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公雞(1 / 1)

畢冰賓 譯一耶路撒冷附近有一位農夫養了一隻鬥雞。起初這隻小雞看上去挺寒磣,可春天一來,他就長出了一身美麗的羽毛。待到無花果樹梢兒上吐出嫩葉時,這雞的脖子已挺若彎弓,橘紅的頸毛鮮亮耀眼。這位農夫窮,住在土坯房裡,隻有一個小小的院子,他的整個領地上隻有一棵模樣不濟的無花果樹。他在葡萄園、橄欖園和麥地裡為主子拚命勞作一天,收工後回小路旁的土坯房裡睡覺。不過,他挺為自己的小公雞驕傲的。在這個院子裡還養著三隻醜陋的母雞,生的雞蛋很小,卻把身上不多的毛抖摟一地,還造得四處都臟兮兮的。在角落的草棚子下,還養著一頭傻呆呆的驢子,常跟隨這農夫下地乾活兒,不過有時也待在家裡。農夫的老婆眉毛黑黑的,模樣兒挺年輕,但不怎麼乾活兒,也就是往地上撒些糧食或倒點剩粥什麼的喂雞,或者用鐮刀給驢割些青草吃。那小公雞長大了,模樣很是出眾。在那個三隻襤褸母雞出沒的臟乎乎院子裡,他命中注定是個花花公子哥兒。聽到彆的公雞叫,他就引頸高叫一通兒算是回答,其實那些公雞跟他隔了不知多少道牆,他一點也不知道那邊怎麼回事兒。但是他的叫聲很特彆,火氣十足,遠處彆的公雞一叫,就會意想不到地惹得他大發雷霆。“聽他叫的。”農夫站起身,一邊脫著衣服一邊說。“他能頂二十隻母雞呢。”老婆說。農夫出去,驕傲地看著他的小公雞兒。這羽毛華麗的漂亮公雞已經跟那三隻羽毛淩亂的母雞混熟了,可他全然不理會母雞們,自顧昂著頭傾聽遠處不知什麼地方的公雞發出的挑戰,那地獄般的地方神秘地衝他發出了鬼叫,他不甘雌伏,報之以響亮的挑釁叫聲。“他早晚有一天得跑。”農夫的老婆說。於是他們用糧食把他引過去把他抓住了,儘管他又撲棱翅膀又踢腿地掙紮。兩口子隨後用細繩拴住雞腳脖子,一頭綁在距鐵上,另一頭拴在驢草棚的柱子上。小公雞被鬆開了,他憤怒地邁開大步,昂首挺胸從農夫夫婦身邊走開,但很快就讓繃緊的繩子拽住動彈不得。他那條被拴住的腿蹬了幾蹬,就摔倒在地上。他在肮臟的地上瘋狂地掙紮起來,把那些模樣寒酸的母雞嚇得夠嗆。然後他姿勢難看地歪了幾歪重新站了起來,開始動起腦子來。農夫兩口子見之開懷大笑。小公雞聽到他們笑,心知事情不好:是自己的腿給拴住了。從此他再也不昂首挺胸了,也不撲棱他的羽毛了。他隻在繩子的範圍內愁眉苦臉地溜達著。不過見到好吃的,他依舊狼吞虎咽。有時他照樣會留下點特彆好吃的東西給他一時寵愛的母雞。有時他的這些妻妾漠然走入他的範圍內,他會高視闊步,渾身顫抖著衝她們發泄一番並含而不露地引誘她們一下。早晨,一聽到什麼地方有公雞叫,他仍然會發出挑釁的啼鳴。 但是,他吞食的樣子顯得過分貪婪,抓住可憐的母雞時顯得得意忘形。更突出的是,他的聲音失去了那種飽滿的音色。他的腿被拴住,他心裡明白。被拴住的不僅是身體,靈魂和精神都被那根繩子拴住了。但在他內心深處,生命依舊頑強,不肯破滅。該扯破的是那根繩子。於是在一個早上,就在晨曦初現之前,他從微睡中驚醒,憑著突如其來的一股力量他撲棱起翅膀向前飛撲,那根繩子就這麼讓他掙斷了。他發出一聲野性的怪叫,一蹦就上了牆頭兒,在牆頭上發出一聲“咯咯咯”的高叫。這叫聲響亮,把農夫給喚醒了。就在這同一個早上的同一個時辰,同樣在晨曦初露時分,有個被縛的男人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了。他醒來時,渾身凍得發麻,發現自己是在一孔鑿出的石洞中。漫長的睡眠中,他的身上備受創傷,現在身上還布滿傷口。他沒有睜開眼,但他知道自己醒了,凍得麻木僵硬,渾身是傷,還被捆著。他的臉讓冰涼的帶子箍著,兩腿被捆綁在一起。隻有手沒被捆上。他隻要想動就能動,這他知道。但他沒有這種想法。誰想死而複生呢?一有要動的預感,他心裡就生出了深深的厭惡。這種重返意識的動作是那麼奇怪、難以掐算,他已經對此反感了。他並未期待這個。他一直想身處意識之外,待在這個連記憶都已經僵死如磐石的地方。但是現在有什麼東西把他送了回來,就像送回了一封信,在這個過程中,他躺著,感到厭惡。可是,他的手突然動了起來。他的手抬了起來,冰冷,沉重,疼痛。可還是抬起來,把蒙在臉上的布扯掉,並開始拉扯綁在肩膀上的帶子。隨之,他的手又落下,仍然冰冷,麻木,並因為活動過多而厭倦了,決不願意再動一動。他的臉露出來了,肩膀自由了,但他又死了過去,變得冰冷、一錢不值。這樣最合他的心意。他幾乎完全得到了自己最想得到的,那就是:徹底冷漠地置身於意識之外。可是,就在他幾乎死去時,他的手腕突然感到一陣疼痛,這疼痛驅使著他的手舉起來去推開綁在膝蓋上的帶子,他的腳開始**,儘管他的胸口還是冰冷僵死的。最終,他的眼睛睜開了。周圍黑暗依舊!可是隱約有那麼一點微光,是那鬨人的光線正穿透這黑暗。他的頭抬不起來。眼睛閉上了,一切又結束了。俄頃,他突然斜著身子站了起來,整個世界開始旋轉。束縛他的帶子都脫落開去。那狹窄的石牆向他砸下來,再一次將他囚禁起來,令他憤憤然。不過總還是有光線透進來。憑借一股因為反感產生的力量,他朝前傾著身體,在那狹窄的石穴裡,將虛弱的手放在透過光線的罅隙上。這力量來自某個地方,來自反感。隨著一聲爆響,射進一道波浪般的光芒,這個死人蜷縮在他的穴居中,麵對著洪水猛獸般的光芒。天尚未大亮,但是晨光那奇特尖銳的氣息已經撲麵而來。這意味著他完全蘇醒了。慢慢地,慢慢地,他帶著渾身的傷口從石穴中小心翼翼地爬了出來。繃帶,麻布和香料全抖摟開去。然後他蹲在地上,麵對石牆想找回自己的記憶。他看到了他傷痛的腳又觸到了地麵,其痛無比,難以言表,它們本來是永遠不要再觸到地麵的。他看到自己那已經死去的瘦弱雙腿,感到一種莫名的疼痛,疼得他魂飛魄散,逼得他站了起來,一隻破裂的手扶著墳墓裡凸出的地方。回!再回來,經曆過那一切之後!他看到麻布繃帶脫落到死去的腳下,便彎下腰去,將繃帶揀起疊好,放回他離開的那個石穴。然後他拿起香料熏過的麻布單子,圍在自己身上當披風,轉身走了,走向蒼白寒冷的清晨。他是孤獨的。而死過一回後,則更加孤獨無比。依舊懷著難以言表的幻滅感和厭惡,這個男人踮著腳走下了石坡,從野月桂樹下身披毛鬥篷熟睡的士兵身邊走過。他滿是傷痕的腳包著白麻布默默地走著,邊走邊低頭看著士兵們僵滯的身體,覺得他們就像一堆肉一般。這些士兵令人惡心,緩緩散發著肢體的臭味。不過他心中生出了一絲憐憫之情。他從他們身邊走過到路上去,還生怕驚醒了他們呢。他不知去向何方,就轉身離開了山坡上的城市。他沿著背離城市的道路走著,橄欖樹下紫色的銀蓮花在寒冷的清晨裡凍得低下了頭,肥綠的草叢長得厚實茁壯。這世界,這自然的世界依然綠色茵茵。一隻夜鶯在小溪邊的灌木叢中發出迷人、渴望、**的叫聲,它在這個世界裡,這個從早到晚輪回生生不死的自然世界裡,而他則在此死過一回了。他繼續向前,傷痕累累的腳走著,既不是在這個世界,也不是另一個。既不是在此地,亦非在彼地。既非在看,也非盲目。他兩眼昏花地走過,離開城市和城圈,不知自己為何這樣行走,可就是冥冥中受著幻滅中生出的深深厭惡感的驅使,受著某種連自己都不清楚的決心的驅使。在橄欖園乾燥的石牆下昏昏沉沉地走著,他被附近的一隻公雞瘋狂的啼鳴驚醒,這聲音令他如同過電一樣顫抖起來。他看到路邊樹上有一隻羽毛黑橙相間的公雞,又看到在高處的橄欖林裡有一個身著灰色毛外套的農夫在奔跑著。從那一片綠色中跳出了那隻公雞,黑橙相間的羽毛,紅關子,尾巴上的毛流金溢彩。“哦,攔住他,先生!”那農夫叫道。“那是我家的雞跑了!”這人聽到招呼,臉上莞爾一笑,在跳動的公雞跟前張開自己的大鬥篷。那公雞撲棱著翅膀倒退著,那農夫見之跳上前來。雞翅膀好一陣子撲打,羽毛紛飛,那農夫終於將公雞牢牢地夾在胳肢窩下。隻見那公雞的翅膀收攏了,拚命朝前曳著脖子,滴溜溜的圓眼睛從白眼圈兒裡瞪了出來。“這是我家的公雞,他要跑!”那農夫的左手摩挲著撫慰那公雞,滿臉流著汗抬頭看著身裹白亞麻布的來人。當這農夫凝視那死過一次的人的臉時,他立即變了臉色,呆立不動了。那張死人才有的白臉上表情是那麼平靜,臉上的胡子似乎在他死了以後還一直在生長。還有那雙圓睜的黑眼睛,透著陰鬱的眼神,那也是死過一次的!還有那白蠟一樣的額頭上洗過的傷口!眼前這一切令這個反映遲鈍的莊稼人耷拉著下巴,像個孩子一樣不知所措。“彆怕,”鬥篷裡的人說:“我不是死人。他們把我放下來放得太早了[1],所以我就又站起來了。不過要是他們在此發現我,他們還會再讓我死一回。”他的聲音透著一貫的厭惡。人!特彆是手握權力的人!他們隻能做的就一件事。他黑色的目光漠然地盯著農夫那遊移不定的眼睛。農夫退卻了,在這如此漠然、陌生、冷峻、堅毅的目光下,他感到虛弱無力。他隻能說出那句他不敢說的話。“到我家躲躲吧,主子?”“那我就去歇歇兒。不過,要是你告訴了什麼人,你知道那會怎麼樣。連你也得一起受審。”“我!我不會說的。咱們快著點兒吧!”那農夫害怕地四下裡張望著,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倒了這份黴。那滿腳是傷疤的人痛苦地爬上橄欖園,跟隨著神情陰鬱、腳步匆匆的農夫穿過掩映在橄欖樹叢中的綠色麥田。他能感覺出腳下經曆過死亡的麥苗此時涼絲絲、光滑滑的,但能明顯覺得出它有著與之迥異的粗糲的生命。在石沿旁,他看到猩紅的銀蓮花枝上長滿銀色絨毛的花蕾低垂著。這些花也是生長在另一個世界中的。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他是孤獨的,全然孤獨。而周圍這些東西則是生長在一個永遠不死的世界裡的。而他自己則是死過一回的,是死在它們之外的,現在剩下的隻是因為幻滅生出的十足的厭惡。他們來到土坯農舍前,農夫沮喪地等他進去。“進去呀!”他說。“進吧!沒人看見咱們。”那身著亞麻的人進到這土房子裡,渾身散發著奇特的香料味兒。農夫關上了門,穿過門道來到院子裡,高牆中拴著驢子,免得讓人偷走。那農夫心神不寧地將公雞拴了起來。那麵色如蠟的男人一下子就坐在了壁爐前的席子上,他精疲力竭,神情恍惚。但他還是能聽清農夫跟他老婆在門外耳語,那女人一直站在房頂上看著呢。他們很快就進屋了,那女人趕忙捂上自己的臉。她隨後倒上水,又在木盤子裡放上麵包和無花果乾兒。“吃吧,主子!”農夫說。“吃吧!沒人看見咱們。”可是來者根本就沒有胃口。不過他還是把一片麵包沾了點水吃了,反正還得活。但他體內的欲望算是滅了,甚至對食物和水。他再生了,但沒有欲望,甚至沒有生的欲望,一切皆空,隻有那巨大的幻滅感如同一種厭惡感,那就是他的生命之所在。不過,或許比幻滅更深重的是一種無欲的決斷,比意識還深刻。農夫和他老婆站在門道裡看著他。他們看到陌生人枯瘦、慘白如蠟的手和腳上青紫的傷痕和他額頭上的一道道傷口。他們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濃重香料味。此情此景令他們感到恐懼。再看看這人身上精細昂貴的雪白亞麻,他們覺得他可能是一個恐怖地死去的國王。現在他仍然身處那個冰冷遙遠的死亡之地,近乎透明的身上散發著香料味,像是來自某種奇特的花朵一樣。艱難地咽下沾了水的麵包後,他抬起眼睛看看他們,發現他們狹隘拮據,舉止毫無光彩,缺少勇氣。但他們就是他們,是自然界中遲鈍的分子。他們毫不高貴,但是恐懼令他們變得富有同情心。於是這陌生人對他們再次頓生同情,他知道他們會對文雅報以文雅,會再次笨拙地回報他。“彆怕,”他溫雅地對他們說:“讓我跟你們待上一會兒。我待不長的。待會兒我就徹底一走了之。彆怕,我不會給你們帶來傷害的。”他們馬上就相信了他,可是恐懼仍然沒有散去。他們說:“待著吧,主子,想待就待著吧。歇著吧,安安靜靜地歇著!”可他們還是感到害怕。他也就隨他們去了。那農夫牽著驢子走了。太陽明晃晃地升起來了,可在關上門的黑屋子裡,這人又覺得像回到了墳墓中。所以他對那女人說:“我想躺到院子裡去。”於是她為他清掃了院子,給他鋪了一張席子,讓他順牆根兒躺在陽光下。他躺著,看到圍住的無花果樹上第一茬綠葉像火焰般蓬蓬勃勃舒展開來,從光禿禿的樹乾伸展向頭頂上的春天。可是這死過的男人不能觀賞,他隻是靜靜地躺在不那麼熱的陽光下,體內沒有欲望,連動一動的欲望都沒有。他躺在陽光下,兩腿乾枯,香料熏過的黑發落進空****的領口中,瘦弱蒼白的胳膊紋絲不動。他躺在那裡,母雞們“咯咯”叫著在地上刨食,而那隻逃跑過的公雞這會兒被拴住了雙腿,在角落中發出威脅的叫喚聲。農夫的老婆害怕了。她過來窺視著,見他紋絲不動,生怕這男人死在院子裡了。陽光變得強烈起來時,他居然睜開眼睛看她了。看著這男人活過來了,她又怕了,不過沒說什麼。他睜開眼睛,又發現這世界像玻璃一樣明亮。這是生活,但這裡麵沒有他的份了。它隻是在他身外閃光:藍天,光禿禿的無花果樹,上麵掛著幾片小小的葉子。是如同玻璃一樣明亮,可他不屬於它,因為欲望已經沒了。可他在這兒,並沒有滅絕。白天過去了,就像一個逗號,晚上他又進屋了。那農夫回家來了,害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陌生人也吃起了豆子,吃得很少。然後他洗了手,轉過身去對著牆壁沉默了。農夫也沉默著。他們看著客人睡了。沉睡離死亡那麼近,他還能睡。太陽升起來時,他又出去躺在院子裡。太陽是唯一能拉動他並搖晃他的東西,而他也想用鼻孔感受一下早晨的清涼空氣,看看頭頂上淡藍的天空。他仍然不喜歡被關在屋裡。他一出屋,那小公雞就叫了起來。那叫聲弱了,是硬擠出來的,但那叫聲中透著某種堅強,表示他不懊悔。它要活下去,甚至要高叫著表達生命的昂揚。那死過的男人站著凝視著這隻逃跑後又被抓起來的公雞,隻見他撲棱著翅膀站立起來,試圖向前邁步,甩起頭來,張開他的嘴巴以生的姿態向死挑戰。那勇敢的聲音響了起來,儘管因為他的腿被拴著,他的叫聲也微弱了下去,但這聲音沒有被阻擋住。這死過一次的男人毫不掩飾地凝望著生命,他看到到處都充溢著果敢精神。那是一隻橘紅色的公雞,在朦朧的藍色風暴中或浪尖上挺立起來;或是無花果枝頭聳立著的綠色的火舌。這些東西和春天的牲靈在勃發,渾身閃爍著欲望,表達著自己的主張。他們的勃發就像泡沫的浪尖,是來自隱匿的欲望之藍色的血液,來自力量的廣漠海洋。他們五光十色,形狀清晰,稍縱即逝,但決沒有死氣。這個死過的男人眼看著這些東西一晃而獲得生命,他們不會死了。不過他再也看不到他們的欲望如何顫抖著獲得生命和存在了。他聽到的是他們的清越的聲音,這聲音玎玲響著,是對其他業已生存的事物的挑戰。這男人仍然躺著,曾經死過的眼睛現在圓睜著,眸子仍舊黑黑的,看到的是生命亙古不變的堅韌。那隻公雞回過頭來,目光閃爍著,似看非看地猛掃了他一眼。這死過的男人像往常一樣,看到的不隻是這隻雞而已,還看到了生命短促但洶湧的浪頭,這隻雞最具生命活力了。他看著這東西吞食一塊塊食物時嘴巴奇怪地活動著,他的眼睛在充滿活力地閃動著,顯得十分機警、自負、謹慎,他的叫聲生氣十足,豪邁而驕橫。可他又被現實的繩子拴著動彈不得。那公雞心愛的母雞下了蛋,他便自豪地模仿起母雞“咯咯”的叫聲來。這時男人似乎聽出了這叫聲中生命奇特的絮語,那叫聲依舊因為腿被繩子拴著而透著懊惱。當這男人扔點麵包給公雞吃時,公雞衝他發出了十分溫柔的叫聲來,叫著胡亂吃點兒,還不忘給母雞剩下些碎麵包渣。母雞們便貪婪地跑過來,把麵包渣兒叼到被縛的公雞夠不到的地方去吃。公雞自鳴得意地尾隨其後,可突然被繩子絆住了,不得不就此罷休。他的冠子耷拉了下來,似乎要銷聲匿跡,躲到陰影中去了事。可他還年輕,尾巴上的羽毛仍是那麼亮閃閃的,還沒有完全長大呢。直到晚上,他體內的生命潮汐才會讓他忘卻白天的一切。他的愛妃漫不經心地靠近他,衝他丟個媚眼兒,他便顫動著渾身的羽毛朝她撲將上去。這死過的男人看著那弓著身子顫抖不定的公雞,他看到的不是那隻雞,而是一個生命的浪峰一時間和另一個生命的浪峰相重疊,在洶湧的生命之海的潮汐中。對他來說生的命運似乎比死的命運更不可抗拒。與生命、不可遏止的生命強勁的命運相比,死的末日不過是一片陰影而已。黃昏時分,農夫牽著驢子回來說:“主子啊,聽說園子裡的屍首被偷走了,墳墓空了,當兵的給調走了,該死的羅馬人!那裡的女人都在哭呢。”死過的男人看著沒有死過的男人說:“很好。什麼也彆說,咱們沒事兒。”農夫鬆了一口氣。他看上去臟兮兮、傻乎乎的,儘管臉色有點兒像他拴住的小公雞一樣紅,可就是沒有光彩。他是個沒有火氣的人。不過那死過一回的男人想:“為什麼要讓他拔地而起?泥土做的肉身變成了食物,但是不能脫離大地。讓土地仍舊是土地吧,讓它依舊自成天地。我錯把它托舉了起來。我試圖介入,我錯了。毀滅的犁鏵將要紮進猶太人的土地,這個農夫的生命將要像一塊泥巴一樣被翻動。沒有人能夠讓土地免遭耕種。這是耕種,不是拯救……”於是他用憐憫的眼光來看待這個農夫了,因為這農夫命中注定是不會得到再生的。不過這個死過一回的男人還是對自己說:“他是我的東道主。”早晨,他感到好點兒了。這死過的男人站起來,忍著腳痛緩緩地原路返回那個園子。他是在一個園子裡被人出賣[2],然後埋在園子裡的。當他拐過石地旁的月桂樹時,他看到一個身著藍鬥篷黃袍裙的女人在墳墓旁徘徊著[3]。她向洞口看去,覺得它就像一個深深的櫃子。但裡麵空空如也。於是她絞著雙手哭了起來。當她轉身離開時,她看到了那著白衣的男人站在月桂樹下。他大叫一聲,以為那人是個探子,對他說:“他們把他弄走了!”那人則對她說:“瑪德琳!”她搖晃著身子險些摔倒,她認出他來了。他對她說:“瑪德琳!彆怕。我活了。他們埋我埋得太早,所以我又活了。我活過來後躲在一個人家裡。”她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隻是匍匐在他腳下吻他的腳。“彆碰我,瑪德琳,”他說。“先彆碰我呢!我的傷還沒有好,還不能跟人接觸。”她哭了,不知怎麼才好。隻聽他說:“咱們上邊上去,到灌木叢裡去,在那兒說話沒人看見。”身著藍鬥篷黃袍子的她隨他進了樹林,坐在愛神木下。他說:“我還沒徹底緩過來呢。瑪德琳,接下來怎麼辦?”“主子!”她說。“我們一直為你哭泣!你回到我們當中來好嗎?”“已經完結了的就讓它完結吧。對我來說,末日已經過去了。”他說。“溪水會繼續流,直到天不再下雨,那時水就會乾。對我來說,那個生命已經完了。”“你能放棄你的勝利嗎?”她哀傷地說。“我的勝利,就在於我沒有死。我完成了我的使命,分毫不差,但沒死。這就是我的勝利。我超越了生與死,仍然是個男人。我還年輕,瑪德琳,連中年都沒有到呢[4]。我很高興,那一切都過去了。應該過去。我高興,這一切結束了,我的受難日過去了。作為導師和救星的我死了,現在我可以乾我自己的事,過我自己的日子了。”她聽到了他的話,但不大懂他的意思。不過他的話令她感到失望。“那你還會回到我們中間嗎?”她堅持問道。“我不知道我將做什麼。”他說。“我的傷痊愈後,我才能知道。不過我的使命是完成了,行教也結束了,死亡把我從自我拯救中拯救了出來,哦,瑪德琳,我想過我自己的日子了。我的公共生活結束了,那是我自視重要的生活。現在我可以隨波逐流,一言不發,也不會有誰來背叛我。我想超越我的手腳的局限,所以我讓背叛降臨到自己身上。我知道我錯怪了猶大,我可憐的猶大。因為我死過一回了,我才知道了自己的局限。現在我可以過不驅使彆人的日子了。因為我能夠到的是我的指尖能夠到的,我能邁出的步伐最遠不過我的腳尖處。但是我能夠擁抱眾生,以前我從來沒有哪怕是真正擁抱一個人。是猶大和大牧師們將我從自我拯救中拯救了出來,很快我就會麵對我的命運,像一個黎明中獨自來到海中洗浴的人一樣。”“你是想從此一人獨處?”她問道。“難道你的使命一錢不值嗎?都是假的嗎?”“才不呢!”他說。“你過去的情人們也絕不是一錢不值了。他們對你來說很重要,但你獲得的比你給予的要多得多。然後你來找我,要我把你從過分的獲得中拯救出來。而我在執行我的使命時,做的也過分了點兒。我給予的比我獲得的要多,那也是災難,是出於虛榮。於是猶大和大牧師們將我從我過分的拯救中拯救了出來。瑪德琳,千萬彆給予得過多了,那隻意味著另一次死亡。”她聞之痛苦地思考起來,因為她意欲過分地給予,不忍受到否定。“那你不回到我們中間了嗎?”她問。“你活過來隻是為你自己嗎?”他聽出了她話中的嘲弄,看著她那張美麗的麵孔,從那上麵仍然看得出她過分的需求──她要將自己從過去拯救出來,不再是過去那個女人,不再是用自己的意誌攫住男人的女性。那種需求的陰雲仍籠罩在她臉上,要將自己從過去的剛強的夏娃角色中拯救出來,那時她擁抱過很多男人,獲得的比給予的要多。現在另一種末日降臨在她身上了。她隻想給予而不索取。這對於其溫暖的肉體來說也是艱難和殘酷的。“我死而複生並不是為了再次死去。”他說。她抬眼看看他,看到他白蠟似的臉上呈現出疲憊來,黑亮的眼睛裡充滿了失落、透著難以察覺的漠然。他感覺出了她那一瞥的意味,對自己說:“現在我的追隨者要讓我再死一回,因為我死而複生,但有負他們的期望。”“你會來我們中間,看望我們,看望這些愛你的人嗎?”她問。他莞爾,道:“啊,是的!”隨後又說:“你有點兒錢嗎?你能給我點兒錢嗎?算我借的。”她沒有多少,但能給他錢,這讓她感到欣慰。“你覺得,”他對她說:“我會去跟你生活在你的家裡嗎?”她抬起頭,看著他的藍色大眼睛裡放射出奇特的光芒,“現在嗎?”她的話音裡透著一種特殊的得意。而他現在早就沒了任何得意感,對她說:“不是現在!等我的傷全好了,還有,等我能夠接觸肉體時。”說這話時他有點猶豫。他心裡明白,他永遠不會去她家住,因為他看到了她眼中閃爍的得意,那是給予的貪婪之光。可她卻在狂喜地低吟著:“你知道的,我會為你獻出一切。”“彆!”他說。“我沒有這樣的要求。”他再次感到要從以前他熟悉的生命中抽身而出,他感到一種幻滅的厭惡,感到自己腹中一陣翻騰。隨之他蹲在愛神木叢下,渾身乏力。但他的眼睛是睜著的。她又抬眼看看他,發現他不是彌賽亞。彌賽亞沒有複活。他的熱情和灼人的純潔已經去了,那個狂熱的青年已經去了。他的青春已死。這個男人已屆不惑,充滿了幻滅感,有著嚇人的冷漠,還有一種愛情無法戰勝的果斷。這不是她仰慕的主子,那個年輕、熱情、無形中提升她的靈魂的人。這個人近乎她以前有過的情人了,但對個人問題十分不屑,缺乏敏感。對他的仰慕令她既狂熱又痛苦,難以求得平衡。這個複活的人讓她死心了,不再做夢了。“你該走了,”他對她說:“彆碰我,我還死著呢。三天後我會再到這個地方來。如果你要來,就在黎明來吧。咱們再說說話兒。”她走了,鬱悶沮喪地走了。走著走著,她忘卻了現實的痛苦,重又變得驚喜起來:原來主子複活了,不再是死人了。他,救星,崇高的人,創造奇跡的人,複活了!他複活了,但不再是個人,而是個純粹的神,因為他不需要肉體的接觸,他注定要進天堂的。這才是最最榮耀和最最神奇的奇跡呢。那死過的男人這時也抖擻起了精神,緩緩地朝那農夫家走去。他樂意回到他們中間,躲開瑪德琳和她的同伴們。農夫們有著俗人的慵懶,會讓他休息的,也不會強求他什麼。那家女人正站在房頂上尋找他呢,生怕他一去不回。他來到這座房子裡,對她來說就像一杯淡淡的酒。看見他,她忙快步到門口迎迓。“您這是去哪兒了?”她問。“您乾嗎要走呢?”“我到一個園子裡走走,見到了一位朋友,給了我點兒錢,給你吧。”他伸出枯瘦的手,手中攥著一點點錢,那是瑪德琳給他的全部的錢。農夫老婆的眼睛為之一亮,因為缺錢。她說:“哦,主子喲!這真的是給我的?”“拿著吧!”他說。“用它買麵包,麵包能帶來生命。”於是他又躺在院子裡,又身陷孤獨之中了,不僅悶悶不樂。跟農民們在一起,他可以獨善其身,可他的朋友們可是不許他孤獨。在這個安全的院子裡,那隻小公雞挺招他喜歡的:它孤獨無助但滿懷生命熱望地叫著,最終因為腿被縛著而在無助的恥辱中停止了叫聲。這一天中,驢子在棚子裡“嗖嗖”地甩著尾巴。那死過的男人躺著,全然遠離生命,意氣消沉,厭惡了這死一樣的生。那女人拿來了酒、水和甜糕餅,叫醒了他。他便吃了一點,為的是讓她高興。天兒熱,她蹲著伺候他吃喝時,他看到了她罩衫下枯瘦的胸前垂著的**。他知道她希望他要她,她還年輕,不怎麼醜。從來沒有領教過女人的他,隻要想,就會對她產生欲望。但他不能對他有欲望,儘管他微微地感到被蹲在一旁的她那柔軟但醜陋的肉體吸引著。但他不能同她的思想和她的意識相溶。她喜歡的是他的錢,還想從他這兒得到更多。她想擁抱他的肉體,但她那個小心眼兒卻僵化、短視、貪婪,她的肉體自有其貪欲,對回報毫無敬重。因此他對她悄聲說了句好話,就扭過身去了。他不能撫摸那嬌小的身子,便毫不遲疑地轉身不睬她了。從死亡中複活了,他終於意識到肉體也有自己的小小生命,甚至有著超越這生命的更偉大的生命。他因為躲避了肉體小小的貪婪的生命而獲得了貞節。可他現在知道那種貞節其實是一種貪婪的形式。他知道這具肉體複活了,是為了給予和獲得,獲得和給予,但毫不貪婪。現在他知道,他複活是為了那個女人或女人們,她們懂得肉體更強的生命,無論給予還是獲得都不貪婪,他可以將自己的肉體跟她們相溶。不過既然死過了,他就有耐心了,因為他懂得什麼是時間和時間的永恒。他因此變得沒有貪欲了,無論是將自己給予彆人還是為自己攫取什麼東西。因為他死過了。那農夫乾完活計回來,說:“主子,謝謝您給我錢。不過我們沒想過要錢。我有的錢都是您給的。”那死過的人感到悲哀,因為他看到那小模小樣兒的農夫站在那兒,眼睛分明發亮,期盼著以後從他這裡得到更多的錢。不錯,這農夫接他進來時沒要錢,而且是冒著得不到錢的風險。但他是動了腦筋想要錢的。即便如此,也是人之常情。天不早了,農夫要扶他起來,他對農夫說:“彆碰我,兄弟。我還沒有升上去見我父呢。”[5]夕陽的色彩愈來愈濃,映了小公雞一身的光芒。那農夫不斷地換繩子,拴得這小東西跟犯人似的。但是生命的火焰一直燒到公雞冠子上,因此它斜視那死過的人時,眼神裡透著十足的傲慢。那人笑笑,對它寵愛有加,衝它說道:“在鳥類裡,你算是升上去見過我父的了。”那小雞聞之,發出啼鳴算是回答了。第三天早上這人去到花園裡,冥思苦想著,思考著肉體更為廣博的生命,超越個人渺小狹隘的生命。想著想著他穿過了石頭附近月桂和愛神木茂盛的屏障,突然間他發現那三個女人在墳墓邊上。一個是瑪德琳,另一個女人是他母親,還有一個是他認識的,名叫約安。他看到了她們,她們也看到了他。大家都心生懼怕。他佇立在遠處,以為她們來這裡就是要他的肉體回去的。但他是決不會回到她們中間的。他臉色蒼白,站在灰蒙蒙的晨光中,要落雨了。他看看她們,轉身走了。瑪德琳疾步追了上來。“不是我帶她們來的。”她說:“是她們自己來的。看,我給你帶錢來了!……您不對她們說點什麼嗎?”她給他幾枚金幣,他接了,說:“我能要這些錢嗎?我會需要的!我不能對她們說什麼,因為我還沒有升上去見過我父呢。現在我必須離開你了。”“那,你去哪兒呢?”她叫道。他看看她,發現她要抓住的是已經死去的那個男人,是年輕的他,懷有使命的他,童貞的他,恐懼的他,有著渺小生命的他,那個隻知給予不知索取的他。“我必須去見我父!”他說。“你是要離開我們嗎?您母親在那兒呢!”她叫著,滿懷怨懟轉過身,這一腔怨懟依然令她心裡甜滋滋的。“可我現在必須升上去見我父。”說著他退縮進灌木叢中,迅速轉過身走了,心中自言自語道:“現在我不屬於任何人,沒有任何聯係,我的使命和福音都離我而去了。哈!我甚至不能創造自己的生命,何談拯救彆人?……我能學會孤獨。”就這樣他回到了農夫的家,來到院子裡,那小公雞被繩子拴著腿待在那兒。他不想跟任何人在一起,最想的是獨處,彆人在場令他感到孤獨。陽光和春日微妙的藥劑讓他的傷口愈合了,甚至五臟六腑中幻滅的巨大傷口也愈合了。他對男人和女人的需要,他意欲拯救他們和被他們拯救的狂熱也消弭了。無論他與人類的接觸會產生什麼後果,都不應逾矩,不能強製。他對自己說:“我試圖強迫他們活,所以他們就強迫我死。總是這樣,強製。退縮毀滅了前進。現在我該獨處了。”於是他不再去那花園兒了,自顧靜靜地躺著看太陽,要不就在黃昏時分穿過種著橄欖的坡地散步,坡地上綠色的麥子一遇上個豔陽天就能長一巴掌那麼高。他總是暗忖:“完成了我的使命,跟它脫了乾係,實在太好了。現在我可以獨處了,把一切都留給他們去。無花果樹愛禿就禿吧,富人們愛富就讓他們富去吧。我隻管走我自己的路。”於是那無花果樹上蓬勃的綠芽兒就沒有舒展開來,儘管那樹乾裡流淌著亮閃閃半透明的綠色血液。那隻小公雞在陽光照耀下渾身的毛愈來愈亮,可還是讓一根繩子拴著腿。夕陽西下,色彩愈來愈絢爛地隱沒在金黃火紅的天際。這死過的人對這一切看在眼裡,心想:“《聖經》不過是夜間叮人的蚊子。人被字詞所折磨就如同被蚊蟲叮咬,它會跟著人進墳墓的。可是人超越了墳墓,它就鞭長莫及了。我現在就穿越了那個地方,字詞想叮咬我也無能為力,空氣清新了,我無話可說。我獨處於自己的皮膚之中,自己的皮膚是我全部臟腹的牆壁。”他就是這樣將自己的傷口愈合了,享受著生的不朽,免去了一切煩惱。因為在墳墓裡他躲過了那個我們稱之為煩惱的圈套。在墳墓中他離開了那個奮爭的自我,不再憂慮,不再堅持自我。現在他那無憂無慮的自我又破鏡重圓,在自己的皮囊中變得完整了,他以純粹孤獨的姿態衝自己笑了,這也是一種不朽。隨後他對自己說:“我要在世界上流浪,什麼都不說。因為這個現象的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孤獨更美好的了。這個現象的世界如此洶洶,但又是孤獨的。我沒有看到過它,因為我身處其中深感困惑,我讓這困惑遮住了雙眼。現在我要在這個洶湧的現象世界上流浪了,因為是這些洶湧的東西讓我純粹孤獨。”他就是這樣自顧思量著,決定要當一個醫生。這是因為,任何大人孩子觸動了他的同情心,他仍然有力量去愈合他們的傷口。於是他按照正常的樣子剃了自己的頭發,剪了胡子,自己衝自己笑了。他給自己買了鞋,合身的鬥篷,頭上纏了得體的頭巾,遮住了所有的傷口。那農夫問:“主子,您這是要離開我們嗎?”“是的,時候到了,是該回到人中間了。”他給了那農夫一張票子,對他說:“把那隻逃跑過的公雞給我吧,它讓繩子拴著呢。他應該跟我走的。”就為了這張票子,那農夫把公雞送給了那死過的男人。隨後,在黎明時分,那男人邁入了這現象的世界,要在孤獨之中完善自己。以前他是與這世界過於密切了點,然後他就死了。現在他必須回去,在渾塵中獨處。但就是現在他也並沒有很孤獨,因為在他的腋窩下夾著那公雞呢。公雞的尾巴在他身後歡快地搖曳著,還激動地朝前探著頭,因為這公雞也是頭一遭涉足這更為廣闊的現象世界中曆險,公雞們躁動的身體亦是這世界的一部分。農夫的老婆掉了幾滴淚就進屋去了。畢竟是農夫婆,她這是又回去看那點兒錢去了。在她眼中,似乎那一張張錢在閃光,實在美妙。那死過的男人繼續朝前流浪著,還好這是個豔陽天。他邊走邊看著,一串運貨車從身邊駛過朝城裡進發,他忙站到一邊去,心裡說:“這個現象的世界可真叫怪,說它臟吧,還挺乾淨的。我也一樣。不過我是獨善其身的!生命以不同的方式湧動著,可我以前為什麼要所有的生命都以一個方式湧動呢?我真後悔我向人們布過道!一種訓誡很容易凝結成泥巴並堵住泉水,還有讚美詩或唱詩也是這樣。我犯了錯誤。我明白了,他們處死我是因為我對他們布道。可是他們不能徹底將我處死,我現在孤獨地複活了,成為凡塵的一員,我沒有想駕馭它。在萬物的湧動中我會保持孤獨,永遠要保持的就是孤獨。不過我得把這隻雞甩入湧動的現象中去,因為他必須要趕他的浪潮。他渾身洋溢著生命,身子滾燙滾燙的!不定在哪兒,我會儘快把他放到母雞們中間去。或許某個晚上我會遇上一個女人,她能吸引我複活的肉體,又能讓我保持孤獨。我欲望的肉體已經死了,我跟什麼都失去接觸。可我怎麼知道,所有一切都是有生命的!這隻雞閃爍著孤獨的光芒,儘管他對母雞的引誘予以回報。我要儘快趕到前麵山上的村子裡去。我已經很累很虛弱了,我想閉上眼睛什麼都不看。”他快步走著,隻想早點到。路上他超過了兩個慢慢走著聊天的人。他步履輕巧,聽到了他們的話,議論的正是他自己。他還認識他們,他活著傳教時就認識他們。於是他跟他們打了招呼,但借著黃昏的遮掩沒有暴露自己,他們並不認識他[6]。他對他們說:“那個該當國王的人讓他們給害死了,那個人怎麼樣了?”他們疑慮地問:“為什麼你問他呢?”“我一直跟他熟,挺想他的。”他說。他們於是回答說:“他活了。”“啊!那他在哪兒呢?他怎麼生活?”“我們不知道,因為這秘密還沒有公開呢。不過他是活了,很快就會升上去見他父親。”“哦!他父親在哪兒呢?”“還不知道?你是異教徒吧!父親在天堂啊,在雲彩之上的天空。”“真的?那他可怎麼個升法兒呢?”“他是預言家,會光榮升上去的。”“甚至升上天堂。”“那他並沒有在肉體上複活吧?”“是肉體複活。”“他的肉身也一塊兒升天嗎?”“天上的父會接他的。”那死過的男人沒再說什麼,因為該說的他都說了。字詞生字詞,就像蚊子生蚊子一樣。不過有個人還是問他:“你乾嗎帶著一隻雞呀?”“我是個能治傷的人,”他說:“這雞有德性。”“那你不是個信徒了?”“當然是!我相信這隻雞生機勃勃,有德性。”說完,他們默默地走著,他感到他們不喜歡他的回答。於是他自己衝自己笑笑,覺得世界上危險的事就是,一個人信仰狹隘,不許他的鄰居孤獨。他們走到村邊時,那死過的男人站在夕陽中用自己原來的嗓音說:“不認識我了?”他們立即恐懼地叫了起來:“是主人!”“對呀!”他微笑著說。說完,沒等他們明白過來,就轉身走進一條僻靜的胡同的牆根下了。他進了一家酒館,院子裡拴著幾頭驢子。他叫了油煎餅,店家給他做了。吃完他就在棚子下睡了。早上他是讓一陣響亮的雞叫吵醒的,滿耳朵裡響的都是他的公雞的叫聲。他看到酒館兒裡的公雞踱過來打架了,身後跟著好大一群母雞呢。他的雞跳上去,雞之戰開始了。酒館的主人出來救自家的雞了,但那死過的男人說:“如果我的雞贏了,我就把他送給你。要是他鬥輸了,你就殺吃了他。”雞們打得昏天黑地,那死過的男人的雞竟然將院子裡那隻普通的公雞給咬死了。這男人衝他的雞說:“你好歹為自己爭了塊地盤兒,母雞們也歸你了。你沒白孤獨一場,挺有出息的,母雞們衝你獻媚呢。”他把公雞留下,深入到現象的世界中去。這個世界廣漠而複雜,縱橫交錯,充滿**。他問了自己最後一個問題:“這種混亂何以會得到拯救,會走向何方?”他繼續走著,依舊孤獨。但這世界的路是過去的信仰之路,他看到到處都是**、命運和強迫奇特地混雜一團,強迫造成的是昏沉沉的失眠症。是恐懼,歸根結底是對死亡的恐懼使人發瘋。所以他必須向前走。一旦他停下來,他的鄰居們就讓恐懼包圍他,欺壓他。他什麼也不能觸動,因為所有一切都瘋狂地將自我強加給他,強迫他,侵犯他內在的孤獨。是城市、社會和群體的偏執要強迫一個男人,強迫所有的男人。因為男人和女人一樣因著恐懼自身的空虛而發瘋。他想到了自己的使命,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要將愛強加於所有的男人。想到此,那種固有的厭惡就又襲上心頭。因為沒有什麼接觸是不帶有微妙的強迫企圖的。他甚至被強迫死去了。對舊世界的厭惡重又沉渣泛起,他厭惡地重新看這世界,害怕這世界中卑劣的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