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蘭 我的英格蘭02(1 / 1)

孩子仍在哭叫:“爹爹!爹爹!嗚,爹爹呀!”母親說:“彆怕,寶貝兒,來,讓媽看看。”可孩子隻是一個勁兒地叫著:“爹爹!爹爹!爹爹!”孩子一見膝上流出的血就害怕了。溫妮弗萊德蹲下,把這六歲的孩子放在自己腿上檢查她的傷口,艾格伯特也彎下身去。“彆作聲,喬伊斯,”他嗔怒地問:“她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她摔倒了,正倒在你砍完草丟在地裡的那把破鐮刀上。”溫妮弗萊德說著,責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掏出手帕給她包上了傷口,然後抱起抽抽搭搭的她進了屋,把她放在樓上的**。在他懷中,孩子變得安靜了;可他的心卻為痛苦和負疚感所折磨著,是他把鐮刀放在草地上,才使得可愛的大女兒受了傷。當然,這是偶然的,偶然的。可他為什麼感到內疚呢?也許兩三天就沒事了,乾嗎要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他不想這事兒了。這孩子穿著夏裝躺在**,她可嚇壞了,臉色變得蒼白。保姆把小女兒帶來了。安娜貝爾手捏著裙子站在一邊。溫妮弗萊德看上去樣子可認真了,但有點呆了。她彎下腰來,把滲透血的手帕揭了下來。艾格伯特也彎下腰來,他看上去鎮靜,其實心裡著急。既然溫妮弗萊德那麼嚴肅,他就得收斂著點。孩子仍在低聲呻吟著。膝蓋仍在大量出血,原來是關節處砍了一個很深的口子。“你最好去叫醫生,艾格伯特。”溫妮弗萊德痛苦地說。“啊,不!不!不嘛!”喬伊斯瘋了似的叫喊著。“喬伊斯,心肝兒,彆哭!”溫妮弗萊德說著猛地把小姑娘摟在懷裡,她這個悲切的動作活脫兒像悲傷的聖母一樣。孩子給嚇得不作聲了。看到妻子抱著孩子的這副淒切的樣子,艾格伯特忙轉身離去。安娜貝爾卻突然叫道:“喬伊斯,喬伊斯,彆讓你的腿流血了!”艾格伯特騎車到四英裡外的村子去請醫生。他感到溫妮弗萊德有點太過分了,其實膝蓋並沒傷著!真的,不過是傷了表皮罷了。醫生不在家,艾格伯特留下張條子就飛快地往家騎,他心裡急著呢。他大汗淋漓地下了自行車進了屋,這時他看上去顯得畏首畏尾的,犯了錯兒的人都這樣。溫妮弗萊德在樓上陪著喬伊斯坐著,麵色蒼白的喬伊斯在**吃著薯粉布丁,像立了什麼功似的。這蒼白、恐懼的小臉兒真讓艾格伯特心疼。“溫大夫不在,他大概兩點半來這兒。”艾格伯特說。“我不要他來。”喬伊斯嘟噥著。“喬伊斯,心肝,你要耐心點,安靜些。”溫妮弗萊德說:“他不會傷害你的,不過,他可以告訴我們怎麼才能讓你的腿好得快些,他來就是為了這個。”溫妮弗萊德對小孩子們解釋起來總是小心翼翼的,她一說,總能止住她們的問話。 “還流血嗎?”艾格伯特問。溫妮弗萊德輕輕把被單撥到一邊說:“不流了吧。”艾格伯特伏下身去看。“不流了。”他說。說完他站起身,臉色開朗了。他對孩子說:“吃布丁吧,喬伊斯,不會怎麼樣的,隻需要靜養幾天。”“你還沒吃飯吧,爹爹?”“還沒。”“保姆會給你吃的。”溫妮弗萊德說。“你會好的,喬伊斯。”他笑著,邊說邊把一縷金發撥開,露出她的眉毛。她衝他甜甜地笑了。他走下樓,獨個兒吃起飯來,保姆照顧著他。保姆樂意照顧他,所有的女人都喜歡他,願意替他乾點什麼。醫生來了,他是個胖乎乎的鄉村實習醫生,一個挺和藹快活的人。“丫頭,摔著了?瞧你這聰明孩子乾的事兒!什麼?把膝蓋砍破了!嘖,嘖!真傻呀。不要緊,不要緊,很快就會好的。咱們看看,不疼,這算什麼。拿個碗,端點熱水。很快就會好的,很快就沒事了。”喬伊斯衝他笑笑,那蒼白的笑容中透出點優越感。她不習慣彆人這麼跟她說話。他彎下身去仔細觀察孩子那細細的傷膝蓋。艾格伯特則在醫生身後伏下身。“天啊,老天爺!好深的一個小口子,討厭的小口子。不過,不要緊,沒事兒,小姑娘,咱們很快就能好的,很快。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我叫喬伊斯。”孩子清脆地回答說。“哦,真好!”他說:“說的是啊,我也覺得是個好名字。喬伊斯,嗯,喬伊斯小姐幾歲了?她能告訴我嗎?”“六歲了。”她被逗樂了,但仍顯得有些降尊紆貴。“六歲!好。來往上數,數到六好不好?好,是個聰明的姑娘,聰明啊。要是讓她喝下一勺藥去,她一定不會抱怨吧?我敢說不會的。她可不像有些彆的小姑娘啊。啊,什麼?”“要是媽媽要我喝,我一定喝。”“哦,說的是。就該這樣。我就愛聽一個砍傷了腿躺在**的姑娘這麼說話。該這樣。”這位悠然自得又囉裡囉唆的醫生包紮好傷口,囑咐小姑娘臥床休息、注意飲食。他認為,過一二周傷就會好的。幸虧沒傷著骨頭和韌帶,隻傷了皮肉。他兩三天後還會來的。喬伊斯放心地臥床休息了,玩具堆了一床。爸爸常跟她玩兒。醫生第三天來了,對傷口的愈合很滿意。傷口在愈合,可孩子還需臥床。過了兩三天他又來了。溫妮弗萊德有點不安了。傷口好像隻是表麵愈合,可傷勢很重,有點不對勁兒。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艾格伯特。“艾格伯特,我敢肯定,喬伊斯的傷口長得不對勁兒。”“我覺得沒什麼,不是挺好的嗎?”“我希望溫醫生再來,我不滿意。”“你總往壞處想,其實沒什麼。”“你愛怎麼說都行,不過我要給溫醫生發張明信片。”醫生第二天就來了。他檢查了腿傷。不錯,傷口發炎了。可能是血液中毒,會的。孩子發不發燒?兩周過去,孩子開始發燒,膝蓋開始腫大起來。疼得更厲害了。她夜裡哭了起來,媽媽必須陪她才行。艾格伯特仍堅持認為這沒什麼,會好的。可他心裡著急。溫妮弗萊德給她爸爸寫了信。星期六老頭子就來了。一見到這位穿灰衣服,身材短粗的老頭兒,她就忍不住要求說:“爸爸,我對喬伊斯的治療不滿意,我對溫醫生不滿意。”“好了,溫妮,親愛的,你要是不滿意,咱們再想想法子不就得了?”這位壯老頭兒邊說邊走上樓,他的聲音震得屋子直發響,好像刺穿了這緊張的空氣一樣。“你好哇,喬伊斯,小寶貝兒。”他對孩子說:“還疼嗎?心肝兒?”“有時會疼。”孩子靦腆,對他挺冷淡。“寶貝兒,這可真讓人不好受。希望你忍住,彆讓媽媽太操心。”孩子沒回答。他看看膝蓋:又紅又腫,都不能打彎兒了。“話又說回來了。”他說:“咱們是得再請彆的大夫來試試,乾脆說乾就乾。艾格伯特,是不是騎車去賓郡找韋恩大夫?他曾給溫妮的媽媽治過病,我對他挺滿意的。”“您覺得必要,我就去。”“當然必要。就算沒什麼大不了的,請他來看看我們也就放心了。我看是非去不可。可能的話,我希望韋恩大夫今晚就來。”艾格伯特騎著車頂風走了,就像是個跑腿兒的孩子一樣。嶽父是一位信心十足的頂梁柱,他在家陪著溫妮弗萊德。韋恩醫生來看了孩子的病情後,臉色變得很陰沉。孩子的膝蓋出了毛病,弄不好會落個終身跛足。每個人都窩了一肚子火,又是怕又是氣。韋恩醫生第二天又來做了正規檢查,發現孩子膝蓋處的傷勢很重,應該拍X光片。葛德弗雷·馬歇和醫生在胡同裡來回踱著步。他們在汽車邊上徘徊著,邊走邊商量。他一生中有過太多這樣的商榷了。商量完了,他回到屋裡對溫妮弗萊德說:“好啦,親愛的溫妮,最好送喬伊斯到倫敦的私人小醫院去,在那兒她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療。當然,她的腿可能會出岔子,說不定她會失去這條腿的。你覺得呢,親愛的?你同意我們送她去城裡嗎?她在那兒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顧。”“哦,爸爸,為了她,讓我怎麼著都行。這你知道的。”“我知道你會的,溫妮,好孩子。可惜的是已經耽誤了這麼多天。真不知道溫醫生都乾了些什麼。很明顯,這孩子弄不好會失去一條腿的。好啦,你把一切都準備好,我們明天就帶她進城。我向丹裡家訂一部大車,讓車子十點鐘過來等我們。艾格伯特,你馬上給傑克遜醫生發個電報,他的醫院是個兒童外科護理醫院,離貝克街不遠,我敢說,喬伊斯在那兒會好起來的。”“噢,爸爸,我自個兒不能照顧她嗎?”“啊,親愛的,要想讓她得到良好的治療,最好是在醫院,那兒有X光照射和電療什麼的,需要什麼有什麼。”“那將花一大筆錢——”溫妮弗萊德說。“孩子的腿,甚至生命都有危險,還什麼錢不錢的,少說這個。”老頭兒不耐煩了。就這樣,一輛大汽車載著他們幾個人慢慢地駛離克羅克漢。可憐的喬伊斯躺在一張**,母親守在她頭邊上,外公坐在她腳頭,這粗壯的老頭兒蓄著短短的花白連鬢胡子,戴著頂禮帽,一副義不容辭的樣子。車子把可憐巴巴的艾格伯特甩在身後,他連頂帽子都沒戴。他的任務是鎖上門走人,第二天送家裡其他人坐火車回城裡。接下來的日子真是既晦氣又讓人痛苦。這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啊,她遭了多少罪呀。在那家醫院的苦日子跟釘在十字架上一樣。就是這痛苦的六個星期,永遠改變了溫妮弗萊德的靈魂。她坐在這可憐的孩子床邊,孩子正受著疼痛的折磨。更可怕的是,這種時髦的治療帶來的仍是痛苦。溫妮弗萊德感到她的心死了、冷了,她的小喬伊斯,纖弱、勇敢、美麗的小喬伊斯多麼像一朵柔弱、蒼白的小花兒呀!啊,可她,溫妮弗萊德怎麼變得那麼可惡,怎麼那麼心不在焉、那麼耽於聲色呢!“讓我的心死了吧!讓我這顆女人的心死了吧!主啊,讓我的心死了,救救我的孩子吧。讓我的心從世界上、從我的肉體中消失吧。啊,毀掉我這顆任性的心吧,讓這顆驕傲的心兒死去,讓它死了吧!”她就這樣在孩子的床前祈禱著。就像心頭插著七把劍的悲傷的聖母[8],她那顆充滿驕傲和**的心漸漸死去了,淌著血,它死了,還滴著血。她求救於教會,想從那兒得到慰藉。她求助於耶穌和聖母,但更多的是求助於偉大而不朽的羅馬天主教。她投到了教會的麾下。儘管她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但在精神上她死了,她那顆驕傲、為**和欲望所占據的心淌著血死去了,她的靈魂屬於她的教堂,她的軀體屬於做母親的職責。可她並沒有儘妻子的職責。作為一個妻子,她並沒有妻子的責任感,隻有對那個男人的怨懟——她從這個男人那兒懂得了什麼是令人神魂顛倒的肉欲。她純粹是個“悲傷的聖母”,對丈夫,她的心緊鎖著,就像一座墳塋。艾格伯特來看望孩子了。可溫妮弗萊德坐著不為所動,似乎她就是他那大丈夫氣和為父尊嚴的墳墓。溫妮弗萊德可真可憐,她還年輕、健壯、美麗,就像田野裡的一朵鮮花兒,可奇怪的是,她那美麗、氣色很好的臉龐竟是那麼陰鬱,她強健、充滿活力的身軀竟是那麼平穩。她,是個修女!不,不是。可是她的心靈之門卻在他麵前關閉了。漸漸地關閉,隨著一聲震響,永遠地把他關在了門外。她用不著去修道院,她在意誌上已經是個修女了。這孩子躺在她年輕的父母中間,纖細得就像枕頭上的一絲棉線。孩子蒼白的小臉兒上露出強忍著疼痛的表情。他受不了了,簡直難以忍受。他轉過身去了,除了轉過身去他再也沒什麼彆的法子了。他轉過身去,心不在焉地轉悠著。他仍然是迷人的,仍然令人神往,但他卻緊蹙著雙眉,好像被一把斧頭砍了一下,正砍中他的身軀,永遠留下一個印記。孩子的腿算是保住了,可她的膝蓋卻僵了。現在讓人擔心的是,她的小腿不是萎縮了就是停止生長了。必須長期不斷地給她進行按摩理療,就是孩子出院後也要天天進行治療。這筆費用就由孩子的外公來負擔了。艾格伯特現在沒個真正的家。溫妮弗萊德、孩子們和保姆寸步不離那座倫敦的小公寓。可他在那兒住不下去,他控製不了自己。他的村舍鎖門了,要麼就借給朋友住。他有時去自己的花園兒裡修整一番,讓那裡保持整潔。夜裡,守著這些空房間,他感到心境很壞。一種挫折和徒勞感就像一條蠕動著的蛇,一點點地蠶食著他的心。徒勞、徒勞,這條可怕的沼地毒素鑽進了他的血管,把他殺死了。白天,當他默默地在園子裡乾活時,他想聽到一個聲音。可是,沒有聲音,溫妮弗萊德的聲音並沒有從黑暗的村舍裡傳出來,孩子們的聲音也沒有從遠處的田野上傳來,沒有從附近傳來。沒有聲音,什麼也沒有,有的隻是這塊土地上彌漫著的沼澤毒氣。就這樣,他白天發瘋般地乾活兒,晚上生著火,獨自做點吃的。他煢煢孑立,一個人打掃村舍,一個人鋪床鋪,不過他不會自己縫補衣服。乾活兒時他的襯衫肩頭撕破了個口子,肩頭的肉**了出來,那塊**著的皮肉可以感覺到空氣的流動和雨點的敲打。他會再一次放眼朝公地上望去,那兒不再有黑黝黝的荊豆叢,荊豆凋謝了,開始結籽了,那些紅石楠正綻開點點粉紅,真像祭奠時噴灑的鮮血。他的心又回頭尋覓那古老、野性的地靈,意欲尋找古老的神明,尋找那古遠但已逝去的**——那種勇猛的冷血蛇的**——它們嘶嘶作響著從他身邊掠過,尋找那血濺祭壇的神話,尋找這裡原始人所有逝去的、劇烈的感受,他們的**仍在空氣中沸騰,這沸騰的**可上溯到羅馬人來到這兒以前好久的年月呢。逝去的、冥冥的**在空氣中沸騰著,那些看不見的蛇。他臉上浮現出一層奇怪、茫然但又頗為刻毒的表情,他不能再在這兒待下去了。忽然,他覺得他必須飛身躍上自行車到——到哪兒都行,隨便什麼地方,隻要離開這兒就行。他要跟媽媽在老家待上幾天。像任何母親一樣,媽媽愛他、疼他。可是他臉上又浮現出那種略帶茫然的苦笑。就帶著這種苦笑,他騎著自行車離開了愁苦的母親。無論跟什麼告彆,他都是這個樣子。總是轉來轉去——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朋友這兒到另一個朋友那兒,與同情告彆。當同情像一隻溫柔的手向他伸過來時,他立即轉身走開,本能地,就像一條不害人的蛇那樣,轉身、轉身,從伸過來的手下轉開去,他必須這樣。有時他也會走回到溫妮弗萊德身旁。他現在讓她感到害怕,好像他是在**她一樣。她把自己獻給了孩子和教堂。喬伊斯又一次站起來了,不過,可惜的是,她的腿瘸了,用鐵板支撐著,還得拄拐杖才行。真邪門兒,她怎麼變成了一個這樣頎長、蒼白、野性的小東西?痛苦不僅沒有讓她變得溫順聽話,反倒讓她生出了一股子野氣、一股子近乎狂暴了的脾氣。她才七歲,瘦長蒼白,但決不乖巧。她的金黃頭發顏色開始變深了,她要麵對長久的痛苦,心裡要長久地承受瘸子這個記號。這烙印打在她心上。一股瘋狂的勇氣似乎充滿了全身,好像她是一支細長、充滿生氣的槍一樣。她對母親的愛護是感恩戴德的,她永遠會站在媽媽一邊的,不過父親那種溫情下掩蓋著的絕望心理也會在她心頭閃過。每當艾格伯特看到他的女兒一跛一跛地走路——不隻是跛,簡直是像個小孩子那樣蹣跚,他的心就會因為懊惱而變得死硬,如同鋼又淬了火那樣。他和女兒之間是心照不宣的:這不是我們稱之為愛的東西,而是某種打出來的交情。在他對待喬伊斯的態度中有那麼一點調侃的味道,這與溫妮弗萊德對喬伊斯的那種讓人透不過氣的、毫不掩飾的牽掛與關注形成鮮明對照。這孩子拐拐達達地來到他身邊,嘲弄、無所謂地衝他一笑作為回敬。這個奇特的輕浮表情令溫妮弗萊德更加鬱悶、心情沉重。馬歇一家冥思苦索,費儘心思要治好孩子的跛腿,讓她活躍、自由起來,他們舍得花錢出力,他們不懈地努力著,堅信喬伊斯會得到行動的自由、尋回她那自由自在的美好身姿。不管拖多久,她終歸會好起來的。喬伊斯的處境就是這樣,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她被嚴酷、痛苦的醫治征服了。人們為她做出了可貴的努力,她領這份情。但她那暴烈、隨性的性情純粹是從父親那兒繼承下來的,是父親照耀著她。他和喬伊斯就像某個非法秘密團體的兩個成員一樣——相互知曉但不見得相互認識。父女兩人有著共同的感知,共同的生活秘密。可女兒是堂堂正正地待在母親的營帳裡的,而父親卻像以實瑪利[9]一樣隻能在外麵徘徊,隻是有時回家來坐上一兩個鐘點兒;像以實瑪利那樣在營火旁奇特的靜謐和拘謹氣氛中待上一兩個晚上。他心中那塊沉寂的沙漠會發出自嘲的回聲,根本不顧及家中的什麼習俗。他的存在幾乎讓溫妮弗萊德受不了。她詛咒他的存在,詛咒他眉宇間的那條小溝,詛咒那飄浮不定的、似乎常常掛在臉上的苦笑,還有,說來道去,首先要詛咒的是他那種得意揚揚的孤獨,那種以實瑪利般的氣質。於是,他那柔韌挺拔的軀體就成了一種象征。他站立的那個姿勢,沉靜、陰險,就像一個挺拔、柔韌的活生生的象征。這條血肉之軀與她沮喪的靈魂對峙著,對她來說簡直是一種刑罰。他就像一個柔韌、活生生的幽靈在她眼前晃動,於是她感到似乎看看他自己都會遭到詛咒。可他來了,在她這個小家裡過得挺自在。每當他一來,在她眼前靜悄悄地晃來晃去時,她就會感到,似乎她選擇的那條賴以生存的偉大的獻身法規失靈了。他正是以他的存在廢除了她的生存之法的。那他用什麼來代替這條法規呢?在這個問題麵前,她橫下心來回避了。她不得不讓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轉悠——穿著襯衫,用他那沙啞的嗓子高聲對孩子講話。安娜貝爾對他簡直崇拜極了,他總逗她。芭芭拉那小東西對他還不太信得過,她從一生下來就跟他認生。就連家中的保姆看到他襯衫破口處露出肉來也覺得怪不像話。溫妮弗萊德感到這不過是他對付她的另一種武器。“艾格伯特,你還有彆的襯衫,你乾嗎穿那件又破又舊的,嗯?”“乾脆就穿爛了拉倒。”他巧妙地回答說。他知道她是不會提出替他縫的,她不會縫衣服。哦,不是她不會乾,是不願乾。她難道沒有自己要服從的神嗎?難道她能背叛他們,轉而服從艾格伯特的貝爾和阿絲塔羅斯神[10]嗎?太可怕了,他的身影,這身影就像另外一個啟示錄,似乎把她和她的信仰都湮沒了。他的身姿像一尊專對付她的熠熠閃光的偶像,這活生生的偶像很可能會占上風的。他時來時去,而她則泰然處之。後來,大戰爆發了。他這人不會墮落,他就是不會**,他骨子裡是個地地道道的英國人,就是他要豁出去變壞也壞不起來。所以當戰爭爆發時,他完全本能地反對打仗。他壓根兒就不想戰勝什麼外國人或替他們收屍。他頭腦裡就沒有什麼大英帝國的概念,大英的統治對他來說純粹是個笑話。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英國人,純種,可當他是一個真正的自我時,他決不因為自己是英國人就好鬥,就像一朵玫瑰決不因為自己美就咄咄逼人一樣。他不想抬高英國貶低德國,對他來說,德國與英國的區彆不是好與壞的區彆。他們之間的不同隻在於他們是藍色的浮萍還是紅的、白的灌木花。隻是不同而已,是野豬與野熊之間的區彆。辨彆一個人是好是壞要看他的本質,而不是看他的國籍。艾格伯特有著良好的教養,這是他天然領悟能力的部分。把一個民族看作是一個整體來仇恨,這對他來說簡直是違反天性的事。有些人讓他喜歡,有人他則不喜歡,至於說大眾嘛,他可是一無所知。有些作法他不喜歡,有些對他來說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但對大多數作法他沒有特殊的感受。當然,他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純粹本性,要避免自己的感情被大眾的感情所左右。他的感情是他自己的,他的認識方法也是他自己的,他決不情願違背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認識方法。烏合之眾希望你降低自己的感知和自我去隨大流,難道因為他們希望你這樣你就這樣嗎?毫無疑問,艾格伯特感受的微妙之處正是他嶽父苦心孤詣的所在,甚至他嶽父的內心活動更激烈些。這兩個男人儘管有所不同,但他們是兩個真正的英國人,他們的本性是一樣的。葛德弗雷·馬歇要思考一下這個世界了。德國要侵略,可英國人的觀念則是自由與“和平攻勢”——工業化。即便對軍事和工業的選擇是對兩個罪惡的選擇,這老頭子當然要選擇後者,他的靈魂無法容忍強權。而艾格伯特乾脆不去思考這個世界。他甚至乾脆不去選擇什麼德國軍國主義或英國工業主義,哪個都不要。至於暴行,他蔑視施暴者,認為那在罪犯裡都算等而下之者。其實,對於犯罪,就沒有什麼民族的標準。可是,戰爭!戰爭!僅僅是戰爭!既不是對的也不是錯的,隻是戰爭而已。他應該征戰嗎?他應該獻身於戰爭嗎?這個問題一連幾個星期在他腦子裡打轉,這倒不是他認為英國是對的而德國是錯的。也許德國是錯的,不過他拒絕做出選擇。倒不是他受到什麼煽動,不,這不過是場——戰爭。讓他想不通的是,他要置身於彆人的權力之下,置身於一個民主國家軍隊裡烏合之眾的精神統治之下。他應該獻身於此嗎?難道要他脫胎換骨,獻身於某種精神上低於自己的東西嗎?難道他應該獻身於一種低級統治的力量嗎?應該嗎?他應該背叛自己嗎?他就要把自己置身於比自己低劣的力量統治之下了,這一點他很清楚,他要服從於他人。他將被那些沒有正規軍銜的小老百姓和群氓甚至有正規軍銜的軍官群氓指揮來指揮去。他,一個生來自由並在自由中長大的人,應該這樣嗎?他去問妻子:“溫妮弗萊德,我要去參戰嗎?”她沉默了。她從本性上說也是堅決反戰的。在一種巨大的反感驅使下她說:“你有仨孩子要養活,不知你想過沒有。”這時戰爭剛剛開始三個月,可人們按照老習慣總覺得戰爭還沒開始。“當然想過,不過我去參戰對她們來說並沒什麼影響。我每天至少掙一個先令呢。”“我覺得你最好對爸爸講講這事。”她悶悶不樂地說。艾格伯特跟嶽父談了,這老頭子滿肚子意見。“我說,”他有點酸楚地說:“這是你能做的最大的善事。”艾格伯特立即就參軍了,當了一名列兵,被編入輕炮兵團。溫妮弗萊德現在對他有了一種義務:妻子對一個為世界儘義務的丈夫儘義務。她還愛他。隻要凡夫俗子間的愛還在延續,她就會永遠愛他。不過,她是在儘義務。當他身穿哢嘰服作為一個士兵回來時,她以一個妻子的身份委身於他,這是她的義務。不過,她再也不會屈從於他的**了。有什麼東西在阻止她,永遠地,甚至她內心深處的選擇。他又回到軍營中去了,當個新式的兵讓他很不習慣。穿著一身又厚又緊惱人的哢嘰服,他那敏感的軀體被消滅了,如同死了一般。在軍營裡那種醜惡的親密氣氛中,他那完美的情感乾脆被貶低了。不過,他既然這樣選擇了,他就得接受這現實。於是他臉上露出了一個承認自己墮落的醜惡表情。報春花開了,流蘇般的花纓掛滿了榛木叢。溫妮弗萊德到克羅克漢來了。她感到,艾格伯特大部分時間裡都囚在軍營裡,她該跟他和解。喬伊斯在倫敦受了八九個月的罪,回來了。一看到花園和公地,她可高興壞了。她的腿還瘸,仍用鐵板固定著,不過她使勁兒一拐一拐地走路,還挺有活力。艾格伯特回來過周末了。他穿著粗粗的厚黃哢嘰服,打著裹腿,戴著那頂討厭的帽子。這還不算,他看上去才可怕呢。他臉上的表情有點複雜,嘴角上略帶一絲苦笑,好像他吃喝過量,或者,他的血變得有點不乾淨了似的。軍營生活使他健壯了,卻變醜了。他不適合過這種生活。溫妮弗萊德心懷些許儘義務和獻身的熱情等待著他,她自願獻身於作為戰士的他,而不是作為一個人的他。這讓他內心感到更醜惡。周末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讓他回憶起了軍營和軍營裡的生活,甚至看到那可憎的哢嘰布裹腿對他也是個折磨。他感到這身可惡的衣服似乎進到自己的血肉中去了,給自己的血中摻了砂子、汙染了它。溫妮弗萊德則欣然為當兵的而不是為男人獻身。孩子們跑來跑去,玩著,叫著,那嬌嗔的樣子是家有保姆和家庭教師的有教養之家的做派。可喬伊斯的腿瘸了啊!從軍營中回來,一切對他說來都變得不真實了。這兒的一切隻能讓他生氣。於是,星期一一大早他就走了,高高興興地回到軍營裡那真實和平庸的氣氛中去了。溫妮弗萊德決不要在村舍中再見到他,他們隻在倫敦見麵,在那裡過世俗生活。有時朋友們在鄉間宅子裡逗留時,艾格伯特會獨自回到克羅克漢,並在園子裡乾會兒活兒。這年夏天,園子裡藍色的牛舌草和大紅罌粟盛開了,毛蕊花兒那輕柔的花纓在空中飛揚——他喜歡毛蕊花兒,伴著貓頭鷹的叫聲,冬忍散發出的香氣就像一陣陣記憶。他和朋友們及溫妮弗萊德的姐妹們坐在火塘邊唱著歌謠。他穿上了單薄的平民衣服,於是他的魅力、他的俊秀和軀體的柔韌線條又煥發出了光彩。但溫妮弗萊德不在場。夏末時節,他去弗蘭德斯[11]真正參戰了。他似乎早已脫離了生活,超越了蒼白的人生。他已經難以記起他的生活了,就像一個準備從高處往下跳的人那樣,他隻盯住要落腳的地方。兩個月中他受了兩次輕傷,這點傷不足以讓他離開火線。把敵軍打退了,他們也撤了下來。他是殿後的,管著三挺機關炮。整個國家都是愉快的,戰爭並未使之消沉,隻是氣氛沉悶,等待著死亡。他參加的那場戰鬥是微不足道的一次。機關炮都安置在一座村莊外濃蔭覆蓋的小山包上。間或會傳來清脆的步槍聲,說不清是從哪個方向打來的。遠處還響著炮彈的爆炸聲。這個下午天氣寒冷,像冬天一樣。一個中尉站在梯子上的一塊小鐵平台上瞭望,報告目標,用他那尖尖的聲音機械地喊叫著。空中回響起尖厲的命令聲,先喊預備數,然後叫聲“放!”炮彈放了出去,活塞彈了回來,隨後是山響的爆炸聲,空中聚起了一道薄薄的煙霧;接著,另外兩門炮也響了,隨之是一陣寂靜。當官的也不太清楚敵方的位置。山下那一片濃密的栗樹沒有什麼變化,隻是遠處響著沉重的炮聲,不過那炮聲太遠了,足以讓人產生安全感。兩邊的荊豆叢幽深幽深的,隻閃現著幾朵黃花兒。靜謐中,他心不在焉地看著這些景物。他隻穿著襯衫,寒氣已襲上了雙臂。他的襯衫肩頭處又破了,露出了肉。他又臟又邋遢,不過麵容還算安詳。意識中很多東西流走了,直到我們不會再思想為止。在他鼻子尖底下,一條大路從深深的草叢和荊豆叢中穿過。他看到了那條灰蒙蒙發白的路和路上深深的坑窪,兵團的人馬就歇息於此地。現在,萬籟俱寂;有聲音,但那來自外界,他這塊地方仍然靜謐、涼颼颼的。遠處樹林間的白色教堂隻能說像在沉思。一聽到頭頂上當官的尖叫聲,他即閃電般地產生了反應。機械,純粹服從的機械行動,純粹是機械地使用槍炮。這扼殺了靈魂——這在黑暗的**軀體中思索著的靈魂。最終,靈魂變孤獨了,在原始的潮流上思索,就像一隻鳥在黑暗的大海上飛翔。除了大路,什麼也看不清,十字架被擊得東倒西歪,還有就是晦暗的秋日原野和森林。某個製高點上出現了三個騎馬人,走在耕耘過的山頂上,顯得身影很小。他們是自己人,而敵軍呢,連個影兒都看不到。仍然是一片沉寂,突然一聲令下,新的指示下達給炮手們,炮擊新的方向,隨之是一陣激烈、緊張的動作。可在心中,人的靈魂仍然黯淡無光、超然、孤獨。即便是這樣,靈魂仍聽到了一個新的聲音。一個沉重的“嘭”,開火了,那聲音好像觸及了靈魂。他迅速操縱著炮,汗流浹背,可在他的靈魂中,回**著的是這新的、深沉的聲音,這聲音比生命更深刻。作為回應,隨著一陣可怕的微弱“嗖嗖”聲,飛來一枚炮彈,它幾乎是突然發出刺耳鑽心的呼嘯,那呼嘯把生命的記憶撕成了碎片。他的耳朵裡響起了這聲音,緊張的靈魂也聽到了。炮彈飛過去在遠處爆炸了,他鬆了一口氣。他聽到了炮彈爆炸時的咆哮,也聽到了士兵呼喚戰馬的叫聲。但他沒有回轉身去看,他隻看到一棵帶紅漿果的冬青樹倒在下麵的路上,像一件禮品。不是時候,不是時候啊。你去哪裡,我將跟隨[12],他是否對炮彈這樣說了?不是對炮彈又是對誰說呢?你去哪裡,我將跟隨。然後,一聲輕嘯,又落下一枚炮彈,他的血管收縮了,血液凝固了,等著迎迓。這枚炮彈越來越近了,像一陣可怕的狂風那樣卷了過來。他的血液不再思索了,不過在懸疑的那一刻,他看見沉重的炮彈俯衝下來,落在右邊的灌木覆蓋的亂石堆中,泥土砂石衝騰起。他好像什麼聲音也沒聽到,泥土砂石灌木碎屑又落回到地麵上,世界又恢複了原先的沉寂。德國人擊中了目標。他們要轉移嗎?要後退嗎?會的,當官的以閃電般的速度下了撤退前的最後一道炮擊命令,一發炮彈不知不覺地急速射出去了,它打進了寂靜中,打進了靈魂思索的空間,然後是爆炸聲,隨之一片昏黑,一團憤怒和恐怖的火焰。啊,他看到那黑鳥向他飛來了,這次是飛回家來。瞬間,生命和永恒在怒火中騰起,落下的是黑暗的重壓。黑暗處有什麼東西在微微掙紮,他意識到那是他自己,他感覺到了沉重的重壓,聽到了哢哢的響聲。他知道死的那一刻是怎麼回事了!死前還要再回顧一次,這就是命運,就是死,它也不放過你。疼痛又襲來了,像是從意識之外來的,像一隻在近處鳴響的鈴,他知道這是他自己,他必須把自己與這疼痛融為一體。又努力了一會,他才找到了痛之所在——在頭部,一處大傷口在轟鳴,他認出了自己,然後又失去了知覺。一會兒他似乎又醒了過來,知道自己是在前線,他被殺死了。他沒有睜開眼,光明不屬於他。頭部轟鳴的傷痛已在意識中響徹,於是,他失去了知覺,在無以言表的厭惡中拋棄了生活。漸漸地,他注定要知道,他的頭部被擊中了。起初隻是隱隱約約地猜測,可陣痛愈來愈逼近,讓他痛苦地產生了意識,也意識到了痛苦。漸漸地,他意識到——他頭部傷了——左眉心被打中了。要是這樣,那會有血呀,左眼裡有血嗎?轟鳴聲似乎瘋狂地燒儘了他頭腦中的記憶。他臉上有血嗎?熱血是否流下來了?或者,是否血凝固在雙頰上了?他花了好長時間去問這些問題:時間對他來說隻是黑暗中的痛苦,無法計算長短。睜開眼睛好久,他才發現自己在看什麼——什麼,什麼,他試圖回憶那寶貴的東西——不,不,不去回憶了!那是天上黑暗中的星嗎?這可能嗎,黑暗中的星?星星?世界?哦,不,他不能知道那是什麼了!對他來說,星星和世界都已去了。他閉上了眼睛。沒有星星,沒有天空,沒有世界。沒有,沒有!隻有濃黑的血。是該在痛苦中沉入濃黑的血中去了。死亡,啊,死亡!整個世界都是血,鮮血與死亡混在一起,靈魂像黑魆魆海麵上小小的光點,血之海。這光點閃爍著,衝撞著,在無風的波濤中起伏,想衝出來,但力不從心。曾有過生活,有過溫妮弗萊德和孩子們。可是,捕捉記憶的稻草——過去的生活,這份飄忽不定的努力隻能讓他十分惡心。不,不,沒有溫妮弗萊德,沒有孩子。沒有世界,沒有人。寧可要前麵毀滅的痛苦也不要努力後退的惡心。寧願要向前的可怕——溶化在死亡的黑海中,徹底極端的毀滅,也不要回頭求生。忘卻,忘卻吧!徹底地忘卻,在偉大的死亡中忘卻一切。撕碎核心,打破生活,投入到一片黑暗中去,隻能如此。截斷線索,溶入,再溶入黑暗中,沒什麼前思後慮,讓死亡的黑色海洋自己來解決未來的問題!讓人們的意誌垮掉吧、放棄吧。那是什麼?一線光明,那是可怕的光明!那是一個人吧?那是一匹巨馬的四肢吧?那巨馬就在他頭的上方,巨大,巨大的馬,是吧?德國人聽到了一個輕輕的聲音,嚇了一跳。然後,在燃燒彈的火光中,他們看到在炮彈掀起的泥土中,有一張死人臉。【注釋】[1] on,鄉村的公共綠地,一般用於公眾的娛樂活動,古代時是公共牧場。[2] 英國古代的一種化裝舞。[3] 即歡樂。[4] firebrand,著火的木頭,意思是挑動爭執的導火索。[5] 《舊約?馬太福音》6:28。[6] 同上。[7] 《以賽亞》11:6。[8] 指宗教繪畫《聖母七悲》,其中聖母瑪利亞胸口上的七把劍代表聖母的七次悲傷經曆。[9] 以實瑪利:《聖經》中被其父親亞伯拉罕拋棄的兒子。[10] 男女豐饒之神。[11]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弗蘭德斯戰場激戰最猛,犧牲最為慘烈,是那次大戰的標誌性戰場。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開篇中就提到這個戰場,查泰萊男爵也是入伍參戰的年輕人,在此落得終身殘疾。[12] 《馬太福音》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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