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她以後的第九天,他接到了這樣一封信。掉進井裡淹死。隻有你,是我無法想象的。我一想到自己過去的為人,一想到我答應你的事,就覺得自己的頭腦恐怕有點不正常。我很不願意承認自己這麼早頭腦就開始糊塗了,然而事實似乎就是如此。你完全是個陌生人,和我過去所習慣了的一切都非常不同,我們中間好像沒有任何共同點。至於愛情,光是這個字眼本身就顯得不現實。我甚至連吉爾心目中所想象的愛情是什麼意思都完全懂得,我認為我和你的事是絕對不可能的。至於說到去加拿大,我居然會答應你這件事.我那時一定是發瘋了。這使我為自己擔憂。我很可能做出一些我無法負責任的、非常糊塗的事,最後到瘋人院了此一生。在我乾了這麼多蠢事以後,你一定也認為我隻配進瘋人院,但是這對我可不是什麼愉快的想法。吉爾在這裡,謝天謝地,她在這裡使我感到神智正常起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我會乾出什麼事來。說不定哪天晚上我的槍會走火出事呢。我愛吉爾,她使我覺得又安全又清醒,她親切地責怪我乾了這樣的傻事。好吧,我要說的就是,你能同意我們了結這件事嗎?我不能嫁給你,而且說真的,假如我覺得這樣做是錯誤的話,我肯定不會做這樣的事的。這件事從頭到尾是一場大錯誤。我當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我隻能請你寬恕我,並且請你忘記這一切,不要再理我了。你的那張狐皮快要鞣製好了,看起來很不錯。假如你能告訴我,你是否還在這個地址,並且為了我和你在一起時我那瘋狂的舉止,接受我的歉意,今後再也不提這回事,我就把狐皮寄給你。吉爾向你致以親切的問候。她的父母都來了,他們要和我們共度聖誕節。你最真誠的愛倫·瑪奇小夥子是正在兵營裡刷洗他的背囊時收到這封信的。他咬牙切齒,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眼圈氣得發黃。他什麼也說不出,看不見,感覺不到了。他隻覺得一股無名怒火從心中燃起。失敗了,又失敗了。失敗了!他要得到那個女人,他下了決心,不得到她決不罷休。他覺得,得到那個女人,是他的劫數,是他的命運,也是他的報酬。她是他在人間的天堂和地獄,他再也不肯到彆處去找彆的女人了。整個上午他怒氣衝衝,挫折引起的狂怒弄得他什麼也瞧不見了。假如不是因為他在腦子裡醞釀和策劃著一次徹底的攤牌,他一定會乾出什麼瘋狂的行動來。他在心底簡直想狂吼、想號叫、想咬牙切齒,把手邊的東西都摔個粉碎。但是他太聰明了。他知道在他頭頂上還壓著社會,所以他一定得想條對策。於是他咬緊了牙關,鼻子奇怪地翹起來,像頭凶猛的野獸,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整個上午他一肚子怒氣,壓抑住感情,乾著一些需要他乾的事情。他的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班福德。他一點兒不去理會瑪奇向他吐露的心事,一點兒也不理會。隻有一根刺紮在他的頭腦裡,使他覺得疼痛。班福德,隻有這根刺紮進他的頭腦,他的靈魂,他的全身,疼得他快要瘋狂了。他非把這根刺拔除不可,他非把班福德這根刺從他的生命裡拔掉不可,哪怕他因此而送掉性命。 他懷著這樣一個固定的想法,去請二十四小時的假。他知道還沒有輪到他休假。他的思想異乎尋常地敏銳。他知道該找誰去請假——他必須去找上尉。可是到哪兒去找上尉呢?那麼大的營房,那麼大一片木頭房子和帳篷,他根本不知道他的上尉在哪裡。他找到軍官食堂裡。他的上尉正站在那裡和另外三個軍官說話。亨利在門口立正。“我可以和貝裡曼上尉說句話嗎?”上尉跟他是同鄉,也是康沃爾地方的人。“有什麼事?”上尉說。“我能跟您單獨談嗎,上尉?”“有什麼事?”上尉說。他並沒有要離開他那夥軍官的意思。亨利沒有開口,隻是望著他的上級軍官,足足看了有一分鐘。“您不會拒絕我吧?是嗎?”他莊重地說。“那要看是什麼事了。”“我想請二十四小時的假。”“不行。你根本不應該開口。”“我知道我不該。可是我一定得請假。”“我已經答複你了。”“請您不要這樣一口拒絕我,上尉。”小夥子非常頑固地站在門口不走,樣子有點古怪。從康沃爾來的上尉一下子就注意到這種古怪神色,便精明地打量著他。“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他好奇地問。“我遇到一點兒麻煩,我必須去布盧伯裡鎮一趟。”“布盧伯裡鎮,呃?是去追求姑娘們吧?”“是的,是一個女人,上尉。”小夥子本來是頭稍稍朝前探著站在那裡的,講到這裡,他突然臉色變得蒼白,或者不如說,變得焦黃。他的嘴唇似乎吐出痛苦的氣息來。上尉見了,臉色也變得有點兒蒼白。他轉過身去。“去吧,”他說:“不過,看在老天爺分上,千萬彆給我闖出什麼禍來。”“不會的,上尉,謝謝您。”他走了。上尉心神不定地喝了一杯杜鬆子藥酒。亨利設法借到一輛自行車。他離開營房已經是正午十二點鐘。他得騎六十英裡潮濕泥濘的道路。但是他根本沒想到要吃點東西,跨上自行車就出發了。瑪奇在農莊上正忙著乾一件她已經乾了一段時間的活兒。在窩棚儘頭的河岸上長著一片蘇格蘭樅樹,在這條河岸上還有一道籬笆,把長滿金雀花叢的草地隔成兩塊。這片樅樹最靠邊上的一棵完全枯死了——還在夏天,它就枯了,現在它的全部針葉都已枯黃,在空中瑟縮著。這棵樹不算很大,而且它完完全全枯死了,所以瑪奇下了決心要砍掉它。雖說不允許她們砍掉任何一棵樹,但是在薪柴極其匱乏的日子裡,這棵樹可以提供多麼好的木柴啊。最近一個多星期,她經常去偷偷砍幾下樹乾,隔些時就去砍上五分鐘,砍在樹乾底下挨近地麵的地方,好使彆人看不出來。她沒有用鋸,因為隻有一個人,使鋸太費力了。現在這棵樹底部已經豁開了一道大口子,好像隻靠它的一根樹筋支撐著,隨時都會倒下似的,但是它還沒有倒下。這是十二月一個潮濕的下午,將近傍晚,寒冷的霧氣已經從樹林和峽穀裡侵襲過來,暮色也似乎伺機從頭頂上壓下來。太陽在遠處的矮樹林頂端消失了,留下一道黃色的餘暉。瑪奇拿上斧頭走到那棵樹下。她的斧頭砍在樹上,發出無力的鏘鏘聲,在冬天的農莊上空激起低低的回聲。班福德走出門來。她穿著厚大衣,但是沒有戴帽子。她那薄薄的短頭發隨著鬆樹間和樹林裡呼嘯回響著的風聲飛揚起來。“我怕這棵樹會打在棚子上,那我們就得費好大的功夫去修理它。”班福德說。“噢,我想不會的。”瑪奇直起身子,用胳膊擦了擦發熱的前額。她的臉漲得通紅,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顯得有點怪,她張開嘴,露出兩顆潔白的門牙,樣子很特彆,幾乎有點兒像兔子。一個穿著黑大衣、戴著圓頂禮帽的矮胖男人穿過院子晃晃悠悠走過來。他麵色微紅,胡須雪白,有一雙小小的淺藍色眼睛。他不太老但是很神經質,走起路來邁著小碎步。“爸爸,您說呢?”班福德說,“您覺得它倒下來會打在棚子上嗎?”“棚子上?不會的。”老頭兒說,“它不可能打著棚子,你還不如說它會打著籬笆呢!”“籬笆一點兒也礙不著。”瑪奇扯著她的尖嗓門兒說。“我又錯了!”班福德說。她把一綹亂發從眼睛上掠開。那棵樹好像是靠自己的一根樹筋連接著,歪歪斜斜地站在那裡,風一刮就嘎吱嘎吱地響。這棵樹長在兩塊草地中間的一條乾涸的河溝邊。岸上有一條籬笆蜿蜒曲折地通到小山坡上的樹叢邊。那兒有幾棵樹長在靠近棚子和通到院子的大門旁那塊田野的角落上。在大路上又岔出一條雜草叢生、印著車轍的便道,橫穿過寬闊得讓人厭倦的牧場,直通這扇大門。便道上還有另外一道東倒西歪的籬笆,那是用一些開裂的細長木棒釘在隔好遠才豎著一根粗短筆直的木樁上的。這三個人站在那棵樹背後,正好在院子大門上麵蓋著棚子的草地的邊角。農莊的房子很整潔地坐落在院子對麵的一座青蔥的小花園裡,有兩麵尖峭的山牆和一個門廊。一個麵色紅潤、肩上披著紅色羊毛大圍巾的矮胖老太太走出了屋子,站在門廊下。“樹還沒有倒嗎?”她用又尖又細的嗓音叫道。“它正在考慮這件事呢!”她的丈夫喊道。他對兩個姑娘說話總是帶點嘲弄和譏笑的口吻。瑪奇不太願意當著他的麵繼續砍下去。而他呢,平時連彎腰從地上揀根小棍來都懶得乾。他像他女兒一樣,總是抱怨他的肩膀上的關節炎又犯了。所以在這個寒冷的下午,三個人就這麼默默地在靠近院子不遠的角落裡站了一會兒。他們聽見遠處的一扇大門響起拍門的聲音,都伸長脖子去瞧。遠處有個人站在對麵那條橫插過來的岔道上。他正在重新跳上自行車,通過坑窪不平的草地,歪歪斜斜地向這邊騎來。“噢,那是農莊上的小夥子吧……是傑克。”老人說。“不可能。”班福德說。瑪奇伸長脖子瞧著。隻有她一個人認出了那個穿軍服的人。她的臉紅了,但是沒有說話。“唉,我看不像是傑克。”老人睜大了白睫毛下的、藍色的小圓眼睛使勁瞧著。隻過了一會兒,自行車就東倒西歪地來到了他們看得清的地方,騎車人在大門口跳下了自行車。那是亨利,他的臉被汗打濕了,滿臉通紅,沾上了汙泥。他簡直渾身上下都是泥。“啊!”班福德似乎有些恐懼地叫起來,“那是亨利!”“什麼?”老頭兒喃喃問道。他說話很快,咬字不清,喜歡自言自語,還有點兒聾。“什麼?什麼?是誰?你說是誰呀?那個小夥子?是耐妮的那個小夥子嗎?噢,噢!”於是他紅潤的臉和白眼睫毛都掛上嘲弄的微笑。亨利抹開了搭在冒著熱汗的前額上的濕頭發。他已經瞧見了他們,聽見了老人說的話。他的灼熱的年輕臉龐似乎在寒冷的暮色中燃燒起來了。“哦,你們全在這兒!”他說著就突然發出了他那種小狗般的笑聲。他騎自行車騎得渾身發熱,頭昏腦漲,簡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他把自行車靠在籬笆上,並不穿過院子,而是直接爬過角落上的籬笆,來到溝邊的岸上。“噢,老實說,我們可沒有想到你會來。”班福德簡單明了地說。“嗯,我看是這樣的。”他眼睛望著瑪奇說。她站在一邊,身子鬆弛,彎著一隻膝蓋,手裡的斧頭朝下拿著,任斧鋒垂到地上。她的眼睛睜得很大,顯得空落落的,上唇又張開了,露出無路可逃、嚇得發呆的兔子一般的神色。她從看見他那張發亮的緋紅臉膛時開始,就再也無力抵抗了。她一看見他的頭似乎向前探著的樣子,馬上就像全身被人捆住一樣束手無策。“喂,是誰呀?到底是誰呀?”愛譏諷的老人帶著微笑喃喃地問道。“是格倫費爾先生呀,您聽我們講過他的,爸爸。”班福德冷冰冰地說。“聽你們講起過嗎?這話倒不假,我整天聽見你們簡直沒談過彆的事。”老年人臉上掛著奇怪的嘲笑咕嚕道。“你好!”他添了一句,突然把手伸給亨利。小夥子非常吃驚地和他握了握手,然後兩個人就分開了。“你是從薩爾斯伯裡平原騎自行車來的吧?”老人問道。“是的。”“哼,道兒可不近呀。騎了多少時間?時間不少吧?我想可能騎了好幾個鐘頭吧。”“將近四個鐘點。”“嗯?四個鐘頭!跟我想的差不多。那麼你什麼時候回去呢?”“我可以待到明天傍晚。”“到明天傍晚?噢。嘿!姑娘們不知道你要來吧,是嗎?”於是老人嘲笑地轉過白睫毛下麵淺藍色的小圓眼睛,朝姑娘們望過去。亨利也轉過頭來。他變得有點困窘。他看了看瑪奇。瑪奇在眺望遠處,好像要巡視一下牲口在什麼地方。她的手放在斧頭把上,斧刃輕輕地靠著泥地。“你在這裡乾什麼?”他用柔和有禮的口氣問,“在砍樹嗎?”瑪奇好像出了神,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是的,”班福德說:“我們砍了一個多星期了。”“噢!你們全靠自己砍吧?”“耐妮一個人在乾,我什麼也沒有乾。”班福德說。“真的嗎?那麼你一定是很賣力地乾的。”他用特彆溫柔的口吻直接對瑪奇說。她沒回答,隻是側過半邊臉朝樹林上空望去,好像進入了夢境一樣。“耐妮!”班福德嚴厲地喊道,“你怎麼不回答?”“什麼?……我嗎?”瑪奇吃了一驚,轉過臉來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說道,“是在對我說話嗎?”“做夢!”老頭兒嘟噥著,轉過臉去微笑了一下。“一定是在談戀愛,呃,大白天做夢!”“你和我說話了嗎?”瑪奇說。她像是從異常、遙遠的地方看著小夥子,她的眼睛睜得很大,露出疑惑的表情,臉兒嬌柔地羞紅了。“我是說,你一定很賣力地乾活了。”他很有禮貌地回答。“噢,那棵樹呀!那是一點一點地砍的。我想它現在該倒下來了。”“幸虧它沒有在晚上倒下來,那會把我們都嚇死的。”班福德說。“讓我來給你乾完,好嗎?”小夥子說。瑪奇把斧頭柄斜著遞給了他。“你願意幫忙嗎?”“是的,假如你肯讓我幫忙的話。”“啊,我倒無所謂,隻要讓這棵樹倒下我就感激不儘了。”她冷淡地回答。“它會朝哪個方向倒下來呢?”班福德問,“它會打在棚子上嗎?”“不會的,它打不著棚子。”他說,“我想它會朝那邊倒——什麼也打不著。不過它可能扭個彎兒,打在籬笆上。”“打在籬笆上!”老頭兒喊道,“什麼,打在籬笆上!在那樣的角度上?哼,它離得比棚子還遠呢,不可能打在籬笆上。”“是的,”亨利說:“我想它不一定打著籬笆,有這麼寬的地盤,什麼東西也打不著的。我想它什麼也打不著。”“它不會掉過頭來打到我們頭上吧?會嗎?”老頭兒諷刺地問道。“不,不會的。”亨利說。他脫去了短外衣和軍服。“鴨子!鴨子!回去!”四隻帶棕褐色斑點的鴨子排成一行,由一隻棕綠色相間的公鴨領著,正從坡上的草地向坡下跑來。它們像一隻隻小船在波濤起伏的海洋上那樣輕快地全速前進,一麵興奮地大聲嘎嘎叫著,一麵對著籬笆和那一夥人衝過來,似乎它們帶來了關於西班牙艦隊的重要消息。“傻東西!傻東西!”班福德叫道。她跑到前麵去阻攔它們。但是它們仍然興衝衝地朝她跑過來,張大黃綠色的鴨嘴,嘎嘎叫個不停,似乎它們異常興奮,很想說點什麼。“這裡沒有吃的,什麼也沒有,你們等一會兒吧。”班福德對它們說,“走開,走開,繞到院子裡去。”它們不肯走。於是她爬過籬笆去趕著它們轉彎,讓它們從大門底下鑽進院子裡去。於是它們又興奮地排成一行,搖搖擺擺地上了路,一麵擺動著屁股,就像一隻隻威尼斯小遊船的船頭,鑽過大門的橫杠。班福德站在岸上,正好在那道籬笆的上邊,望著下麵三個人。亨利朝上望著她。她的古怪的、圓瞳孔的近視眼透過眼鏡和他的眼光接觸了。他呆呆地佇立著,把眼光轉到那棵傾斜著快要倒下的樹上。然後他朝天空望去,好像一個正在張望飛鳥的獵人,心裡想道:“假如這棵樹朝這邊倒下,並且倒的時候稍微這麼旋轉一下,樹上那根大樹枝就正好會打著站在岸頂的她。”他又朝她望了一眼。她正用從來不變的手勢抹開拂在眉際的頭發。他在心裡已經宣判了她的死刑。他心裡似乎有一種可怕的、固定的力量,而這種力量隻有他一個人有。如果他朝著錯誤的方向哪怕移動分毫,他就會失去這種力量。“小心點,班福德小姐。”他說。而他心裡卻保持著那絕對固定的意念,一個可怕的純粹的願望,那就是希望她不要動。“誰?我?讓我小心點?”她喊道。她父親的譏笑口吻在她聲音裡出現了。“怎麼?你以為你能用斧頭把我砍倒?”“不是的,不過那棵樹可能會打著你。”他認真地說。但是她覺得他的口氣聽起來好像是在假獻殷勤,他肯定隻是想叫她動一動,才說出這番話,好讓她挪動一下地方。“絕對不會打著我。”她說。他聽見了她的話。但是他保持著自己固定的狀態,不然他就會失去自己的力量。“不,還是有可能。你最好下來,到這邊來。”“噢,好吧,讓我們瞧瞧加拿大砍樹能手的表演吧。”她反唇相譏道。“好吧,準備好了。”他拿起了斧頭說,同時四下看看,一切是否都妥當了。接著是一刹那屏息靜氣的懸念,仿佛整個世界都靜止不動了。突然間,他的身軀顯得無比的高大可怖。他飛快地接連揮了兩下斧頭,樹被砍斷了,緩緩地轉了個身,在空中奇怪地打著旋轉,倒了下來,像一陣突如其來的昏暗降臨到大地上。除了他自己,誰也沒有看見接著發生的事。當那根大樹枝的黯黑樹梢猛然向班福德掃下來的時候,誰也沒有看見班福德發出的微弱而古怪的喊叫聲;誰也沒有看見她怎樣微微地蹲下身子,樹枝正打在她的後頸上;沒有人看見她怎麼摔倒在地,渾身癱軟,手足抽搐,躺在籬笆下。隻有小夥子看見了。他用敏銳明亮的眼睛注視著,就像在觀察一隻他射殺的野鵝一樣。它受傷了呢,還是死了?死了!他立刻高叫了一聲。瑪奇也立即狂亂地尖叫起來。在這個下午,這尖叫聲遠遠地、遠遠地傳開去。那個做父親的也發出奇怪的號叫聲。小夥子跳過籬笆,跑到岸上。她的後頸和頭部一片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他把她的身體翻過來。身體還在一陣陣的**中顫抖,但是她實際上是死了。他明白這一點。他的靈魂和他的血液都明白這一點。他的生命的內在要求得到了滿足。他將要活下去,紮在他身上的那根刺已經拔掉了。於是他輕手輕腳地把她放到地上。她已經死了。他站起來。瑪奇變成了一個石頭人,站在那裡毫不動彈。她的臉煞白,眼睛像兩汪黯黑的深潭。老人正哆哆嗦嗦地爬過籬笆。“我恐怕這棵樹把她砸死了。”小夥子說。老人歪歪倒倒地爬過了籬笆,嘴裡不斷發出莫名其妙的哽咽聲。“什麼!”瑪奇像觸電一樣驚跳起來。“是的,恐怕事情是這樣的。”小夥子重複說。瑪奇走上前去。小夥子沒等她走到籬笆跟前就跳過了籬笆。“你說什麼?把她砸死了!”她厲聲責問道。“不幸這是真的。”他輕聲回答。她的臉變得更加慘白,更加怕人。倆人麵對麵瞧著。她的黑眼睛裡還帶著最後一點反抗。然後,她在這最後一個回合中慘敗下來。她開始號哭。那樣子就像是一個孩子,不想哭出聲來,可是內心又感到無比沮喪,於是就發出那種起初還說不上是哭泣的乾巴巴的、可怕的哽咽聲。他勝利了。她毫無依靠地站在那裡,渾身打戰,乾巴巴地哽咽著,嘴唇不住地抖動。然後,她像孩子一樣突然湧出了眼淚,開始什麼也看不見地痛哭起來。她一下子坐到草地上,手捂胸口,臉孔朝上,渾身顫抖,哭得昏天黑地。他站在她身邊,從上向下望著她,沉默、蒼白,似乎要永遠這樣站下去。他毫不動彈地朝下望著她。儘管這景象是痛苦的,給他自己的心靈和身體內部造成了痛苦,然而他還是覺得高興,他勝利了。過了很久,他向她彎下身,握住她的手。“不要哭了,”他溫柔地說:“不要哭了。”她抬頭望著他,淚水湧出眼眶,不斷地流下來,不覺露出一副無依無靠、完全順從的樣子。她好像什麼也看不見而又完全依賴地看著他。她再也不會離開他了。他贏得了她。他明白這一點,心裡很高興,因為他是為了自己的生命才要她的。他的生命裡必須有她。而現在他贏得了她。這是他的生命的需要。他雖然贏得了她,但是暫時還沒有得到她。正像他計劃好的,他們在聖誕節結了婚。他請了十天假,他們倆到康沃爾去,到了海邊上他出生的那個小村莊。他知道,讓她再住在農莊上她實在受不了。雖然她已經屬於他,雖然她生活在他的庇蔭下,好像完全離不開他了,她卻並不快活。她不是想要離開他,然而她和他在一起覺得不自由。周圍的一切都好像在監視著她,擠壓著她。他贏得了她,她和他在一起,成了他的妻子。而她呢,她是屬於他的。她明白這一點。但是她不快活。他還是失敗了。他認識到雖然他和她結了婚,在所有各個方麵看起來都占有了她,雖然她願意讓他占有她,她要求的就是這一點,她現在彆的什麼都不要。然而,他還是沒有取得完全的勝利。還缺少點什麼。她的靈魂並沒有光彩煥發,充滿新的生命,而是在萎謝,在流血,似乎受了傷。她老是握著他的手,坐在那裡,長久地眺望著大海。在她烏黑空虛的大眼睛裡有一道傷痕。她的臉瘦了,顯得有點尖。他對她說話,她就轉過頭用新的方式對他微微一笑,那是一個女性的、古怪而顫抖的微笑。這個女人舊日的愛情方式已經死亡了,但是她還沒有適應新的愛情方式。她還是不住地覺得自己還該做點什麼事,還該向某個方向努力。可是又沒有什麼事可做,也不用向哪個方向去努力。她還不能完全接受他的那種新的愛情,它使她處於一種完全被包圍的地位上。她如果在愛,她就應該在某些方麵用力去愛。她覺得讓她用力去愛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使人疲乏的一種需要。可是,她也明白,事實上,今後不再要求她在愛情中出力了。他並不接受她努力向他獻上的愛情。這使得他板起了麵孔。不,他不接受她努力獻給他的愛。她應該被動地接受愛情,淹沒在愛情裡。她應該像她坐在小船裡朝水裡望時看見的那些海藻一樣,它們永遠在水下柔和地順著水勢擺動,把自己纖細的柔毛溫柔地伸進潮流中,極其敏感而柔順地待在充滿陰影的大海裡,一輩子都不能抬起頭伸出水麵望一望。它們決不能伸出水麵望一望,一直到死,直到那時,它們的屍體才會被衝到水麵上。但是它們活著的時候,總是沉在水底下,總是埋在波濤中,隻有在波濤下麵它們才能長出比鋼鐵還要堅韌有力的根部;在順著潮水柔和地擺動時才能那麼堅強,那麼有威脅力;它們隻有在水底下才能比長在陸地上的結實的橡樹更強壯,更難以摧毀。但是一定要在水底下,永遠待在水底下。而她既然是個女人,就得跟海藻一樣。但是她已經習慣了完全相反的方式。她曾經不得不主動承擔愛情和生活的全盤考慮,承擔所有的責任。每天她都得負責考慮下一天、下一年的計劃:為她親愛的吉爾的健康、快樂和幸福做出安排。的確,她在自己那狹小的天地裡,簡直以為自己要為全世界的幸福負責呢。而這種想法、這種認為在她自己的小天地裡,她要為全世界的幸福負責的廣闊胸懷,曾經成了她最強有力的推動力量。可是她失敗了。她明白,即使在她那小小的天地裡,她也失敗了。她沒能滿足自己的責任感。真難啊,開始的時候看來是那麼重要,那麼容易做到。可你越做越覺得困難。讓你心愛的人兒快樂,本來似乎是那麼容易辦到的。而你越是試著走下去,失敗得就越慘。太可怕了。她一輩子都在追求呀,追求;而她所追求的東西好像馬上就夠得著了,於是她把手伸長了,拚命夠呀,夠呀,然而卻永遠也夠不著。永遠夠不著。它渺茫而無法實現,總是隻差那麼一點兒。最後隻留給她一片空虛。她越是伸手去夠她所追求的生活,她所追求的快樂、她所追求的幸福,那些越容易溜走,變得越加虛幻。她希望有個目標,有個結局——可是什麼也沒有。總是令人寒心地去努力追求、追求,想得到點什麼,而那個什麼距離她似乎隻有那麼一點兒遠了。在使吉爾快樂這件事情上,也是一樣。她慶幸吉爾已經死了。因為她認識到,她是永遠不能使吉爾快活的。吉爾會永遠煩躁不安,弄得人越來越瘦,越來越弱。她的病痛不會痊愈,隻會越來越重。事情會一直這樣下去。她慶幸吉爾已經死了。假如吉爾嫁了人,情況還是一樣。女方拚命地想使男方快樂,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努力追求她的天地裡的幸福,而結果永遠是失敗。在金錢方麵或者野心方麵可能會得到一些小小的愚蠢的成功,但是在她最希望取得成功的地方,她做出絕望的努力,想使某個心愛的人兒幸福美滿,卻遭到了災難性的失敗。你希望使你的愛人幸福,而他的幸福看起來總好像唾手可得,隻要你做這件事,做那件事,再做另外一件事就行了。於是你滿懷信心地做了這件事、那件事和另外一件事,然而一次比一次失敗得更慘。你一點不顧惜自己,拚命地努力去愛,把自己折磨得皮包骨頭,但是在追求幸福的途中,情況卻越來越糟。幸福鑄成了大錯。可憐的瑪奇,她有善良的願望,她懷著責任感拚命地努力,直到後來,整個生活和一切事物在她眼中都成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可怕深淵。幸福這朵危險的花朵,就開放在岩石縫兒裡,那麼湛藍,那麼可愛,迎風招展,似乎伸手可得。然而你越是努力去夠它,你就越是心驚膽戰地發現,在你站立的懸崖腳下有一道可怕的、嚇人的深淵。你再往前走一步去伸手摘那朵花,就會掉進這地獄般的深淵。你摘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卻都不是你要的那朵花。那朵花——它的花托是一道可怕的深淵,那就是地獄。這就是追求幸福的全部曆程。不管你想取得的是你自己的幸福,還是彆人的幸福,最後的結果一定是而且永遠是:你意識到前麵就是深淵,你意識到如果你再往前跨一步,你就一定會跌進那無底的深淵裡去。女人嘛——任何一個女人,除了幸福還能有什麼彆的目標?自己的幸福和全世界的幸福。就是這些,彆的什麼也不要。於是,她承擔起這個責任,向她的目標出發了。她看見了它,就在那彩虹的腳下。或許她看見它在稍遠的地方,在那蔚藍色的遠方,不算太遠,並不算太遠。但是彩虹的頂端是無底的深淵,你如果跌了下去,就跌呀跌呀,總也跌不到底。而蔚藍色的遠方是一個張著大口的無底洞,它把你和你的一切努力都吸進那個空洞裡麵以後,仍然是那麼空虛。唉,這就是可以得到的幸福的幻想!可憐的瑪奇,她那麼高興地出發,走向蔚藍色的目的地。她越走越遠,就越恐怖地認識到一切都是空虛的。最後是痛苦,是瘋狂。她高興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她高興她能坐在大海邊,望著西邊的海洋,知道那累人的努力已經結束。她再也不用為得到愛情和幸福而使儘力氣了。而吉爾也安安穩穩地死去了。可憐的吉爾,可憐的吉爾。死一定是很甜蜜的。至於她,死亡還不是她的命運。她得讓那個小夥子支配她的命運。可是那個小夥子呢,他要的不隻是這些。他要她毫無保留地獻出自己,沉浸到他的內部裡,完全沉沒到裡麵。而她呢?——她隻希望安安靜靜地坐著,像坐在最後一塊裡程碑上的女人。讓她觀察。她想看,想知道,想了解。她希望獨自待著,有他在她身邊。而他呢?他不希望她繼續觀察,繼續看,繼續了解下去了,他想像東方人用麵紗蒙上女人的臉一樣,蒙上她女性的心靈。他要她把自己整個兒地交給他,讓她獨立不羈的心靈沉沉睡去。他要奪走她的一切努力,所有她認為正是她存在的理由的東西。他要她屈服、讓步、盲目地擺脫她那種努力追求的知覺狀態。他要奪走她的知覺,讓她隻做他的女人,隻做他的女人。而她已經十分疲倦了,她是那麼疲倦,像個非常想睡覺的孩子,但是又拚命地抵抗睡意,好像睡覺就意味著死亡。她似乎在拚命地睜開眼睛,頑固而緊張地讓自己保持清醒。她一定要保持清醒,她一定要知道。她一定要考慮、判斷和做出決定。她一定要把生活的韁繩握在自己手裡。她一定要做個獨立的女人,一直做到底。但是她太疲乏了,對什麼都厭倦了。睡眠看起來是那麼可愛。而小夥子又顯得多麼令人安寧啊。她坐在康沃爾西部陡峭荒涼的懸崖邊的一塊凹地上,向西方的大海望去,她的眼睛越望越遠。她向西方看,向加拿大、向美洲看去,她一定要知道,她一定要看看將來會怎樣。而坐在她身邊的小夥子向下注視著海鷗,眉頭卻堆起了愁雲,眼光晃出不滿的痕跡。他要她沉沉入睡,在他身上得到安寧。他要她平靜地沉睡在他身體內。而她卻在那裡,被自己的清醒狀態折磨得要死,她還是不肯睡,不,她一點兒也不肯睡。有時他恨恨地想,他應該離開她,他不該殺死班福德,他該丟下班福德和瑪奇,讓她們自相殘殺。但是他知道,那隻是因為他很焦急的緣故。他正在等待,等待出發到西部去。他簡直是在痛苦地等著離開英國,到西部去,把瑪奇帶走,離開這片海岸!他相信隻要他們渡過了大海,離開了他痛恨的英國——因為它在某些方麵似乎用毒藥傷害了他——她就會沉沉睡去。她終會閉上眼睛,完全依從他。到那時他就算得到她了,也就是說,終於得到了他自己的生命。他焦急,因為他還沒有得到自己的生命。除非她向他屈服,並且在他身體內部睡去,否則他就永遠得不到自己的生命。隻有她屈服了,他作為一個年輕男人,一個男性,才能得到自己的全部生命;而她,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女性,才會得到她自己的生命。那時,這種可怕的掙紮和努力都不會再發生了。她也再不是一個承擔了男人職責的、獨立的婦女了。再不會了。她甚至會把對自己的靈魂所承擔的責任也轉交給他。他知道事情一定會這樣,於是他就頑固地堅持著,等待她屈服。“等我們渡過海洋到了加拿大那邊,你就會好起來的。”他們坐在懸崖的岩石中間,他對她說。她把眼光移到大海儘頭的天邊,好像它一點兒也不真實。然後她轉過頭瞧瞧他,神色憔悴而古怪,好像一個掙紮著不肯入睡的孩子。“我會嗎?”她說。“會的。”他沉靜地回答。於是她的眼皮被睡意壓得無意識地慢慢合攏了。但是她勉強掙紮著張開眼睛說:“是的,可能會的,我也說不上。我不知道那兒會是什麼樣子。”“但願我們能早點動身!”他說。他的聲調裡隱藏著痛苦。【注釋】[1] 夏季把鐘點往前撥一小時的製度。[2] 這句話原文為I wouldn’t be in your shoes,直譯為“我可一點兒不願穿著你的靴子”,因此下文瑪奇的回答裡提到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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