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益鴻 譯開陶瓷作坊那家人的房子是棟四四方方、樣子醜陋的磚房,沿著整片作坊四周築著一圈圍牆,那棟房子就縮在裡麵。說得準確一點,是一片女貞樹籬半掩著那棟房子和庭院,將其與製陶場和作坊隔開,但隻是半掩半露,透過樹籬,看得見冷冷清清的製陶場和窗戶林立、工廠似的作坊;越過樹籬上方,看得見煙囪和外屋。然而,樹籬裡麵卻藏著一個秀麗的花園和草坪,草坪傾斜向下,延伸到至一個垂柳依依的水池邊,作坊的用水曾經就靠這個池子供應。現今作坊已經關閉了,製陶場的大門永遠上著鎖。再也看不見那堆放在包裝棚外層層疊疊的大板條箱和黃色稻草。再也看不見高頭大馬拉著滿載著貨物的大車慢慢走下小山。再也看不見那些穿著沾滿斑斑泥土的工作服的製陶姑娘,細細的灰土濺得滿頭滿臉,她們高聲尖叫、嘻嘻哈哈地與男人們說說鬨鬨。“這個樣子我們更喜歡——噢,安靜一點——更喜歡。”瑪蒂爾德·洛克利說。“嗯,沒錯。”埃米·洛克利表示同意。“這我相信。”來客附和道。可是,洛克利家的這兩個姑娘對這一變化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抑或隻是覺得自己喜歡,我們不得而知。如今,作坊那兒,灰色黏土已經不再泥土飛濺、塵土飄揚,因為這姐妹倆的生活顯然黯淡得多、乏味得多了。她們還未完全意識到,自己會多想念那些嘻嘻哈哈、大呼小叫的姑娘,那些姑娘她們打小便認識,隻是對她們全無好感。瑪蒂爾德和埃米已經是老姑娘了。在一個純工業地區,那些心氣較高的姑娘們要想找到像樣的丈夫並非易事。這個醜陋的工業小鎮,到處都是男人,到處都是適婚的小夥子,可惜他們不是苦力就是陶瓷作坊的小夥計,隻是做工的。洛克利家的姑娘們在父親去世後每人都可得到大約一萬英鎊的遺產——價值一萬英鎊、可望增值的房產。這可小覷不得:她們自己就這麼認為,而且千方百計不讓這一大筆財產落入哪個區區無產者的手中。故而,銀行職員,新教牧師,甚至教師都高攀不上,瑪蒂爾德已經死心了,打算在這棟房子裡終老一生。瑪蒂爾德個子很高,身量苗條、談吐高雅、模樣俊俏,長了個相當大的鼻子。假如埃米是馬大的話,她就是馬大的妹妹馬利亞[1]。言下之意就是說,瑪蒂爾德喜愛畫畫和音樂,讀了很多書,而埃米專事打理家務。埃米個頭比姐姐矮,也更豐滿,她沒什麼特長。她非常欽佩瑪蒂爾德,因為她天生心靈手巧。儘管姐妹倆心裡都有發愁的事兒,但日子還是過得挺開心的。她們的母親已經過世,父親也疾病纏身。她們的父親是個聰明人,受過一些教育,但喜歡保持一副工人模樣,好像自己仍然是其中的一員。他熱愛音樂,小提琴拉得相當出色,但現在他已上了年紀,重疾在身,得了腎病,時日無多。他以前非常貪杯,嗜好威士忌。 這戶安靜的人家,加上一個女仆,在陶瓷作坊的房子裡生活了一年又一年。朋友們進進出出,姑娘們出出進進,做父親的酒越喝越凶、病越來越重。屋外的大街上從早到晚充斥著苦力跟他們的狗和孩子的喧鬨聲,而高牆之內卻冷清得出奇。父女之間感情融洽,可是美中有點不足。特德·洛克利——姑娘們的父親——生了四個閨女,沒有一個兒子。女兒長大後,他發現自己整天被一群娘兒們圍著,氣就不順。他去了趟倫敦,從福利院領回了個男孩。父親帶回他的掌上明珠——六歲的男孩哈德良時,埃米十四歲,瑪蒂爾德十六歲。哈德良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福利院兒童,長著普通的褐色頭發,普通的藍色眼睛,普通的聲音,講一口倫敦土話。洛克利家的姑娘——他被領養回家時還有三個未嫁——討厭突然冒出來的他。他以一個福利院兒童充滿戒備的本能,立即嗅出了這一點。雖然他才六歲,可當他打量那三個年輕姑娘時,臉上總是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她們一定要他叫她們為“表姐”:弗洛拉表姐、瑪蒂爾德表姐、埃米表姐。他聽從了,但口氣似乎含著某種譏諷之意。不過,姑娘們心地都非常善良。弗洛拉婚後離開了家。雖然瑪蒂爾德和埃米對哈德良比較嚴厲,但是小男孩基本上還是生活得自由自在。他在製陶作坊和洛克利的家裡長大,上了小學,大家總是叫他“哈德良·洛克利”。他對瑪蒂爾德表姐和埃米表姐幾乎不理不睬,在她們麵前總是少言寡語。姑娘們叫他小滑頭,但這個稱呼有失公允。他不過是個性謹慎,直率不來罷了。他的“舅舅”,特德·洛克利,了解他的處世方法,因為他倆的本性有點相似。哈德良和這個老人實心實意地尊重對方,雖然表麵上冷淡。男孩十三歲被送進了郡裡的中學。他不喜歡那所學校。瑪蒂爾德表姐一心一意想把他培養成一名小紳士,可是他不聽話。每當要他學習優雅舉止時,他就不屑一顧地噘著嘴,像個福利院孩子那樣怯生生地笑著。他經常逃學,把課本、帽子帽徽,甚至圍巾和手帕,都賣給了同學,天曉得換來的錢給他揮霍到什麼地方去了。就這樣,他在學校混了整整兩年。十五歲那年,他宣布他想離開英國到殖民地去。他倒是跟家裡一直都保持著聯係。洛克利一家看到哈德良半譏半諷、若無其事地說出這一想法時,知道反對他不但無濟於事反而於事無補。所以,這孩子從自己所屬的福利院取得證件,起身去了加拿大。他向洛克利一家辭行時,一句感謝的話都沒留下就走了,好像一點都不傷心。瑪蒂爾德和埃米想到他就這麼走了難過得直淌眼淚,就連她們父親的臉上都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不過,哈德良在加拿大經常給他們寫信。他進了蒙特利爾附近的一家電廠,乾得相當不錯。然而,後來戰爭爆發了。哈德良參了軍,又回到了歐洲。洛克利一家一次都沒見到他。他們依舊住在陶瓷作坊的家中。特德·洛克利得了一種水腫病,已經奄奄一息,他的心裡其實很想見那孩子一麵。簽訂停火協議時,哈德良告了一個長假,寫信說他會回一趟陶瓷作坊的家裡。姑娘們芳心大亂,說實話,她們有點兒害怕哈德良。瑪蒂爾德,又瘦又高,身體一直很嬌弱。兩個姑娘都被父親累得憔悴不堪。五年前哈德良無情無義地離開她們,如今已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大小夥兒,讓他跟她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實在為難。她們忙開了。埃米好說歹說才勸動了父親把床挪到樓下的起居室,把樓上他的房間騰給哈德良住。換妥房間後,她們開始為他的歸來做準備,沒想到早上十點,年輕人突然從天而降。埃米表姐正忙著擦樓梯地毯的壓棍,額頭上的劉海東一綹西一綹,滑稽地晃來晃去;而瑪蒂爾德正滿手泡沫地在廚房清洗客廳的小擺設,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細胳膊,頭上奇怪而俏皮地裹著一塊毛巾。當那個小夥子拎著背包,泰然自若地走進房子,將帽子擱在縫紉機上時,瑪蒂爾德表姐窘得滿臉緋紅。他個子矮小,非常自信,格外利索,身上依舊殘留著曾在福利院待過的影子。褐色的臉上蓄著兩撇小胡子,儘管個頭不高,但精力旺盛。“哎喲,是哈德良呀!”瑪蒂爾德表姐一把甩掉手上的泡沫,驚叫道,“我們還以為你明天才到呢。”“我星期一晚上就動身了。”哈德良說著瞅了瞅四周。“真沒想到!”瑪蒂爾德表姐說。接著,她擦乾雙手,走到他麵前,伸出一隻手,說:“你怎麼樣?”“挺好的,謝謝。”哈德良說。“你已經是個小夥子了。”瑪蒂爾德表姐說。哈德良瞧了她一眼。她看上去樣子不是太好:太瘦,鼻子太大,頭上綁了一方粉白相間的格子毛巾。她意識到了自己的狼狽相。不過,她已經經曆了許多磨難和痛苦,不在乎再多一點點。女仆走了進來,這個女仆不認識哈德良。“去看看我的父親吧。”瑪蒂爾德說。他們走進大廳,驚得埃米表姐像隻躲在樹叢之中的山鶉。她正在樓梯上把亮光光的壓毯棍推回原位,手本能地伸向耷拉在額頭上的小劉海卷。“見鬼!”她生氣地叫道,“你怎麼今天就回來了?”“我提前了一天動身。”哈德良說,他的充滿男子氣的聲音非常深沉,出人意料,像一記拳頭打向埃米表姐。“瞧瞧,你來得真不是時候。”她惱火地說。隨後,他們三人一起走進了中間的那間屋子。洛克利先生已經穿好衣裳——就是說穿了褲子和襪子——但半歪著躺在靠窗的床頭,透過窗口,他看得見自己心愛的美麗花園,花園裡鬱金香和蘋果花正開得熱鬨。看上去他病得不像實際上那樣重,因為水腫把他撐胖了,加上臉上還有血色。他的肚子脹得很大。他飛快地朝四下裡望了望,但隻是眼睛轉了轉,頭沒有動。他的身上依舊殘留著幾分昔日英俊健美的風采。看見哈德良,一絲不情願的怪笑浮上他的臉龐。小夥子局促不安地招呼他。“你這樣子當不了警衛。”他說,“要吃點東西嗎?”哈德良望了望四周,像是在找食物。“無所謂。”哈德良說。“你想吃點什麼,雞蛋烤肉如何?”埃米趕緊問道。“行啊,隨便。”哈德良說。姐妹倆下樓到廚房去了,叫女仆把樓梯上剩下的活乾完。“他是不是變了?”瑪蒂爾德說,聲音低低的。“可不是!”埃米表姐說:“怎麼個子那麼小!”她倆彼此做了個鬼臉,不安地笑了起來。“把煎鍋拿過來。”埃米對瑪蒂爾德說。“不過他還是一樣狂妄自大。”瑪蒂爾德眯著眼睛,頗有深意地搖了搖頭,將煎鍋遞給埃米。“小男人!”埃米揶揄道。顯然她看不上哈德良那副乳臭未乾、目中無人的男子氣。“噢,他還行啦。”瑪蒂爾德說:“你對他怕是有偏見了吧。”“我對他沒有偏見,我覺得他長得還算可以,”埃米說:“但渾身透著一股子小男人味。”“我們這副樣子他闖了進來。”瑪蒂爾德說。“他們那種人才不管彆人呢。”埃米鄙夷地說:“你上去換身衣服吧,瑪蒂爾德。我不管他,我來乾活,你去陪他聊天。我不乾那個。”“他會同父親聊天的。”瑪蒂爾德說,話中有話。“小滑頭!”埃米扮了個鬼臉叫道。姐妹倆認為哈德良此次回來,是想從她們的父親手裡討得好處——想獲得遺產。至於他能不能拿到,她們心中無數。瑪蒂爾德上樓換裝去了。她已經想妥了該怎樣吸引哈德良,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她頭上綁著毛巾、一雙瘦手浸在泡沫裡的樣子被他逮了正著。但她並不介意。此刻,她穿上自己精挑細選的衣服,將美麗的金色長發仔細地盤好,在雙頰抹了點胭脂,拿出那串精致的水晶珠鏈,掛在柔軟的綠裙之外。她的模樣搖身變得綽約多姿,宛如雜誌插圖中的女子,但也幾乎同她們一樣不大真實。她進來的時候哈德良同她父親聊得正歡。這個小夥子一向不善言辭,不過跟他的“舅舅”在一起,他的舌頭就靈光起來。他倆各自呷著一杯白蘭地,像老友似的邊吸煙邊聊天。哈德良正在說加拿大那邊的情況。他打算假期結束後就回那兒去。“這麼說,你不想留在英國囉?”洛克利先生說。“是的,我不想留在英國。”哈德良說。“為什麼呢?這兒也有很多電工呀。”洛克利先生說。“是的。但在這兒,工人和雇主之間的差彆太大了——對我來說太大了。”哈德良說。病人仔細看著他,眼睛閃出一種古怪的笑容。“是這樣的,是嗎?”他回答。瑪蒂爾德一聽便明白了。“這麼說,你的想法還不小啊,小男人。”她暗自嘀咕。她總是說哈德良對誰、對任何東西都沒個正經,說他既滑頭又粗俗。她下到廚房,同埃米低聲交談。“他以為自己很不一樣呢!”她耳語道。“他是個人物,的確如此!”埃米一臉不屑地說。“他覺得在這兒老板和工人之間的差彆太大了。”瑪蒂爾德說。“加拿大有什麼不同嗎?”埃米問。“是的——更民主。”瑪蒂爾德回答:“他覺得在那兒大家都一樣。”“啊,這麼說,他現在到這兒來,”埃米冷冷地說:“就是為了保住他的位置。”她們談話的當口,看見那個小夥子在花園裡閒逛,心不在焉地賞花。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士兵帽整齊地戴在頭上,神情自然,仿佛他是這兒的主人。兩個女子,注視著窗外的他,心惴惴不安地跳著。“你知道他來乾什麼。”埃米粗聲粗氣地說。瑪蒂爾德一直望著那個穿哢嘰服的乾練人兒。他的身上仍舊帶著一些來自福利院的味道,但是個男人模樣,動作利索,血氣方剛。她想起他在父親麵前抨擊有產階級時,口氣激昂得可笑。“不能這麼說,埃米。沒準他不是衝那個來的。”她回了妹妹一句。她倆都想到了錢。她們仍然盯著那個士兵。他站在花園儘頭,背朝她們,手插在口袋裡,看著柳樹下池中的水。瑪蒂爾德深藍的眼中呈現一種奇怪而專注的神情,低垂的眼瞼隱隱露著細細的青筋,頭輕盈地微揚,但表情卻很痛苦。花園儘頭的小夥子轉過身來,朝小路看去。也許他瞥見了窗後的她們。瑪蒂爾德挪到了暗處。那天下午,姑娘們的父親似乎非常虛弱,氣息奄奄,非常容易疲勞。醫生瞧過後對瑪蒂爾德說病人隨時都會撒手而去——不過這會兒還沒事。她們必須有所準備。就這樣那一天過去了,第二天也沒出事。哈德良住得非常自在。早上他穿著棕色套衫和哢嘰褲子,沒有打領帶,光著脖子四處轉悠。他仔細察看陶瓷作坊區,好像揣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病人有力氣的時候他就同病人聊天。兩個姑娘一看到他倆像老友似的坐在一起說話,就氣不打一處來。可是,他們談的主要是政治什麼的。哈德良來後的第二天傍晚,瑪蒂爾德同父親坐在一起。她在臨摹一幅她喜歡的畫。屋子裡靜悄悄的,哈德良外出去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埃米正在忙裡忙外。洛克利先生半躺在**,一聲不吭地望著夕陽下的花園。“我要是出了什麼事,瑪蒂爾德,”他說:“你彆賣這房子……你可以留在這裡……”瑪蒂爾德盯著父親,眼神有點疲倦。“這個,我們說什麼都不會做的。”她說。“你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他說:“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你和埃米,一人一份。你想怎麼處理它們就怎麼處理,隻有一點:彆把這房子給賣了,彆跟它分開。”“不會的。”她說。“把我的懷表和掛鏈送給哈德良,再從銀行裡取一百英鎊給他——他需要幫助的時候幫他一把。我沒把他的名字寫進遺囑。”“您的懷表、掛鏈和一百英鎊——好的。不過他回加拿大的時候您還在這兒呢,爸爸。”“誰也不知道以後的事。”她的父親說。瑪蒂爾德坐在那兒,睜大那雙疲倦的眼睛,久久望著父親,好像陷入了一種恍惚狀態。她看出了他知道自己將不久人世——她像長了一雙神眼一樣看出了這一點。後來她把父親交代的關於表、表鏈和錢的事告訴了埃米。“他有什麼權利拿父親的表和表鏈——這跟他有什麼關係?讓他拿了錢走人。”埃米說。她很愛自己的父親。那天夜裡,瑪蒂爾德坐在自己的屋裡,久久沒有睡意。她內心焦慮萬分,悲痛欲絕,靈魂好像出了竅。她整個人昏昏然的,連眼淚都流不出,腦子裡一直想著父親,隻有父親。最後她覺得一定得上他那兒一趟。已經快午夜時分。她沿著過道來到他的房間。裡麵隻有月亮射進的微光。她在門口聽了聽,然後輕輕推門進去。屋子裡暗乎乎的。她聽見**有人動了一下。“您睡著了嗎?”她邊往床邊走邊柔聲問道。“睡著了嗎?”她來到床邊後又細聲細氣地問道,接著伸手摸了摸暗中他的額頭。她的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鼻子和眉毛,然後把細膩、纖細的手擱在他的額頭上。那兒似乎青春而光滑——非常青春,非常光滑。迷迷糊糊的她覺得有點驚訝,但還不至於把她驚醒。她溫柔地俯下身子,手指揉了揉他長在靠近額頭處的頭發。“晚上您睡得著嗎?”她問。**一陣挪動。“行,我睡得著。”一個聲音回答。是哈德良的聲音。她嚇了一大跳,立即從因熬夜帶來的迷糊狀態中驚醒。她想起了父親睡在樓下,睡在他房間的是哈德良。她站在黑暗中,仿佛被什麼東西蜇了似的。“是你呀,哈德良?”她說,“我以為是我的父親呢。”她大為震驚,嚇得愣在原地。小夥子彆扭地笑了笑,接著在**翻了個身。她終於走出了那間屋子。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拉開電燈,關上房門,站在裡麵,舉著那隻摸過他的手,好像它掛了彩一樣。她幾乎嚇得魂飛魄喪,手足無措。“好啦,”她那平靜而疲倦的理智說,“這隻是一個誤會,彆在意了。”可是,她的感情無法這麼容易被說服。她難受極了,覺得自己狼狽不堪。她的右手那麼溫柔地摸過他的臉,摸過他那青春的肌膚,現在正隱隱作痛,好像它真的受傷了一樣。因為這個錯誤,她不能原諒哈德良:她恨死他了。哈德良睡得也不好。他被開門聲鬨醒,還沒聽懂她的問話。不過,她的手在他臉上輕柔的、不經意的撫摩,驚醒了他內心深處的一樣東西。他是一個被福利院收養的孩子,冷漠又孤單,幾乎找不到容身之所。她那妙不可言的撫摩使他格外震驚,令他明白了一些懵懂未知的事情。第二天早上她來到樓下時,感覺到了他眼中異樣的情愫。她想努力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成功了,她像一個經曆過不少磨難的人一樣,遇事沉著冷靜、克己自製。她那雙黯淡、幾乎無神的藍眼看了看他,遇到對方眼中射出的異樣火花,立即將它吹滅。隨後纖細的素手把糖放在他的麵前。然而,她無法控製他,雖然她以為自己能夠。那一幕景象死死叮咬著他的內心,一種新的情愫湧入他的意識。在他的身上,一種新的東西蠢蠢欲動。他讓自己的秘密生動地活在沉默而警戒的內心深處。她的命捏在他的手心,因為他這樣的人肆無忌憚,他的準則與她的並不一樣。他好奇地看著她。她並不漂亮,鼻子太大,下巴太小,脖子太細,不過皮膚光潔細膩,舉止優雅,談吐機敏。這種奇怪、勇敢、優雅的特質跟她的父親的一樣。這個福利院小夥子從她白皙、戴著戒指的纖細秀手看出了這一點。如今,他在這個女子身上看見了同他所熟悉的、老人身上的一模一樣的迷人氣質。他希望自己擁有它,希望成為它的主人。他在舊製陶場蹓達的時候,內心悄悄冒出了一個想法,他想讓自己成為主人,擁有那種令人銷魂蝕骨的輕柔細致,比如擁有那種她的手撫摩他的臉的感覺。他暗下決心要獲得它。他悄悄地製定了一個計劃。他的眼睛盯著瑪蒂爾德走來走去的身影,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像影子般地尾隨著她,但她的驕傲迫使自己不去理睬它。當他雙手插在口袋在她附近逛**時,她一樣和顏悅色地對待他,這比冷言冷語更令他心悅誠服。她高貴的教養似乎駕馭了他。她強迫自己像以前一樣看待他:一個跟她們生活在同一棟房子裡的小夥子,但是個陌生人。隻是,她不敢回想她手下的那張臉。一想起那個,她就覺得特彆困惑。她的手惹惱了她,她恨不得把它砍斷。此外,她發瘋般地想砍斷他心中的記憶。她以為她已經砍斷了他的記憶。一天,在他陪“舅舅”聊天的時候,他直視著病人的眼睛,說:“可我不想一直住在羅斯利。”“這個嘛……你沒這個必要。”病人說。“您說瑪蒂爾德表姐喜歡這樣嗎?”“我想她喜歡。”“我覺得日子這樣過不大好,”年輕人說,“她比我大幾歲,舅舅?”病人看了看年輕的士兵。“大很多。”他說。“她三十多歲了嗎?”哈德良問。“噢,才剛出頭,就三十二歲。”哈德良考慮了片刻。“她看上去沒那麼大。”他說。這位生病的父親又看了看他。“您想她願意離開這裡嗎?”哈德良問。“這我哪裡知道。”父親回答,口氣頗不耐煩。哈德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想著心事。過了一會兒,他說話了,聲音細若遊絲,像是從他的體內傳出的一樣:“您要是願意的話,我想娶她做老婆。”病人的眼睛猛地往上一翻,盯著他。他盯了哈德良很久。年輕人神秘莫測地望著窗外。“就你!”病人嘲諷地說,口氣很是不屑。哈德良轉過頭看著他的眼睛。說來叫人費解,但這兩個男人能夠讀懂彼此的心思。“要是您不反對。”哈德良說。“不,”姑娘的父親扭過頭來說,“我想我不會反對。我從來沒有往這方麵想。可是……可是埃米年紀更小呀。”他的臉上突然有了血色,驀地變得富有生氣起來。他的內心一直很喜歡這孩子。“您可以問問她嘛。”哈德良說。老人想了想。“您自己問她不是更好嗎?”他說。“你說的話她更上心。”哈德良說。他倆都不吭氣了。不久埃米走了進來。這兩天洛克利先生非常興奮,心事重重。哈德良悄悄地、不聲不響地四處轉悠,就是不開金口。終於,父親和女兒單獨在一起了。那是一天淩晨,父親疼痛難忍。等疼痛減輕後,他依舊躺在**,想著心事。“瑪蒂爾德!”他瞅著女兒冷不丁地叫了聲。“啊,我在呢。”她說。“是這樣的!我想要你做件事……”她站起了身,聽候吩咐。“不要,坐著吧。我要你嫁給哈德良……”她以為他在說胡話。她站起身來,又迷惑又害怕。“不要,你還是坐下。聽見我說的話嗎?”“可是您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父親。”“不,我清楚著呢。告訴你,我要你嫁給哈德良。”她驚得目瞪口呆。他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你會聽我的話吧。”他說。她仔細看著他。“是什麼東西讓您想到這個的?”她不失尊嚴地問。“是他。”瑪蒂爾德的眼神幾乎逼得父親垂下頭,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怎麼啦,這多丟人。”她說。“怎麼說?”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您要我做的事,”她說,“非常丟人。”“那小夥子不錯嘛。”他惱火地說。“您最好叫他死了這份心。”她無情地說。他扭頭看著窗外。她滿臉通紅直直地坐著。過了很久,父親終於朝她轉過頭來,樣子凶巴巴的。“你不嫁,”他說:“就是個傻瓜。我會叫你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的,明白嗎?”一股冷冰冰的恐懼倏地攫住了她,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到既害怕又不解。她盯著父親,以為他犯糊塗了,失去理智,或者喝醉了酒。她該怎麼辦?“告訴你,”他說,“你不答應明天我就叫威特爾來。你們姐妹倆從我這兒一個子兒都拿不到。”威特爾就是父親的律師。她很了解父親,他會叫律師過來修改遺囑,把所有的財產留給哈德良。她和埃米將一無所有。這太過分了。她起身離開房間,上樓回到自己的屋子,把自己關了起來。她在屋子裡待了好幾個小時,終於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對埃米說了這件事。“那個小魔頭,他想撈取錢財。”埃米說,“咱們的父親已經失去理智了。”想到哈德良隻是想撈取錢財,對瑪蒂爾德又是一擊。她並不愛那個無藥可救的年輕人,但從未把他看成壞蛋。如今她的心裡覺得他麵目可憎。翌日,埃米同父親吵了一架。“您昨天跟瑪蒂爾德說的話不是當真的吧,父親?”她毫不客氣地說。“是當真的。”他回答。“什麼,您會修改遺囑?”“是的。”“您不會的。”女兒氣急敗壞地說。可他看著她,臉上露出一絲惡狠狠的笑容。“安妮!”他喊道,“安妮!”他還有力氣叫喊:女仆從廚房跑了進來。“穿好衣服,到威特爾律師事務所一趟,說我想儘快見威特爾律師,叫他帶一份空白遺囑過來。”病人往後靠了靠,他不能躺下。他的女兒坐在那兒,像被什麼擊中一樣。過了一會兒,她走出了房間。哈德良正在花園閒逛。她徑直走到他的麵前。“聽我說,”她說:“你最好滾蛋。拿著你的東西滾開。要快。”哈德良緩緩地打量著這個怒不可遏的姑娘。“誰說的?”他問。“我們說的——滾蛋吧,你闖的禍事夠多的了。”“舅舅這麼說了嗎?”“是的,他說了。”“我去問問他。”可是憤怒的埃米攔住他的去路。“算了,沒這個必要。你沒必要問他什麼,我們不允許,你可以走了。”“舅舅才是這兒的老大。”“一個快死的人,你跑到這兒騙他的錢!你還不如去死算了。”“該死!”他說:“誰說我騙錢來著?”“我說的。我的父親告訴瑪蒂爾德的,她知道你是什麼玩意兒。她知道你想要什麼。所以你還是死心吧,彆做夢啦……你這下流胚子!”他轉身背對著她。他未曾料到她們會以為他是衝著錢來的。他的確想得到那筆錢——非常想。他非常想自己當老板,不要受雇他人。可是,他知道,他想娶瑪蒂爾德並非為了錢,他的內心有個隱秘的盤算。他想既得到那筆財產又得到瑪蒂爾德。可是,他告訴自己這是兩個不同的願望,不能混為一體。沒有錢他搞不掂瑪蒂爾德,但他想要她並非為了錢。想明白這一點後,他躲在一旁觀察著,想伺機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可是她就是避而不見他。晚上律師來了。洛克利先生似乎獲得了新的力量源泉——遺囑起草完畢,給先前的安排加了一個硬條件:如果瑪蒂爾德同意嫁給哈德良,舊遺囑依然有效。如果她拒絕這門婚事,那麼半年後所有的財產歸哈德良所有。洛克利先生幸災樂禍地把這一改動告訴了年輕人。說來不可理喻,他似乎暗藏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想要報複那些這麼久來圍在他身邊精心服侍他的女人們。“當著我的麵把這個告訴她。”哈德良說。於是洛克利先生派人去叫兩個女兒。終於她們來了,臉色蒼白,不聲不響,表情堅定。瑪蒂爾德似乎已經打算順其自然,而埃米則像個誓死而戰的鬥士。病人半躺在**,眼睛炯炯有神,浮腫的手微微顫抖。可是,他的臉上又有了以往那種奕奕的神采。哈德良靜靜地坐在一旁:這是個來自福利院的、決不輕易言退的危險男孩。“遺囑在這兒。”父親說,衝她們指了指那張紙。兩個女子閉著嘴一動不動地坐著,誰也沒去看那張紙。“要麼你嫁給哈德良,要麼他得到一切。”父親得意揚揚地說。“那就讓他得到一切好啦。”瑪蒂爾德冷冰冰地說。“他不能!他不能!”埃米激動地說,“他得不到。下流胚子!”一絲調侃的表情浮現在姑娘的父親臉上。“你聽見了吧,哈德良。”他說。“我想娶瑪蒂爾德並不是為了錢。”哈德良的臉騰地紅了,屁股在椅子裡挪來挪去。瑪蒂爾德那對迷糊的深藍色眼睛上下打量著他。在她眼裡,他像一個陌生的小怪物似的。“說什麼,你這個騙人精,你知道你就是。”埃米嚷道。病人哈哈大笑起來。瑪蒂爾德繼續古怪地盯著年輕人。“她知道我不是。”哈德良說。他也有自己的勇氣,就像走投無路的老鼠會不屈不撓地求生。哈德良同生活在地下的老鼠一樣手腳麻利,內斂矜持,但或許他有著堅持到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勇氣。埃米看著姐姐。“行了,”她說:“瑪蒂爾德……沒關係。讓他把一切都拿走吧,咱們能夠照顧自己的。”“我知道他會把一切都拿走的。”瑪蒂爾德神思恍惚地說。哈德良沒有回答。他知道,如果瑪蒂爾德拒絕了他,他會帶著一切離開這裡的。“狡猾的小男人!”埃米說:做了一個譏諷的鬼臉。父親無聲地暗自笑著,但他很累了……“那麼走吧,”他說,“走吧,讓我靜一靜。”埃米扭頭看著他。“你這是活該。”她直截了當地對父親說。“走吧,”他溫和地說:“走吧。”又過了一夜——一個值夜班的護士守了洛克利先生一整宿。又是新的一天。哈德良跟以往一樣還在家裡,穿著針織罩衫和哢嘰粗布褲,光著一截脖子。瑪蒂爾德到處瞎轉悠,她身體虛弱,冷若冰霜;金發的埃米整天蹙著眉頭。她們全都一聲不吭,因為她們不想讓那個蒙在鼓裡的女仆知道這一家醜。洛克利先生疼得死去活來,連呼吸都很困難,似乎生命的終點臨近了。他們全都不言不語,表情堅毅,誰也不肯讓步。哈德良暗暗盤算著:如果他娶不到瑪蒂爾德,他就帶著二十萬英鎊到加拿大去。這本身就是一個大好前景。如果瑪蒂爾德同意,他將一無所有——但她會有自己的財產。埃米首先開始行動,她出去找到家庭律師,把他帶回家裡。律師與年輕人碰了一次麵,威特爾試圖恐嚇年輕人,讓他自動打退堂鼓,可是白費力氣。牧師和親戚也被叫來了,但哈德良死死瞪著他們,不予理睬。不過,對這一切他非常生氣。他想單獨逮住瑪蒂爾德。過了許多天,他都沒成功,因為她一直躲著他。終於有一天,他藏在一旁,瑪蒂爾德出來摘醋栗,他冷不丁鑽了出來,截住她的退路。他開門見山地對她說:“這麼說,你不想要我?”他旁敲側擊道,聲音很小。“我不想同你說話。”她說,將臉扭到一邊。“你把手放在我的身上,”他說:“你不該那麼做,不然我就不會想到那個。你不應該撫摩我。”“你要是個正派人,就知道那是場誤會把它忘了。”她說。“我知道那是誤會,可我忘不了。如果你把一個男人喚醒,使他無法再入睡,那是因為他已經有了意識。”“如果你是個正人君子,你會一走了之的。”她回答。“我不想走。”他回答。她凝望著遠方。過了良久她才開口道:“如果不是為了錢,那你看上我什麼地方了?我的年紀這麼大,都可以當你媽媽。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就是你的媽媽。”“無所謂,”他說:“我從來沒有把你看成我的媽媽。我們結婚吧,然後一起去加拿大……你也可以……你觸摸了我呀。”她麵色蒼白,瑟瑟發抖。她突然發火了,臉漲得發紫。“你怎麼這麼不要臉。”她說。“怎麼說?”他反駁道,“是你觸摸了我。”接著她走開了。她感覺好像掉進了他布的陷阱。而他呢,生氣而沮喪,心裡又滋生了那種遭人嫌棄的感覺。當晚她走進父親的房間。“行了,”她迅速地說:“我嫁他。”她的父親抬頭看著她,他很痛苦,病得非常厲害。“現在你喜歡上他了,是不是?”他說著,虛弱地笑了笑。她俯視著他的臉,看到死亡就在不遠之處。她轉身漠然地走出房間。律師被叫過來了,草草準備好了婚禮。在整個過程中,瑪蒂爾德都沒同哈德良說過話,他同她說話,她也不理不睬。早晨他走到她的身邊。“這麼說,你還是想通了?”他說,眨巴著近乎和善的眼睛,愉快地看著她。她俯瞰他一眼,把頭扭到一邊。無論從身體角度,還是從精神層麵,她都看低他。然而他不氣餒,而且大獲全勝。埃米又哭又罵,秘密不脛而走。但瑪蒂爾德一聲不吭,無動於衷;哈德良少言寡語,誌得意滿,同時也有點恐懼,但他抑製住了自己的恐懼。洛克利先生已經氣數快儘,但沒有改變主意。第三天他們就結婚了。瑪蒂爾德和哈德良一出結婚登記處便直接駕車回家,然後直接來到快死的人的房間。他的眼裡閃爍著喜悅的光芒,臉上容光煥發。“哈德良……你得到她了?”他說,嗓子有點粗啞。“是的。”哈德良說,臉色蒼白。“啊,小夥子,很高興你是我的了。”垂死的人說。隨後他轉了轉眼珠子,仔細地看著瑪蒂爾德。“讓我看看你,瑪蒂爾德。”他說。接著他的聲音變得陌生起來,幾乎讓人辨認不出來。“親親我。”他說。她俯下身子親了親他。她以前從未親過他,打她從孩提時就沒有。但她非常安靜,心如死水。“親親他。”垂死的人說。瑪蒂爾德聽話地伸頭親了親年輕的丈夫。“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垂死的人嘟囔著。【注釋】[1] 此處典出《聖經·路加福音》,馬大向耶穌抱怨說妹妹馬利亞什麼事都不做,讓他一個人照顧一切,可耶穌告訴馬大,馬利亞坐在他腳前聽他講話,就是選了最好的一份事情,是馬大自己太多憂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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