻在美國引起一場龍卷風的南美洲蝴蝶,把林家推進那個名為命運的旋渦。林夕落震驚之餘,還不忘注意媽媽的神情。她看到媽媽一臉溫柔,欣喜地哄著懷中的小孩子,仿佛在她眼裡,隻有小寶寶。林夕落亂調擺鐘玩得一身泥,平時這些罪大惡極的事都變得微不足道,甚至,媽媽都沒注意,夕落回來了。林夕落傻乎乎地看著大人歡聚一堂,七嘴八舌,無意識地看到牆壁上掛的台曆。1993年2月21日,在俗氣的美女背景台曆上,多尋常的一天。憑白無故,她多了個弟弟,林家多了個人。媽媽說,孩子是撿來的,說得很模糊,大家也沒問,一個勁地誇她真是好運氣。林夕落無知地相信了,她真以為現在是舊社會,出門拐幾個彎,就能撿到一個漂亮健康的男嬰。待人群都散了,林夕落發現,真的是相當美貌的小包子,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小包子都來得粉嫩可愛。隻是睡著,就漂亮得讓人動心,長睫毛,白皮膚,頭發軟軟地貼在額前。小臉圓圓的,像個蒸熟的大包子,膨膨的,鬆軟鬆軟,看著就好想咬一口。當然,林夕落沒敢咬下去,這是媽媽的寶貝,你看,抱了一晚上都舍不得放手呢。夜深了,鄰居們散去,小平房重新恢複往日的平靜。這熟悉安靜的氛圍,林夕落卻覺得有些不一樣。小孩大多是敏感而任性,林夕落像隻小奶貓,覺得有什麼侵入她的地盤,對,就是這個小包子。她把時鐘撥快了,媽媽沒發現!她玩得很臟又很晚回家,媽媽沒發現!她看大人們鬨騰連晚飯都沒吃,現在餓得饑腸轆轆,媽媽還是沒發現!她竟被忽視了整整一天!一天!媽媽呢,正忙著給小包子喂奶,也不知一天之間,家裡怎麼冒出這麼多東西,奶瓶奶粉還有搭著小紋帳的搖籃。媽媽抱著小包子,把他摟在胸前,低著頭,有發絲順著她的動作滑落到臉頰,顯得很溫柔。林夕落看著這美好的畫麵,感覺一陣害怕,這麼溫柔的媽媽屬於小包子。她蹭蹭跑到媽媽身邊,踮起腳尖問:“媽媽,這是誰呀?”媽媽抬頭,她像突然意識到還有個大女兒,哎呀一聲:“忙了一整天,都把夕落忘了,吃飯了沒?快去盛。”說罷,她又極其幸福地回答女兒的問題:“夕落,你有弟弟了,當姐姐了!”她說這話時,眉眼全是笑,年輕的臉龐洋溢著快樂的神采。林媽媽今年不過二十七歲,農村人結婚得早,她二十二歲有了夕落,時隔五年,又添了兒子,顯得特彆開心。林夕落可高興不起來,她又看了眼小包子,小包子確實好看,但他和她一點都不像,他長得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他就是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小包子。他是誰?為什麼要來自己家裡?她一點都不想當他姐姐……林夕落肚子裡有一大堆問題,可她沒機會問,因為媽媽念叨著“夕落以後當姐姐,要乖,做好榜樣”之類的話。林夕落沒精打采地聽著,看著神采飛揚的媽媽,突然覺得她很討厭,說不上來,反正就是很討厭。林媽媽還沉浸在快樂中:“夕落,聽到了嗎?”“知道了。”林夕落悶悶回答,聲音很難過。但沒人知道她很難過,所有人都沉浸在林家有兒子的喜悅中。爺爺奶奶親戚朋友,幾天後,所有人都來道過喜,他們覺得理所當然,除了林夕落。她很傷心,大家都忘了夕落,全部圍著小包子。她以為沒有管束,她會很開心,結果不是這樣的。她討厭媽媽總是抱著他,她討厭大家眼裡全是他,她討厭所有人開口閉口“夕落,小弟弟怎樣怎樣”,他跟自己又沒關係。她聽大人說過了,他不是媽媽生的,算不得親姐弟。林夕落坐在石橋欄杆間,小短腿一晃一晃,氣哼哼:“你說他哪裡來的,怎麼這麼討厭?”許小虎坐在身旁,他和林夕落同歲,大她兩個月,不過他是獨子,家裡寵得很,所以總比夕落多幾分嬌氣和天真。此時,他歪著腦袋,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我聽媽媽講,小包子不是撿的,是乞來的。”“乞來的”是土話,就是收養孩子的意思。林夕落長大之後,才明白“乞來的”就是臭名昭著的人口販賣,不過這是後話。1993年的計劃生育還是如火如荼進行著,國策要堅定不移地貫徹下去,養兒防老的老思想在這片小土地也是根深蒂固。村裡時不時就能聽到,誰誰誰逃到哪裡去生兒子,至於那些被早早結紮的,隻得另尋他法,乞孩子就是其中一種,到外地去抱一個或買一個兒子來收養。這一帶自古有買兒子買童養媳的壞風俗,倒也見怪不怪,大家都習以為常。不過林夕落沒想到小包子是“乞來的”,她瞪大眼睛:“媽媽說是撿的。”“那我就不知道了,”許小虎糊塗了。說真的,他也不知道大人說話什麼時候是真什麼時候是假。他想了想,又想到一個問題,“夕落,你說,那些乞來的孩子都哪裡來的?他們的爸爸媽媽都不要他們嗎?”2長大以後,林夕落時常會想起這句話,尤其是經曆過那麼多事,就會想——他們的爸爸媽媽都不要他們嗎?這些乞來的孩子哪裡來的?他們懵懵懂懂被扔進另一個家庭,順著命運起伏,不幸或幸運,新家真的完全接納他們嗎?接受他的全部,包括病災或苦難?林夕落不懂,無論小包子是撿的還是乞來的,都是不速之客。她真的真的不想讓他住家裡,睡她的床,穿她的舊衣服,占她的媽媽。這些本來都是她一個人的,現在要分給另外一個人。林夕落期盼爸爸快點回家,把這個侵入者趕走,可讓她失望的是,連爸爸都站在小包子那邊。當她看到風塵仆仆的爸爸把小包子抱起來,仔細打量發出一聲驚歎,“我兒子真漂亮”,她就知道,完了!連爸爸都淪陷了!他們全部被敵人的美色所誘!隻有自己,堅定不移地守護國土。林夕落無聲地拒絕有這個弟弟,她不跟他親,不理他,還少吃了一點點飯表示不滿。但這些小打小鬨在林家後繼有人的歡喜下,完全被忽視了,爸媽去忙,還總叫她要照顧好小包子。農村人忙,爸爸回來見小包子一麵又外出打工,媽媽忙著春耕,就把小包子扔給她。對了,小包子有名字了,叫林鹿鹿,爸爸取的,因為他身上有塊鹿形玉飾,鹿伏臥著,閉著眼回頭,角長枝繁,溫順柔和。媽媽覺得小孩穿金戴銀不好,要拿下來,不過爸爸說玉養人,就放著,索性連名字都叫做鹿鹿。鹿鹿,聽著真親昵,林夕落才不叫,她才不會告訴大家這名字蠻好聽的。她叫他小包子,平時找著機會偷偷欺負他一下,他也奇怪,總睡著,要餓了,就哭幾聲,吃飽了就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乖巧安靜。林夕落嚇唬他:“你才不是我弟弟,你是撿來的!”小包子不會反駁,眼睛仍黑透透的亮。林夕落覺得無趣,盼望著媽媽趕緊回家。春天啊,正好玩呢。許小虎在門口叫:“夕落,去抓蝌蚪。”這季節隻要有水的地方就有小蝌蚪,林夕落眼睛亮了,又垂頭喪氣:“我媽叫我看著他!”“哦!”許小虎失望地走了,林夕落看著他離開,許小虎真沒義氣,幾隻小蝌蚪就跑了,又覺得這弟弟麻煩得很。“都是你!”她輕輕推了他一下,小包子頭一歪,嘴一咧,笑了。林夕落驚了,傻子,被罵了還樂。她又推了一下,小包子還樂,眼睛水水的,真傻。林夕落低下頭,第一次仔細看他。他很白,透著粉的白,眼睛很黑,毫無雜質的黑,睫毛又長又直,密密得像把小刷子……他可真好看,以後有這麼個弟弟跟著,很威風吧,林夕落忍不住想,又意識到這樣想不夠堅定,她盯著小包子說。“我才不喜歡你。“永遠。”又強調似的加了期限顯示決心,林夕落滿足了,大概覺得自己很好笑。她笑了起來,踮起腳,輕輕親了小包子一下,完全是無意識的親昵。親完之後,她坐著發呆,想水裡的小蝌蚪,剛冒出頭的花生苗……“夕落!夕落!”林夕落抬頭,看到許小虎拿著個玻璃罐,身上粘了不少泥,眼睛亮晶晶:“看,這是什麼?”“小蝌蚪!”林夕落叫了起來,罐裡有小墨點歡快地遊來遊去。原來他去給自己抓蝌蚪了,林夕落暖暖的,又覺得不好意思,剛才還罵許小虎沒義氣。她小聲說,“我還以為你不和我玩了。”她真怕許小虎也忘了他,就像爸爸媽媽,有了小包子,就忘了她。“怎麼會?”許小虎瞪大眼睛,“你要看著鹿鹿嘛,沒事,等鹿鹿長大了,我們一起玩!”林夕落點頭,男孩神經直,哪懂她這起起伏伏的小心思。她很寶貝地捧著罐子:“嗯,一起玩!”想想,又加一句:“不帶著他,就咱倆。”“好!就咱倆!”讓人失望的是,他們始終沒能自己玩,因為跟屁蟲林鹿鹿。長大的林鹿鹿似乎比尋常孩子笨一點。他不會說話,也不愛說話,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裡玩,就算叫他,也沒反應。他還很奇怪,喜歡原地打轉。林夕落光看著就覺得頭暈,他還不暈,轉起圈來沒完沒了,不轉時就長時間盯著一個地方發呆。媽媽也覺得孩子靜了點,不過有些孩子說話比較晚,沒往心裡去。三歲的林鹿鹿越發粉嫩可愛,就算還不會說話,站在那兒,也惹人愛。大家看他可愛,想抱一抱,但他不讓任何人抱,甚至連碰一下都不願意。林夕落八歲,正是調皮愛撒野的年紀,她自認為是大孩子,老帶著個小屁孩太沒勁了。她無時無刻都想甩掉小跟屁蟲,偏偏鹿鹿話不會說,小胳膊小短腿走得挺穩,緊緊抓著她的衣角怎麼都甩不掉。這天,許小虎跑過來,七八月正熱著,他出了一身汗:“夕落,熱嗎?咱們去玩水。”他趴在她耳邊報了個地名,林夕落眼睛一亮,蹦起來要往外跑,衣角被抓住,又是林鹿鹿,他不會說話,但聽得懂。林夕落遲疑了下,帶弟弟去那裡,被媽媽知道會被打死吧,可真的好熱啊!到底是清涼的溪水**比較大,林夕落抓起爸爸買的花邊帽子,又給鹿鹿戴了頂草帽,便往目的地出發。許小虎說的是村落的小溪,這時還沒有工業汙染,溪水乾淨又淺,村民也經常到溪邊洗衣服。他們去的這一段離村有些遠,但草長水清,容易隱蔽,大人不會發現,下河遊泳這可是大罪。一到溪邊,林夕落就覺得清涼的氣息撲麵而來,她把帽子扔岸旁,嚴肅地警告鹿鹿。“在這裡待著不要動,好好看著帽子!“你要是敢下水,我再也不帶你出來了,知道嗎?”沒等到他點頭,她和許小虎迫不及待跳進水裡。鄉下孩子野,林夕落更是從小跟男孩混大的假小子。此時兩人是脫韁的野馬,撲騰撲騰跳進冰涼的溪水,涼意順著毛孔滲進去,太舒服了。林夕落泡在水裡,覺得快變成一條魚了。這裡水淺,清澈,可以看到搖曳的水草,還有小魚兒。一開始她還記得不時盯一盯河岸,看鹿鹿有沒有乖乖坐著。後麵她和許小虎越遊越遠,已經完全忘了鹿鹿,尤其聽到“咕咕”的叫聲後。“是咕咕雞!”兩人眼睛亮了。鄉下夏天還是很有意思的,忙農活吃水煮花生,抓四腳蛇摘野果,還有掏咕咕雞的蛋。咕咕雞是一種不知名的鳥,總把蛋下在草茂盛的地方。兩人順著叫聲去找蛋,對缺乏零食的他們來說,這是難得的美味。“咕咕——咕咕——”咕咕雞的叫聲就像在耳邊響,但總找不著,林夕落和許小虎也不在乎,邊找邊聊天。再過一個月,他們就要上小學。兩人都沒上過幼兒園,那年頭不興上幼兒園,孩子都放養,許小虎是不想上,“夕落不上,我也不上”,家人也拿他沒辦法。“小虎,咱們能同班嗎?”“肯定能,我還要和你同桌。”林夕落笑得眉眼彎彎:“媽媽說上學會交到很多新朋友,到時你就不喜歡和我玩了。”“才不會!”許小虎急了,他剛被溪水帶走的熱氣又湧上來,小臉漲得通紅,“我就喜歡跟你玩,隻跟你玩!”“真的?”溪麵橫著一條圓木,林夕落跳上去,搖搖晃晃地走著。許小虎把手遞給她,讓她保持平衡,林夕落握著他的手,心裡暖暖的。她停下來,仔細看小夥伴。許小虎比她高,沒鹿鹿好看,但他很好,就像初生的牛犢子,眼睛溫潤,總對她笑,從不衝她生氣,他是她的好朋友。“小虎!”林夕落大叫一聲。“啊?”還沒等許小虎反應,林夕落已從圓木跳下,朝他撲過來。他伸手去接,兩人一起掉進淺淺的水裡,水花四濺,兩人咯咯笑起來。林夕落擦了一下臉上的水:“小虎,我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吧!”“最好的那種?”林夕落用力點頭:“最好的,比林鹿鹿還好!”“好。”許小虎也重重點頭。他們拉了鉤,衝彼此笑,心裡甜甜的。“啊!鹿鹿!”林夕落猛然意識到,她的弟弟好像被她遺忘了很久。兩人急忙趕過去,一看,心都要跳出來了。岸邊圍滿大人,鹿鹿渾身是水地躺在地上,臉色鐵青,昏迷不醒。3林夕落嚇傻了,腦中一片空白,想走過去,卻怎麼也抬不起腳。許小虎也嚇到了,他跑過去,有人喊著送醫院,有人蹲著用手壓鹿鹿的胸口。折騰了幾下,鹿鹿終於一口水吐出來,趴著不斷咳嗽,臉青白青白,頭發粘著額頭,衣服也不知被什麼劃破了幾道口子,皺巴巴的,顯得特彆狼狽。好不容易,他咳嗽完,平緩了呼吸,茫然地看著四周,有些怕,手支著草地往後退一步。看到林夕落,他眼睛亮了,舉起手裡的花邊帽子。大人才發現,他手裡一直抓著帽子不放。救他上來的大人拍著胸膛:“真是嚇死人了,要不是剛好路過,要出事的。”他說,要下田時,看到有小孩坐在這兒就多留了個心眼,果然,沒一會兒,就看到小孩跑到溪裡追帽子,大概是帽子被風吹走了。“這麼小的孩子,家人也不好好看著,這要晚一會兒,可危險了!”聽得林夕落一陣心悸,腳還在發軟,一點力氣都沒有。鹿鹿要醒不過來怎麼辦?鹿鹿要……死了怎麼辦?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死亡,八歲的孩子對死亡還完全迷茫。她看過葬禮,村裡的老人去世了,跳大神糊紙房子還會請幾支樂隊敲鑼打鼓熱熱鬨鬨,她跟著一堆小孩子跑著看樂隊,隻覺得好玩,從來沒有意識到有人沒了,以後再也見不到這個人。可就在剛剛,她看到鹿鹿軟軟小小的身體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沒有血色,她真的怕了。早有人去通知林媽媽,她哭天喊地地趕過來,一看到鹿鹿,就抱著他號啕大哭。鹿鹿不舒服地任她抱著,忍耐一會兒,開始掙紮,他一向不讓任何人碰。林媽媽放開他,看著他解脫般保持幾步距離,又舉起帽子,仿若什麼都比不上它重要,那是林夕落的帽子。林夕落如芒在背,林媽媽怒氣衝衝走過來,隨手折了根樹枝就往她身上招呼:“叫你出去玩水,你差點害死你弟弟,你知道嗎?”夏天本來就穿得薄,樹枝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林夕落不敢哭,也不敢躲,咬著牙忍了幾下,眼淚就掉下來了。林媽媽是真的氣瘋了,這幾下是使了全力,打下去,胳膊腿馬上浮出一道道的紅痕。林夕落大哭:“媽媽,彆打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好疼……”林夕落這次是真的太不懂事,圍觀的大人說了幾句。有人過來拉住林媽媽:“還好沒出事,彆打了,孩子要慢慢教。”“不打不行,我說了多少次,待在家裡,不要亂跑!鹿鹿要出了事,我要怎麼辦?”說著,林媽媽眼淚又掉下來,她都不敢想,鹿鹿要出事,她要怎麼跟人交代。有人趁機搶走樹枝:“看你把孩子嚇得,先回家換身衣服,孩子還小,打也不是辦法!”“是啊,先回家,壓壓驚!”周圍的人都勸著。林媽媽又狠狠瞪了林夕落一眼,抱起鹿鹿,頭也不回地往家裡走。林夕落嗓子哭啞了,抽泣著跟上,她被打的地方都腫起來了。一道道紅痕布在白皙的皮膚上觸目驚心,一抽泣帶著肩膀一抽一抽,看得怪可憐。媽媽走得快,她有些跟不上,也不敢叫,小跑著,回頭找許小虎。許小虎被他爸爸揪著耳朵往他家裡走,也在挨罵。“小兔崽子,天天就知道闖禍,看我不打死你!”回到家,媽媽抱鹿鹿去換衣服,林夕落戰戰兢兢站著,小聲抽泣。她真的被嚇壞了,鹿鹿落水,媽媽打她。從小到大,她不是沒挨過打,但媽媽就是舉著掃把嚇唬她,哪有今天這樣結結實實地打,好疼。媽媽給鹿鹿換完衣服,又把他抱在懷裡,柔聲說:“鹿鹿嚇壞了吧,不怕,媽媽打姐姐,幫你出氣。”林夕落下意識地瑟縮了下脖子,林媽媽看她還傻站著:“站著乾嗎?去換衣服,都多大了,還要我給你換衣服嗎?”林夕落不敢說什麼,把濕衣服脫下來,碰到傷,又是一陣揪心的疼。用樹枝打就是這樣,不會受傷,但充血起來一道道很嚇人的,沒消腫前碰到就疼。這一脫一穿就把林夕落本來就遍體鱗傷的心磨出滿腔的委屈,她固然有錯,但媽媽也太偏心了。她又沒推林鹿鹿下水,是他太笨掉下去的。想到這兒,她鼻子一酸,眼淚又嘩啦啦往外湧。自己一定不是媽媽親生的,不然她怎麼這麼狠心,為一個撿來的孩子打自己?林夕落越想越難受,越想越委屈,哭又不敢讓媽媽聽到,趴在床沿,把頭蒙在被子裡大聲哭起來:“爸爸!爸爸!媽媽打我!”哭著哭著,又變成“媽媽,媽媽”,最後哭著睡過去。林媽媽走進來,掀開被子,女兒枕著手臂,皺著眉睡著了。傻孩子,也不怕悶。她心疼地碰了碰傷,林夕落馬上瑟縮了下,剛才真是氣壞了,沒輕沒重。她把女兒抱上床,輕輕給她抹藥,力道很小,生怕弄疼她,神情懊喪又無奈。如果林夕落醒來,看到媽媽,一定不會覺得媽媽不疼她,可她睡了,帶著滿腔不滿和怨念。當晚,林夕落發起高燒。在水裡泡了半天,又挨了打受了驚嚇。林媽媽半夜被鹿鹿搖醒,迷迷糊糊地打開燈,看到女兒小臉紅通通的,皺著眉不舒服地呢喃著什麼。 一摸,燙得嚇人,她慌忙找了退燒藥喂下去,又找了米酒一遍遍地擦。酒精蒸發帶走少許熱氣,林夕落眉頭舒展了下,但碰到傷,又蹙了起來。“媽媽,我錯了,彆打了。” 林夕落還在說糊話。這一聲叫得林媽媽心都要碎了,隱約又聽到女兒在問。“媽媽,你是不是有弟弟,就不要我了?”林媽媽手一滯,繼續擦酒精,隻是眼圈慢慢紅了。就這樣,又是熱水又是酒精,過了一會兒,藥效出來,溫度終於降下來。林媽媽還是不放心,隔半小時測溫度,對著傷痕,輕輕吹氣。她歎了口氣,你是媽媽生的,媽媽怎麼會不要你?抬頭,鹿鹿還醒著,她折騰了一晚上,鹿鹿也跟著沒睡,躲在角落,靜靜地看著。此時,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盯著媽媽的動作,也學著她,對著林夕落的傷輕輕吹氣。林媽媽心一軟,輕聲說:“鹿鹿乖,睡吧,姐姐沒事了,放心。”也不知道他聽懂沒,縮在角落,靜靜地躺下去。這孩子真乖巧,就是太靜了,說話也遲,林媽媽想。第二天燒退了,林媽媽不放心,帶女兒到診所看病。媽媽又恢複和顏悅色,還噓寒問暖,也不再追究昨天偷偷去遊泳的事。林夕落受寵若驚,察覺到生病的好處,恨不得不時來一場。但在**躺了半天,她就按捺不住,真無聊,許小虎有沒有挨打。中午,許小虎的爸媽來了,來看鹿鹿。他們說狠狠打了許小虎一頓,在家裡關禁閉,又聽到林夕落發燒,大人歎氣,都說折騰,當父母真難。“沒事就好了。”林媽媽安慰他們。林夕落躲在門後,直到沒了動靜,才飛快跑回**。她有些擔心許小虎,也躺不住了,急得不行。林媽媽進屋,哪能不猜到她的小心思:“把藥吃了,要找小虎就去吧。”看著她吃下藥,林媽媽又說:“夕落,鹿鹿還小,你要多用點心。昨晚你發燒,媽媽睡死了,還是他把我搖醒的。他雖是撿來的,進了咱家,就是媽媽的兒子,你的弟弟,他都曉得疼你,你這個做姐姐的怎麼就不會心疼他?”我才不要他疼,林夕落心不在焉地點頭,就往外跑。林鹿鹿正在院子裡,蹲著看螞蟻搬東西,一見到姐姐,就朝她走過來,舉起手裡的東西。是那頂花邊帽子,一看到它,林夕落就覺得刺眼,心裡鑽心地疼。就為這一頂破帽子,她挨了打,連他也差點死了,可他還什麼都不懂,費力舉著帽子,神經病般,仿若全世界它最重要。林夕落一把搶過帽子,扔進門前的小水溝,帽子順著水流飄走了,很快就看不見了。鹿鹿瞪大眼睛,不解地看著她。陽光照在他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浮現出委屈的神色,他這麼努力守著她的帽子,她卻毫不猶豫地扔了。林夕落也瞪他,血海深仇,不耐煩又無可奈何,她伸手推了他一下。“你個傻子!一頂破帽子哪有你重要!笨死了!”說罷,她從他身邊走開,走了幾步,又回頭對還愣在原地的鹿鹿說:“還不快點跟過來!”林鹿鹿遲疑了下,撒開小短腿跟上。林夕落走在前麵,有意無意放慢腳步,等到他跟上來,牽著他的手。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牽弟弟的手,她的手還很小,但牽他的手剛剛好。“走吧,都是你,害我被媽媽打。”夕陽西斜,一大一小的影子偶爾分開,又重疊在一起,但他們的手始終緊緊拉著。那一年,林夕落八歲,鹿鹿三歲,一切才剛剛開始。臥室裡的鐘擺掛鐘還在有力地行走,林夕落還在期待美妙的整點鐘聲,林媽媽還在期待兒子能快點說話,許小虎期盼著和林夕落一起上學。所有的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未來如蝴蝶效應,南美洲的那隻蝴蝶已經悄悄拍起薄翼,它掀起的是不幸的旋渦還是命運的駭浪?4一個月後,林夕落光榮地成為一名小學生。背著嶄新的小書包,兩束朝天辮紮成短短的小馬尾,和許小虎蹦蹦跳跳去上學。小學離家裡不遠,走路十分鐘就到,媽媽很放心他們上下學。第一天上學總是新奇的,興奮中夾雜著忐忑,書包漂不漂亮,老師凶不凶,讀書難不難,要是不懂了怎麼辦……不過現在要解決的問題的——她剛走幾步,林鹿鹿就跟上了。“鹿鹿,姐姐要上學,不要跟著!”林媽媽在後麵喊,但顯然鹿鹿是不懂上學是多麼神聖的事,他撒開短腿,勇猛地跟上。林夕落不高興了,背上書包,她從心底上覺得自己跟這些流著鼻涕,穿著開檔褲的小屁孩不一樣了,她是小學生,她忒嫌棄地衝弟弟擺手。“彆跟著我,我要去上學讀書。”語氣全是自豪,不過林鹿鹿是誰,他是一塊美貌的口香糖加502膠水,他堅定地拉上姐姐的書包。書包是新的,林夕落正寶貝著,哪能容許他放肆,她扯著嗓子:“媽!媽!還不快來管管你兒子!”林媽媽過來拉鹿鹿,林夕落一脫身,衝許小虎喊:“快跑!”他們跑得極快,跑了一段路,林夕落停下來喘氣,確定鹿鹿沒跟上來,才放心,慢慢往前走:“我弟弟太討厭了,老是傻乎乎的。”沒想到接下來幾天,林鹿鹿依然堅持不懈。有次他竟趁林媽媽沒注意,跟到校門口,林夕落不得不把他送回家,一路上少不了抱怨。“你跟著我乾嗎?你要害我遲到了!”小學生是最聽老師話的,老師的話就是聖旨,林夕落可不想遲到。她劈裡啪啦地說了一堆,無非就是再跟著她,就不帶他玩之類。從家裡到學校是條小道,兩旁都是田地,常年綠油油種滿莊稼,走到一半,林夕落急了。“鹿鹿,你知道路吧,往這條路一直走,姐姐先去上學,你自己回家。”說罷,便一路小跑,小書包在後麵一晃一晃。中午放學,林夕落跟新同學一起回家,正說得開心,許小虎指著前麵:“夕落,你弟弟!”鹿鹿正站在早上她放下他的地方,看到她,很高興地走過來,把手伸到她麵前。他不會在這兒等了一上午吧,林夕落心裡七上八下,仔細看鹿鹿,他的臉被曬得紅紅的,出了一身汗,上衣頭發都被汗浸濕了,唯有眼睛仍黑亮亮的。林夕落做賊心虛,給他擦汗,喂他喝水。九月的南方還是很炎熱,家長會灌一壺水,給孩子掛在脖子上,帶到學校。林鹿鹿咕嚕咕嚕地喝光了,看來是渴得厲害,林夕落想,要是媽媽知道她又隨便把弟弟扔在這兒,肯定要打她的。她牽著他,小聲說:“鹿鹿,等會兒要是媽媽問你,你就說跟我去上學了。”其實她不用囑咐,鹿鹿又不會說話,不過這次竟點頭了。他隻是說話晚,還是聽得懂的,林夕落想,覺得這弟弟也不是那麼討厭。回到家,媽媽果然問了,她本找不到鹿鹿的,聽彆人說跟林夕落去上學了,就沒找了。林夕落訕訕應付過去。下午要上學,鹿鹿仍要跟著,她沒辦法,把他帶到掛鐘前,比畫著四點半的樣子。“要是這根針指到這兒,姐姐就放學了,你再去找我。”她隨便一說,沒想到鹿鹿記住了,以後每天放學都站在田梗旁等她。一天兩次,一開始林夕落覺得煩不勝煩,剛開學,什麼都新鮮,當然要跟新同學多玩一會兒,結果一想到林鹿鹿還在等,她就磨蹭不下去。夏天熱,他總是被曬得臉紅通通的,冬天冷,風大吹得他連站都站不穩,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下雨了,他穿件小雨衣,起風了,他就蹲著,天氣再壞,他也要來,他就像守著那頂花邊帽子一樣,偏執得可怕。林夕落有時故意晚回家,可無論多晚,鹿鹿總會等,他也不會怨,見到她,還是開心地把手伸給她。他真是個傻子,高興對誰好就對誰好,從不管彆人對他好或壞。大人誇他們姐弟感情好,小朋友羨慕她有個聽話的弟弟。林夕落知道,在姐弟情深的表象下,她有著陰暗的小心理,她害他落水,她把他扔在路邊不聞不問,看到媽媽對他好,她會想,要是沒有他就好了。她總是想,鹿鹿長得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他就是撿來的,可她是唯一牽他手不會被甩開的。她是他心裡的獨一無二,可他是她的可有可無。有時候林夕落甚至會問,“你為什麼要跟著我,我又不喜歡你”。鹿鹿大大的眼睛流露出不解,有些委屈無措地看著她,天真無辜得就像一隻粉紅色小鹿。他經常穿粉色,他的衣服大多是林夕落穿不了的舊衣。林媽媽喜歡給女兒打扮,愛給女兒買柔軟清淺的顏色,看著特彆靈氣,這個顏色也很適合鹿鹿,把他的膚色襯得粉嫩白淨。林夕落望著美貌的弟弟投降了,好吧,對他好點,他每天像上了發條的時鐘,風雨無阻地等她,她也不是不感動。時間一天天過去,林鹿鹿的怪異與日俱僧,越來越明顯,就算家人努力地教他說話,和他親近,他也甚少開口,除了林夕落,他不讓其他人碰觸。他階段性表現出對某樣東西的偏執,比如,他喜歡銅碗,就會不斷地把銅碗扔在地上,去聽碰撞的聲響,誰要不讓他做,他就大鬨,在原地轉圈。林媽媽無措地看著兒子在原地轉圈,她覺得,這世界有點亂了,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十歲那年,林夕落終於拿到了人生的第一個100分,可是沒人為她歡喜。她興奮地拿著那張寫著100分的試卷,琢磨著可以找媽媽要獎賞,要什麼好呢,新衣服?新書包?還是買本課外書?想要的東西太多了!林夕落揚揚得意,把鮮紅的100分往鹿鹿眼前一擺:“厲害吧?”林鹿鹿不懂,他抬頭衝姐姐淺淺地笑,林夕落直接理解為他這是羨慕。她拉著他,迫不及待往家裡跑,她可以想象媽媽的笑臉和誇讚,可惜沒有,迎接她的是媽媽的哭聲和滿屋子的唉聲歎氣。5許多年後,林夕落想起這一天。隻記得她偷偷把100分的試卷放進書包,像那是個羞於見人的東西,還有媽媽的哭聲,媽媽不斷地問。“為什麼是我?我的命怎麼這麼苦……“老天你為什麼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麼?”一看到鹿鹿,林媽媽就哭了,抱著鹿鹿哭,鹿鹿不讓她抱,她哭得更凶:“你看我養了五年,連抱都不讓我抱。”她抱著林夕落哭,林夕落任她抱著,聽她反複地問,“為什麼是我。”直到最後,林夕落承受不了古怪的氣氛,也嚇得“哇”的一聲哭了。母女抱著哭成一團,廳裡的大人同情地望著他們,有心軟的偷偷抹眼淚,唯有林鹿鹿事不關己,扔他的銅碗,銅碗掉在地上發現單調的鏗鏘聲,同哭聲形成鮮明的對比,很刺耳。林夕落看著這個場景,莫名地傷心。這一次她是真的難過,不是被嚇的,眼淚簌簌地掉。十歲,林夕落暢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場,對媽媽那句“為什麼是我”刻骨銘心。後來,她遇上很多事,不可理喻,猝不及防,她也問“為什麼是我”。再後來,她經曆的事多了,反正老天就是有本事讓你束手無策,她不再問了。沒有為什麼,在經曆歡喜和幸福時,有沒有人問過為什麼是我,在突發橫財中彩票時,有沒有問為什麼是我,沒有,那就不要在當頭一棒時,問為什麼是我,苦難不幸,它和幸福快樂一樣來得理所當然。林夕落記得,那半個月,媽媽總是在哭。後來,爸爸回來了,爸爸也哭,然後,他們開始吵架,吵得驚天動地,逮著機會就吵。爸爸說媽媽是掃把星,隨隨便便乞個孩子,就能乞個有病的,媽媽罵他,要不是他做夢都想著兒子,傳宗接代,又沒本事,用得著替彆人養兒子。“要不扔了吧,反正不是親生的!”“你個挨千刀的,乞來的就不是兒子?你怎麼不連我一起扔了?”大人吵架是很難看的,口不擇言,好在他們知道關起來吵。他們一吵,一開始林夕落還去搬救兵,後來吵得多了,也不怕了,她帶著鹿鹿去許小虎家看電視。電視正播抗洪救災,林夕落看得淚眼汪汪,解放軍叔叔真是最可愛的人。她覺得1998年長江決堤的洪水,都淹進她家裡,要不為什麼,媽媽總在哭,爸爸像頭憤怒的公牛。林夕落第一次感到孤獨,尤其是她像沒人要的孩子帶著鹿鹿到許家避難。兩家關係很好,許媽媽熱情友善,她和許小虎又是好朋友,但林夕落感覺得到畢竟不同。鹿鹿最近的新寵是開關,他熱衷於開各種開關,反複去按小小的按鈕。電燈一開一按是一明一暗,電視一關一開是彩色與全黑,電風扇一開一關是流動與停滯。許家的電風扇是站式的,鹿鹿站著,挨個去按,一檔二檔三檔開關,樂此不疲。“唉,這孩子,再按下去要壞了。”正在看電視的林夕落回頭看到,許媽媽正站著旁邊乾著急,想說他又不好意思,眼底流露出幾分不耐和嫌棄。電風扇是新買的,都舍不得用,結果成了這傻子的玩具。林夕落站起來,乖巧地說。“阿姨,有點晚了,我們要回家了。”“不多玩一會兒?路上小心啊。”語氣帶著終於要走的解脫感,林夕落過去扯鹿鹿:“走了,回家。”林鹿鹿還舍不得,林夕落用力扯他,往外拖。許小虎正看到精彩處,頭也不回地喊:“夕落,彆走,這一集還沒看完。”“明天你再講給我聽。”林夕落奮力地拖著鹿鹿,鹿鹿不舒服地掙紮,電風扇,他還沒按夠。好不容易拖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林夕落出了身汗,她放開鹿鹿,大聲喊:“去吧,還沒被嫌棄夠嗎?林鹿鹿你就不能正常點,彆總看起來像個傻子?”她敏感地感受到大家落在鹿鹿身上的眼光,同情的,憐憫的,他們看他就像看傻子。可她覺得鹿鹿不是傻子,他隻是有些不同,他是懂事的,隻是他不想跟人說。林夕落蹲下來,盯著他的眼睛,慢慢解釋:“鹿鹿,我們到了彆人家,就是客人,不能亂碰彆人的東西,不能隨便吃彆人的東西,那是彆人家,不是我們家,你懂嗎?不是我們的,就不能碰,就算她給你,你也不能要。“聽懂了嗎,不然會被討厭的。“我不要你被討厭,鹿鹿,我不要他們討厭你。”也不知道鹿鹿有沒有聽懂,最後他平靜下來。林夕落牽著他,時間還早,她不想回家,爸媽不知吵完了沒有。她找了高處,看遠方的落日,太陽又大又紅,像個美麗的大餅,林夕落指著太陽:“鹿鹿,這是太陽,夕陽——”她用樹枝寫了個大大的“夕”字,又把樹枝放在鹿鹿手上,手把手教他寫了個夕字,邊寫邊說:“這是夕,夕落,夕落就是太陽落下來,林夕落就是姐姐。”她教完她的名字,又試著讓他寫,寫得不好看,筆畫也不對,但好歹有點樣子。林夕落一高興,又教他寫自己的名字,“鹿鹿”這兩個字不好寫,林夕落也寫不好,她索性畫了圓圈當腦袋,又添了幾筆當鹿角。“這是鹿鹿,就是你,呃,鹿是一種動物,世上最好最善良的動物。”鹿鹿抬起頭,似乎在問“這是我?”,林夕落點頭:“對,就是你,鹿鹿,你是最好的。”鹿鹿抿嘴,嘴角動了動,很害羞地笑了。林夕落一愣,他笑了?是的,真的笑了!他也不是無可救藥,林夕落仔細看她弟弟,鹿鹿低著頭,用樹枝寫他的名字,一個圓圈幾條線,神情專注,看起來特彆正常、特彆乖巧。會不會醫生看錯了,鹿鹿怎麼會有病呢,林夕落想,多和他說說話就好了吧。她這樣想,就這樣做,搖晃著紅領巾:“鹿鹿,你看,這是紅領巾,隻有少先隊員才可以戴。將來你上學,也要當少先隊員!”其實紅領巾什麼的,新鮮感過去了,大家都愛戴不戴。她又說:“鹿鹿,姐姐唱歌給你聽。”她唱了《蝸牛與黃鸝鳥》《賣報歌》《七色光》《種太陽》,最後唱了《魯冰花》,還沒變音的童聲很好聽的,清脆澈亮。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媽媽的心呀魯冰花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她就會這幾句,循環了幾遍,鹿鹿很認真在聽。遠處的夕陽徹底被拉進黑暗中,林夕落盯著鹿鹿,嚴肅地說:“鹿鹿,以後要是媽媽抱你,你不要推開她,她會傷心的。她這麼疼你。”媽媽確實疼他,當親生兒子地疼,就算這個兒子從來不跟她親近,不讓她抱,眼神相遇總會躲開。就算如此,她還是疼他,她就是位尋常的母親,不管自己的孩子是傻是笨還是病了,她都把他當心肝。林夕落想起媽媽,這幾天,她的眼睛泡在淚水裡,總帶著水汽。她經常盯著鹿鹿發呆,摸摸他的頭發,小聲問:“為什麼是你?鹿鹿,是媽媽沒把你照顧好,才害你得這種病嗎?”五歲的鹿鹿正是孩童最漂亮乖巧的年紀,精致秀氣的五官,白淨粉嫩的皮膚,穿著粉紅色薄衫,露出一段玉藕般的胳膊,烏黑的眼睛山間水澗般清澈,水紅色的唇微微抿著,頭發軟軟貼著,看著就讓人想疼到骨子裡。可就是這樣的孩子,拒所有人於千裡之外,親人、朋友、夥伴,他一個都不要,他有病,自閉症。真是一種罕見的病,在小鄉村裡,聽都沒聽過。醫生拿出表,讓林媽媽填,她越填越驚心,填到一半就想帶鹿鹿回去,說“兒子,我們回去,你就是發育比較晚,你很正常”。可她知道,鹿鹿不正常,他不會說話,不喜歡被人碰,討厭人多的地方,喜歡原地打轉,總愛獨自待在角落裡玩……如今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他有自閉症,他病了。林媽媽一片空白,她想,是不是報應,因為她領養了一個不屬於她的孩子,所以老天很公平,給了她一個永遠不會回應她感情的兒子。林媽媽是哭著回家的,那張薄薄的診斷書被她捏得都是汗,她給林爸爸打電話:“帶鹿鹿去看了,自閉症——”話沒說完,她繼續哭,電話那頭,林爸爸大著嗓門問:“自閉症?這是什麼病?”林媽媽想了想,真不知道自閉症是什麼,醫生說的智力落後,語言障礙,她說:“我聽不大懂,醫生的意思是鹿鹿長大可能是個傻子。”“會不會錯了,鹿鹿怎麼會傻?換個醫生,換家醫院,我兒子怎麼會是傻子?”林爸爸不相信,可他們都清楚,那是縣城最好的醫院。“等我回家”,林爸爸掛完電話,收拾行李,他想到兒子怪異的行為,動作越來越慢,終於控製不住地哭了,老天,我隻想要個兒子,不是傻子!“有得治嗎?”“看他的命。”林媽媽問自閉症能治好嗎,醫生隻說叫她不要放棄,建議去大城市,找個好點的康複機構。他推薦了幾家康複機構,林媽媽哆嗦著拿筆記著:“要很多錢吧。”“這病一定要趁早,越早越好。”醫生又說。林爸爸回來了,又帶了鹿鹿做了一次檢查,聽了相同的話,木已成舟,既定事實。不甘,埋怨,他們開始吵,為錢和鹿鹿。小縣城連個專職的醫生都沒有,治療是個長期的過程,要耐心,循序漸進,到大城市的話,沒一筆錢是不行的。林爸爸剛同父母分家,房子還沒裝修,他哪有錢去治病,生氣了,就說要不扔了吧,反正不是親生的。林媽媽哭得更厲害,哭到最後,他們認了。他們就像老一輩的莊嫁人,無論老天怎麼跟他們開玩笑,給他們多少厄運,他們無措,茫然,大哭,最後擦乾眼淚,憑著一股韌性和被苦難泡出的粗神經,麻木認命地接受了。林夕落帶鹿鹿回家,媽媽正在收拾行李,林爸爸走出來,把女兒抱起來,說:“夕落,爸爸要走了,你要好好讀書,聽媽媽的話,多讓著弟弟,爸爸去賺錢給你讀書,上大學!”可天都黑了,林夕落很舍不得,林爸爸說沒事,時間不等人。媽媽把行李遞給他,他的行李很簡單,一小包,幾件衣服,他背在身上,林爸爸是個很爽快的人,說走就走。離開前,他又看了鹿鹿一眼,鹿鹿跟他不親近,他長年在外打工,鮮少在家,本來就生分,何況鹿鹿有自閉症。他走上前,拿了個什麼給他,又疼愛地捏了一下他的臉頰:“兒子,不要長得太快。”等爸爸賺錢回來給你看病。“走了,”林爸爸衝妻子說,“家裡靠你了。”林媽媽點頭,他們是很傳統的家庭,不會說一句甜言蜜語,也不懂山盟海誓,就是在柴米油鹽磕磕碰碰出來的相濡以沫,再大的風浪,隻要有他有她,就會挺下去。這一次,他真的走了,林夕落哭喊著追過去,被媽媽拉住,眼淚在眼睛裡打轉,她還沒跟他撒嬌,她還沒給他看書包裡的100分試卷,她還沒吵著要換新書包,她有很多委屈要說,可他走了。一整晚林夕落都悶悶不樂,鹿鹿卻很高興,他正興奮地捏泡膜,爸爸給了他一塊捏起來啪啪響的泡膜,這比按開關有意思多了。林夕落看著把泡膜一個個捏破的鹿鹿,想,他的世界一定很快樂。林媽媽在燈下翻一本大部頭的書,醫生推薦的。林媽媽初中沒畢業,多少年沒碰過書了,現在突然捧著本書,顯得有些滑稽。她也看得分外吃力,這些字單個念都認得,為什麼串一起這麼難理解,簡直是天書。林夕落湊過去,哎呀,好難,好多字不認識。她挑認識的字看,孤獨,重複,自我世界,星星的孩子……睡前,林夕落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原來鹿鹿是外星人。6林家乞了個傻兒子,很快就傳遍了整村。村民以探望之名來圍觀,一致認為太可惜,這麼漂亮的孩子。林媽媽力不從心,她要用醫生教的方法和鹿鹿溝通,還要應付村裡無濟於事的善意,一遍遍解釋,鹿鹿不是傻子,他是自閉症,從骨子裡,她不承認兒子是傻子。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裡,連林夕落也不得不麵對有同學莫名跑來問。“林夕落,聽說你弟弟是傻子?我見過街上的傻子,臟兮兮的,撿垃圾吃,都是大人了還流口水,你弟弟流口水嗎?”你才流口水,你全家都流口水!林夕落暗暗地罵了一通,她覺得這幫人才是傻子,比鹿鹿還傻。林夕落第一次覺得,小學生真可憐,自以為是的聰明。“鹿鹿不是傻,是自閉症,自、閉、症!”林夕落又對許小虎解釋了一遍,這幾天,她已經跟N多人解釋了,林鹿鹿得的是自閉症,也叫孤獨症,他不是傻子,他智商沒有任何問題,他不會說話,不和人接觸,總是重複性做某種事……他各種奇怪的行為,都是因為他病了,他有自閉症。其實自閉症到底是什麼?林夕落也解釋不清,不過對上同齡人那種“胡扯,你弟弟明明是傻子”的眼神,她還要在心裡腹誹一句,沒文化真可怕!連自閉症都不懂,難怪鹿鹿寧願自閉著也不說話,他這是不屑與地球人為伍,她太為地球人羞愧了!可惜無知的地球人完全沒有自知之明,他們以站在食物鏈最頂端的姿態,用一種我是高富帥的心態,集體圍觀等在田梗旁的林鹿鹿,認識的或不認識的,高年級的低年級的,用一種研究新奇特種的眼光巡回了一遍,得出——“傻子!”傻子都五歲了,還不會說話,總蹲在地上看螞蟻,還不停地捏泡膜,這不是傻子是什麼?但傻子竟然不流口水,傻子竟然穿得很乾淨,傻子竟然一點都不矮窮挫,地球人很失望。重點是,傻子還完全無視他們,他就安靜地站在田梗旁,不管他們,一看到他姐姐放學了,就把手伸給她牽,高高興興回家,整個過程,反而是圍觀的他們像群大馬猴。地球人很失落,幾天後,惱羞成怒的地球人逆襲了!那是星期五,林夕落值日,比平時晚回家,就讓許小虎先回去。等她打掃完教室回去,就看到林鹿鹿被幾個大孩子圍著,有人搶了他的泡膜,舉得高高的讓他來拿,他被圍在中間,幾個孩子把泡膜傳來傳去,逗猴般把他當皮球推來推去,推倒了就等他站起來,再故意推倒,邊推邊喊:“傻子,來搶,在我這兒!”鹿鹿任他們推著,手費力舉高,要去拿他的泡膜,那是他的。一看到這情形,林夕落血全衝腦袋上去,她甩掉書包衝過去,一把撲倒搶泡膜的王胖子:“你乾嗎欺負我弟弟?“叫你欺負我弟弟!叫你欺負我弟弟!”她搶過泡膜,和王胖子滾在地上扭打起來,王胖子要推開她,推不開就去揪她的頭發。這一揪可疼了,林夕落眼一紅,對著能下口的地方直接咬下去,這一口她壓根就沒留情,咬著就不放,邊咬邊亮爪子,胡亂抓著。等兩人被分開,都是十分狼狽,渾身粘滿泥土。王胖子捂著臉,已經哭了。林夕落太狠了,圓圓的牙印都在滲血了,臉上全是抓痕。她還瞪他,抓著塊石頭護身:“死胖子,你給我聽著,再欺負我弟弟,我咬死你!”“林夕落就是瘋子”、“神經病”,男孩們罵了幾句,嚇得跑了。林夕落等他們都走了,才扔下石頭,她發夾掉了,披頭散發,看起來真像個瘋子。她去撿書包,許小虎把撿到的發夾遞給她。林夕落看也沒看就扔掉,她抬起頭,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哽咽著:“許小虎,你為什麼看著他們欺負我弟弟?”讓她難過的不是這幫大孩子欺負林鹿鹿,而是她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在旁邊看著。許小虎囁嚅:“我以為你不喜歡他……”這個他,自然是鹿鹿,林夕落眼圈紅了:“我是不喜歡他,可他是我弟弟。”最後一句已帶著哭腔,林夕落撿起書包,她拉起被推倒的鹿鹿。她剛才跟人打架,他還知道跑過來幫忙,被踢了幾腳,她幫鹿鹿拍掉灰塵,檢查了一下,手磨破皮了。她用清水衝,水碰到傷口,鹿鹿就皺了下眉頭,他的疼痛神經好像比常人粗一點。不過洗完,他仍固執地把手伸到麵前,張開手掌,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林夕落。林夕落不解,想了半天,對著傷輕輕吹了口氣,很輕,很溫柔:“鹿鹿,不痛!”林鹿鹿眼一彎,抿著嘴笑了,似乎很高興,他牽起林夕落的手,望向回家的方向,林夕落把泡膜還給他,背起書包回去。許小虎站在原地,他在後麵小聲叫:“夕落!”林夕落沒有回頭,她不會原諒許小虎的,絕不!許小虎說和她做一輩子好朋友,仿佛就在昨天,可現在,她再也不想見到他,她想起許媽媽嫌棄的眼神,他是不是和他媽媽一樣,其實也是瞧不起鹿鹿的?眼淚順著林夕落的臉頰滑下,和人打架,她沒哭,被打疼了,她沒哭,現在她哭了。許小虎這個叛徒!許小虎撿起發夾,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去幫忙。大概,從始至終,林鹿鹿沒看他一眼,一眼都沒有。林鹿鹿是個沒有感情的人,他不值得夕落對他這麼好,許小虎緊緊握著發夾。7林夕落回到家,等她的是另一場戰役。王胖子帶著他媽媽來了,王媽媽是出了名的悍婦,護短耍潑不講理。此時,她拉著兒子,指著他臉上的咬痕,破口大罵:“你是養女兒還是養狗?把我兒子咬成這樣,血淋淋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兒子被狗咬了!“小孩子皮膚嫩,要留疤了,你承擔得起嗎?你兒子是傻,女兒也傻的嗎?”鄰居都勸著“小孩子不懂事,總會打打鬨鬨”,王媽媽更橫了:“這是打鬨嗎,這是要人命!”林媽媽站著不斷賠不是,極度忍耐。林夕落遠遠就看到母親被圍在中央,躬著腰,像做錯事的孩子。林夕落跑過去,看到王胖子囂張地衝她揚眉頭,臉被誇張地塗上紅藥水,像個小醜,他媽媽則是演技精湛的影後。“夕落,你怎麼把哥哥咬成這樣,快同哥哥道歉,說對不起!”媽媽都沒問發生什麼事,林夕落打量圍觀的人,他們對事情的真相並不關心,他們急於要一個和平的結果。林夕落抬頭,小小的臉顯得特彆倔強:“我沒錯,是他先欺負我弟弟的!”她拒絕認錯,王媽媽還在不依不饒,林媽媽的掃把落下來,邊打邊罵:“和人打架你還有理了,你還不知錯?”林夕落沉默地任媽媽打著,一動不動,連吭一聲都沒有。電視裡的武俠片,總有一個要站出來犧牲成全大家的,林夕落咬牙,不哭不鬨,想象她就是那個壯士斷腕的英雄。媽媽要做人,沒辦法,她不能讓媽媽難看,她得挺著,可她沒錯,是他先欺負鹿鹿的!“你知不知錯?你知不知錯?“快向哥哥道歉,林夕落,說一聲對不起,你會怎樣?“你是要氣死我嗎?”打著打著,林媽媽的嗓音已經帶著哭腔,手像灌了鉛分外重。林夕落還是不認錯,媽媽又要舉起手,林鹿鹿跑過來,捂著耳朵,發出刺耳的尖叫,似乎在抗議母親的怒氣。“鹿鹿?”林夕落不敢置信,她眨了眨眼,沒錯,真的是林鹿鹿。他也不是全無感覺,有什麼從冰麵破土而出,那或許是顆種子,帶著微弱的希望。林媽媽打不下去了,大人就像看一出索然無味的啞劇,林夕落不示弱,傻子被嚇到了,就小孩子打鬨,彆太欺負人。“好了,好了,”王媽媽訕訕地說了句,“瞧你這性子急得,也沒叫你打孩子。”說完就拉著王胖子走了,人群也散了,林媽媽頹廢地扔下掃把,神色灰暗。林夕落努力站起來,抱住鹿鹿,輕聲安撫:“鹿鹿,彆叫了。”她疼得齜牙咧嘴,剛才她一直忍著,現在人走了,她從英雄的神壇走下來,變成凡人了。林媽媽無措地看著她,淚在眼珠裡打轉,她不想打她的,這孩子怎麼這麼氣人,不服軟。對上母親自責的眼神,林夕落勉強笑了笑。“媽媽,沒事,不疼。”“真的!”林媽媽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了,她抱著林夕落泣不成聲,她的心太苦了。滾燙的淚水順著脖子流下,林夕落的心暖暖的,她一點也不怨恨媽媽打她。真的,她已經模模糊糊地明白,媽媽不是萬能的。媽媽就是個普通的家庭主婦,丈夫不在身邊,兒子有病,她瘦弱的肩膀擔不起太多。媽媽就是不起眼的小人物,逃不了世俗的眼光和苛責,她懦弱膽小,她一輩子沒跟人大聲說過話,彆人吵上門,她想保護家人,可她做不到,她隻能為了還彆人所謂的公道打自己的女兒,至於女兒的公道,她隻能裝作看不到。這就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她沒辦法,她不是孩子,不能像林夕落這樣任性,肆無忌憚。她隻能抱著女兒抹眼淚,悲傷又無奈,林夕落紮進母親懷裡,她知道媽媽被欺負了,她抬起頭,輕輕說:“媽媽,我沒錯,是他先打鹿鹿的!”她的眼睛亮得嚇人,像一隻小狼犬:“下次他再欺負鹿鹿,我還咬他!“要是他們敢欺負媽媽,我也咬他們!”林媽媽聽得又感動又酸澀,她要怎麼告訴女兒,世道不是一加一等於二,不是你打了我,我就能打回來。有時候,是銅牆鐵壁,咬不動還會被磕掉一顆牙,不過她什麼都沒說,她覺得女兒長大了,以一種超越同齡人的速度在成長。十歲的林夕落確實在成長,她不再懵懂,她懂是觀察大人的神色,去看他們的眼睛,她就像一隻渾身長滿刺的小刺蝟,張牙舞爪,小心翼翼。這種蛻變是痛苦的,因為她還沒長出堅固的保護殼,在她表麵的堅強下,是顆柔軟的心。這一天過得兵荒馬亂,先是許小虎的背叛,又是媽媽的打。林夕落不疼,真的,她不疼,就是覺得難過。她趴在桌上,對著鐘擺掛鐘發呆。秒針慢慢走過,她的問題一個個冒出來,尋不到答案。鹿鹿搬了板凳,學著她,趴在桌上,兩個人麵對麵,中間隔著不斷行走的掛鐘,林夕落看著弟弟,輕聲問:“鹿鹿,你為什麼要不一樣?”她在大部頭書看到,自閉症的孩子是不一樣的,他們有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隻屬於他,彆人是進不去的,就算最親的親人也一樣,所以他們是星星的孩子,不屬於任何人。星星的孩子,很美,但世人才不懂,他們就覺得他是傻子。傻子又怎樣,他沒打過人,沒罵過誰,為什麼要欺負鹿鹿?難道傻子就沒有活著的權力?林夕落想不明白,這對她來說,太複雜了,但她預料得到,這隻是個開始。隨著年齡的增長,鹿鹿會越來越落後,他會被時光拋棄,最後連尾巴都抓不住,停留在他的世界。那其他人?會長大,會成人,會世俗,會像今天一樣,把林鹿鹿當笑話,他們不在乎,不就開一個傻子的玩笑。“鹿鹿,你是傻子嗎?”林夕落問,她很難過,又問,“我知道你不是,那你為什麼不說話?”鹿鹿不言不語,就靜靜地看著她。林夕落失笑,她怎麼和那幫人一樣,把他當傻子,他是星星的孩子,她歪著腦袋說:“鹿鹿,你知道嗎?你是外星人,你是星星村的小王子,出來旅遊,有天飛船壞了,停在地球,飛船修好了,粗心的仆人把你忘在地球了。“所以,你不懂地球的語言,因為你是外星人。“你不是傻子,知道嗎,鹿鹿,你隻是忘不了身上高貴的王子血統。”林夕落越編越起勁:“鹿鹿,你是星星的孩子,怎麼能跟我們邪惡的地球人同流合汙?你是不同的,總有一天,你的仆人會開著飛船帶你回去。“哎呀,到時候你會忘了姐姐這個地球人吧。”咚——咚——整點鐘聲打斷了林夕落的故事,她愣了下,好久沒有認真聽鐘聲了,還有和許小虎的快進遊戲。她拿了鑰匙,用力上緊發條,看著一臉好奇的鹿鹿,來了興致:“鹿鹿,你還沒玩過時間快進吧?”當然沒玩過,她熱衷於這個遊戲時,可討厭他了,每次和許小虎玩都關著門。林夕落用手把時針撥了一圈:“你看,一年過去了,星星村的王子鹿鹿學會了地球語,他會叫爸爸媽媽,還有姐姐,他懂得,這是他的地球親人,所以,爸爸媽媽抱他,他不會掙紮,還張開手臂回抱了一下。”時針又轉了一圈:“哎呀,今天是鹿鹿上學的第一天,老師快氣瘋了,因為他太好看了,所有小學生都跑來看他,上課下課,沒完沒了。地球人太熱情了,小王子有點煩,不過他記得姐姐的話,要有禮貌,不能亂發脾氣。“地球真是太邪惡了,竟然要考試,星星王子決定等他的飛船一到,就去母星上帶一個軍隊,把萬惡的考試製度廢除掉,給孩子建一個大大的遊樂園,天天放假,以後評判好孩子的標準就是他今天玩了幾個遊戲。”……林夕落越說越起勁,時針轉了一圈又一圈,夾雜著厚重的鐘聲,響了一次又一次,星星村的小王子也快樂地經曆他的童年、青春,最後她說:“母星的飛船始終沒有來帶走王子,白發蒼蒼的鹿鹿王子也不再那麼頻繁地仰望星空,對他來說,能不能回去不重要了。他的一生快過去了,他完全變成一個地球人,地球人也不都是邪惡的,起碼,鹿鹿是善良美好的地球人。”故事講完了,林夕落卻從心底升起一絲悲傷。星星村的王子殿下經過一輩子的努力,最後才變成一個普通的地球人。那鹿鹿呢,他還要多久,他還要經受多少苦難,才能變成一個普通人?林夕落看著時鐘,如果時間真的能快進就好了,這樣鹿鹿就能少受點苦,少被人欺負。他就隨隨便便,白駒過隙,時光飛逝,他長成美少年的模樣,笑容青澀,眼神溫柔,走在校園裡,像童話裡的白馬王子。可惜,他們都不過是世俗中最尋常不過的凡人,她不能嗖地像電視裡一個轉場鏡頭就長大,他也不能撥撥時鐘就能快進到未來,他們都得慢慢長大,一天一分一秒經曆所有的歡喜悲傷,過去,現在,未來。林夕落失望地把時鐘調回去,夢醒了,她依舊在簡陋的臥室,對著有自閉症的弟弟。她關上擺鐘的玻璃小門,沮喪地說:“睡覺了,鹿鹿。”她率先走向床,今天挨的打讓她姿勢有些怪,她走得很慢,直到聽到一聲微若可聞的叫聲,膽怯地,試探地。“姐姐——”聲音很怪,像結巴的人斷斷續續組織語言,他又說。“姐姐,我、我想……當、當地球人?”8許多年後,林夕落從夢中醒來,都能聽到這句。五歲的鹿鹿說出的第一句話:姐姐,我想當地球人。聽到了嗎?他想當地球人,他願意試著去親近去擁抱邪惡的地球人,林夕落抱著被子,想哭卻沒有眼淚湧出來。那時,她已經學會很好地控製自己,她最大的本事就是無論在什麼情況都能保持一副微笑的模樣。那時,她叫林微笑,她不會哭,她沒有眼淚。她習慣性握拳,指甲深深地紮進手心,哪怕手心血肉模糊也不會哭。她不開燈,一個人在黑暗中回**著這句話,姐姐,我想當地球人。那時,星星村的王子不知所終,她隻能在心底不斷地念著,鹿鹿,鹿鹿。林鹿鹿會說話了,他會叫姐姐,林夕落回頭,清楚地看到鹿鹿身邊鮮花綻放,星光璀璨。這一刻來得太美好,太突然。林家像被中獎彩票砸中,老天爺真是太調皮了,當頭一棒之後,又隨手賞了甜頭,不過這足夠他們感激涕流,謝天謝地。鹿鹿不是無可救藥,住在星星上的王子終於肯屈尊降紆,仙子下凡了!“鹿鹿叫我姐姐了!“你知道嗎,我弟弟會說話,他昨天叫我姐姐了!”林夕落碰到誰,都要驕傲地跟人報喜,我弟弟會說話了。她心情非常好,真是“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對誰都笑得特彆甜,除了許小虎。她跟掃地的清潔工大爺說了,沒有跟許小虎說,她跟最討厭的王老師說了,沒跟許小虎說,她甚至跑到王胖子麵前得瑟了,也沒跟許小虎說。她像從不認識許小虎,花蝴蝶般在教室飛來飛去,就是沒看過許小虎一眼。第三節課,林夕落收到一張小字條,從後麵傳過來,許小虎歪歪斜斜的字。夕落,你今天怎麼沒等我一起上學?林夕落沒回,她把字條揉成團,隨手扔在課桌。在後麵觀察的許小虎看到,心在滴血,過一會兒,又一張小字條傳上來。夕落,鹿鹿會說話了?放學後,我們一起回家看葫蘆娃吧。他們已經看了五遍的葫蘆娃,越看越覺得葫蘆兄弟太笨,況且林夕落最近比較喜歡魔神英雄壇,她一直想要有個像西米克那樣的袋子,總能掏出神奇古怪的東西,而且一點都不占空間,林夕落正想得出神,許小虎的字條又來了。夕落,我錯了,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跟我說話。我們說過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求求你,和我說說話吧。明明是你先背叛我的,林夕落不想回,忍了一會兒,終於沒有忍住,她在字條後麵問。如果我是傻子,你還會和我做朋友嗎?如果我是個傻子,無論你對我多好,我都不會回應你,無論我們多親密,我都不知道你是誰。我是我,你是你,在我眼裡,你從來都不在我的世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這樣的我,你還會和我做朋友?還會嗎?同樣的問題,林夕落問自己,她搖頭,不會,她不會。她遷就林鹿鹿,因為他是她弟弟,但許小虎不需要。字條被傳下去,林夕落忐忑地等答案,等了一會兒,沒收到字條,她忍不住回頭,就看到老師大刀闊斧地向許小虎走去,揪著他的耳朵:“許小虎,我觀察了你一節課,上課傳字條,還影響彆的同學學習,出去!”那張字條被撕掉,殘酷無情地揉成團,準確無誤地被投進教室後方的垃圾簍。許小虎垂頭喪氣地出去罰站。兩人的眼神在空氣遇見又錯開,老師回來經過林夕落的桌子,手指意味深長地叩了兩下。林夕落緊張地擺正坐姿,可還是會想,許小虎的答案是什麼?說不定撕了才好,也許是讓人傷心的回答。下課,林夕落去幫老師搬作業本,等她回來,聽到有人喊“許小虎打架了”。全班都跑出去了,林夕落趕緊跟過去。小學就是這樣,芝麻大的事都能弄得驚天動地,等林夕落突破裡三層外三層的重圍,許小虎和王胖子已扭打在一起。許小虎騎在他身上,“叫你打小報告,叫你欺負人”,王胖子大聲號叫“許小虎,你有種,敢打我”,“就打你”,兩人旗鼓相當,許小虎略勝一疇,林夕落本來還擔心,一看到王胖子的臉,撲哧笑了。他昨天被林夕落咬了,今天又被打了,五彩斑斕,咋一看,就像上了彩妝的豬頭。也不知道許小虎是不是聽到,抬頭衝林夕落眨眨眼,嘴唇一張一合,似乎說了一個字。會。如果你是個傻子,我們還會是朋友,因為你是林夕落,我們拉過勾的,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最好的那種。林夕落呆住了,她被擠壓著,推著,四周那麼吵,她卻什麼都聽不到,像電視被抽走聲音,隻有許小虎無聲地對她說,我會。“老師來了!”有誰喊了一句,圍觀的學生一下子散開了,向各自的教室跑過去。“夕落,上課了!”同學拉著她跑,林夕落又回頭看了一眼,看到許小虎和王胖子被揪著耳朵,拖到辦公室。注意到林夕落在看他,許小虎咧著嘴笑了,他的嘴角被打破了,一咧嘴眉頭就皺起來,可他還是笑著,有點傻卻隱隱有幾分剛顯露出來的帥氣,很燦爛也很可愛,他已經是個陽光小少年了。“許小虎!”林夕落站定,衝他減,“放學一起回家吧!”說罷,她回教室,腳步輕快,像隻輕盈的小燕子。這一年的春天來得特彆早,樹枝抽出綠芽,路邊的桃花開了。許小虎爬樹,摘了幾枝給林夕落,林夕落拿著桃枝,教鹿鹿。“這是桃花,粉紅色,鹿鹿也是粉紅色的。”“粉紅色是娘娘腔的顏色。”許小虎插了一句。林夕落瞪了他一眼,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麼,於是,她聲情並茂地背了一遍《春天來了》:“春天來了,春天來了,來到了小河邊,小溪歡快地流著。春天來了,春天來了,來到了田野上,草兒綠了,花兒開了……”許小虎笑得不行,林夕落也邊背邊笑,不過,春天真的來了。他們一起養蠶寶寶,白胖胖的蠶寶寶在文具盒裡沙沙地啃著桑葉。許小虎去偷桑葉,被罵得狗血淋頭,但勇於認錯,就是堅決不改,不過拜他所賜,蠶寶寶吃得珠圓玉潤,結出來的繭雪白光亮。林鹿鹿的新歡變成蠶寶寶,他長時間盯著進食的蠶寶寶,聽沙沙聲,那聲音似乎讓他很快樂,他的嘴角總會掛著一抹笑,單純恬靜。林夕落把蠶寶寶放在他手心,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它,生怕摔壞它。她突然覺得,鹿鹿真的很像動物,那種有著大眼睛閃著溫暖光芒的動物。也許他真的是一隻鹿,不小心闖進了人類的大森林,又找不到回家的路。林夕落望著他,在心底問,我們能給你一個家嗎,鹿鹿?清明節,爸爸回家掃墓,多住了幾天。那幾天他東奔西跑,拉著媽媽商量。林夕落聽不懂,包石窟什麼的,說有機會還是承包小石窟,他去看過幾處,還不錯。“聽著挺好的,就是現在拿不出這麼多錢。”“錢得借一些,這幾天我找了朋友說起這事,都肯借。”“咱們過得不比彆人好,但也用不著借錢,名聲多不好聽。”“女人就是見識短,要賺錢哪有不投資的道理,又不是不還,”林爸爸看了鹿鹿一眼,“你看這一天拖一天的,總要湊一筆錢,鹿鹿要再大了,就不好醫。”林媽媽順著他的視線,咬了咬牙,沒再反對。這都是大人的事,林夕落不懂,她的生活很簡單,上學,放學,教鹿鹿。她發現鹿鹿沒大家說的那麼傻,她教的他都會記住,他會數一到十,還會寫幾個字,林夕落舍不得寫字簿,都是在地上寫給他看。剛開始他寫得慘不忍睹,像火星人入侵地球,後來,越來越端莊秀氣了,一撇一捺,一勾一點都非常勁道。林夕落有時想,她這個年紀還在跟許小虎玩泥巴,林鹿鹿都會識字,也算聰明。不過比起文字,鹿鹿更喜歡鮮豔的顏色,美麗的圖案,連課本的插圖都看得目不轉睛。林夕落沒有零花錢給他買畫冊,也不敢找媽媽要,媽媽夠累的,她用壓歲錢買了本筆記本,把她覺得顏色美麗的東西粘在上麵,有時是一張亮色的糖紙,有時是一張報紙上的插圖。粘了大半冊送給鹿鹿,許小虎貢獻了他的彩色水筆,有十二種顏色。林夕落畫給他看,十二種顏色十二條弧線,就像一條美麗的彩虹,鹿鹿接過畫筆,塗上藍色的天,綠色的草,還有向前奔跑的三個小人。他們就這樣一直奔跑,鹿鹿六歲,得到人生的第一件禮物,姐姐送的手工畫冊,七歲,他畫得有模有樣,八歲,被學校拒絕入校,理由是他不是正常孩子,不能因為他影響其他學生的學習。林媽媽帶著鹿鹿在校長室說了半天,苦苦哀求:“他真的很乖,很安靜,不會吵到其他人,你看看他,校長,你相信我。”她不擅言辭,來來去去就這幾句,校長有些不耐煩,最後,是鹿鹿拉著她的手離開。他這幾年還是跟家人不親近,但偶爾會說話,模仿彆人,重複最後幾個字。林媽媽還是不甘心,在校門口徘徊,對著 “普及九年義務教育 提高民族文化素質”的宣傳標語發愣。林鹿鹿看了一眼,向前走,走得很快,他不喜歡陌生的環境,邊走邊喃喃自語。“姐姐說,外星人不用上學。“林鹿鹿是外星人。”林媽媽哭笑不得。此時的林夕落已光榮地升為初中生,她跟許小虎去采購文具,看到一本書,隻看一眼就移不開視線。那是以深藍色星空為背景的書,上麵畫著一個戴著小王冠的小人,站在他的星球上,守著一朵花。《小王子》,林夕落想也沒想就買下它,她還做了一張卡片,上麵寫著,給星星村的小王子鹿鹿,還有很俗氣的一句——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就算鹿鹿不能上學,也不妨礙他對這本書的喜歡,他視若生命般珍藏這本書,後麵這本書在顛沛流離中,又加了好幾句話。比如,林鹿鹿要努力做地球人,姐姐喜歡看落日,是不是因為她也悲傷……還有,我恨林夕落,不過這是後話。也是在同一年,林爸爸終於承包到了一個石窟。簽好合同,林爸爸帶著一家老小去看。是離村不遠的一座小山,處於半開發狀態,被鑿了一半的石山,上麵還可以看到植被,下麵是光禿禿的石頭,前幾天剛下了雨,底下坑坑窪窪都是積水。景色一點都不動人,林爸爸卻像個揮斥方遒的將軍:“看到沒,這都是咱們家的。”林夕落看到的是石頭,林爸爸看到的卻是希望,不過他的興奮還是感染到林夕落。這一年,什麼都很順利,林夕落考上了中學的尖子班,鹿鹿雖然沒能上學,但也不惹事。風吹在臉上很舒服,鹿鹿拉著林夕落要回家,他在陌生的環境待久了,會發怒,林夕落牽著弟弟走在前麵,回頭問。“媽媽,一切會越來越好,對嗎?”林媽媽自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用力點頭,她從不懷疑她的男人,他做什麼都是對的。誰能料到,就是這小小的石窟,埋葬了林家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