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他衣冠楚楚地去牧師家,感到這一步非走不可,也不去想象那是個什麼情景。反正他不拿這太當回事。他相信露易莎,這樁婚姻是命中注定的緣分,他感到命運在保佑著他。他用不著擔什麼責任,露易莎的家人跟這件事也無甚關係。他們帶他進了小小的書房,裡麵沒生火。待了一會兒,牧師才進來,語氣冷漠、頗有敵意地問:“小夥子,我能為您做點什麼?”毋庸置疑,他全然知道了。杜倫特抬頭看著他,就像一個水手看其上司一般,一副恭順的樣兒。但他心裡什麼都明白。“我想,林德裡先生——”他彬彬有禮地開口,但旋即臉色變白了。現在他覺得說出該說的話本身就是褻瀆神明。他在那兒算乾什麼的?可他還是得繼續站下去,因為非走這一步不可。他恪守著獨立與自尊,決不能跋前疐後,他一定不能先替自己打算,這件事絕非他個人的事。不能有這種感覺。而應當把這件事當作自己最高的義務。“您是想——”牧師再問。杜倫特雖然此刻口舌乾澀難以開口,但還是穩健地說:“露易莎小姐——露易莎願意嫁給我——”“是您請求露易莎小姐,問她願不願下嫁您,對吧——”牧師糾正他道。這令杜倫特想起,他還沒有向她求婚呢。“如果她肯下嫁於我,先生,我希望您,您不會反對。”他笑了。這是個英俊的男人,牧師不會看不出。“我女兒願意下嫁於您嗎?”林德裡先生問。“是的。”杜倫特正色道。說這話教他不無痛苦。他這時感到了他和這位長者之間與生俱來的敵意。“到這邊來好嗎?”牧師說。他帶杜倫特進了飯廳,瑪麗、露易莎和林德裡太太都在座。馬西先生則坐在牆角,守著燈。“這個年輕人是來向你求婚的嗎,露易莎?”林德裡先生問道。“對。”露易莎說,眼睛則盯著杜倫特,隻見他像軍人似的直挺挺站著。他並不敢看她,但能意識到她。“你這小傻瓜,怎麼能嫁給個挖煤的!”林德裡太太厲聲吼著。她臃腫的身體裹在一件鬆垮垮的銀灰色睡袍裡,斜靠在沙發上。“行了,媽。”瑪麗叫道,聲音不高卻語氣嚴厲,透著傲慢。“你靠什麼養活一個老婆?”牧師夫人粗魯地問。“我?”杜倫特回答道,“我想我會掙足夠的錢。”“好呀,你能掙多少?”又是那個粗魯的聲音。“每天七個半先令[17]。”年輕人回答。“以後還能漲嗎?”“我希望這樣。”“你們準備住在那間小破屋子裡嗎?”“我想是的,”杜倫特說,“隻要那屋子不壞。”他並不太生氣,隻是有點憋屈,因為他們不認為他夠格兒。他知道,在他們眼裡,他不夠格兒。 “那她就是個傻瓜,傻瓜才會嫁給你。”林德裡太太粗魯地叫著下了結論。“彆管怎麼說,媽媽,這是露易莎的事,”瑪麗明明白白地說:“咱們彆忘了——”“她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唄,但是她會後悔的。”林德裡太太打斷瑪麗的話說。“不管怎麼說,”林德裡先生說,“露易莎也不該不管家裡人的意見,想怎樣就怎樣。”“爸,那你要怎樣嘛?”露易莎厲聲道。“我是說,如果你嫁給這個年輕人,我這牧師就不好當了,特彆是如果你們還住在這個教區的話。假如你們遠走高飛,事情就簡單多了。可在這個教區,在我眼皮底下住在一個礦工家裡,這簡直不可能。我要保住我的職位,這個位子可不是無足輕重的。”“過來,年輕人,”露易莎的母親粗著嗓子叫道,“讓我看看你。”杜倫特刷地紅了臉,走過去站住,但又不是十足的立正姿勢,因此不知把手往哪兒擺。露易莎見他如此順從默然地站著,很是生氣。他該表現出男子漢樣兒來才對。“你能不能把她帶得遠遠的,彆讓人們看見你們?”母親說,“你們倆最好走遠遠兒的。”“可以,我們可以走。”“你想走嗎?”瑪麗明確地問。他環視四周。瑪麗看上去十分莊重,一派雍容。他臉紅了。“如果我們礙彆人的事,我就走。”他說。“如果隻為你自己考慮,你還是想留下來嗎?”瑪麗說。“這兒是我的家,”他說,“那屋子是我出生的屋子。”“那”,瑪麗轉向父母道,“爸,我實在不明白,您怎麼可以提出那樣的條件來。他有他的權力,如果露易莎想嫁給他——”“露易莎,露易莎!”父親不耐煩地叫著。“我不明白,露易莎為什麼不能像個正常人那樣呢?她怎麼會隻替自己著想,不把家放在心上?出了這種事已經夠讓人受的了,她就應該儘量做點補救的努力。如果——”“可我愛這個人呀,爸。”露易莎說。“而我希望你愛你的父母,希望你儘力彆損壞他們的名譽。”“我們可以到彆處去生活。”露易莎說著,已經淚流滿麵。她終於感到自己受了傷害。“哦,對,這很容易做到。”杜倫特忙跟著說。他臉色蒼白,垂頭喪氣。屋裡一片死寂。“我覺得這樣的確是個好辦法。”牧師喃喃道,他現在平靜多了。“很可能是個好辦法。”那病中的老婦人沙啞著嗓子說。“當然了,我覺得我們該為提出這樣的要求向你道歉。”瑪麗居高臨下地說。“不用,”杜倫特說:“這樣對大家都好。”這事總算了了,他鬆了一口氣。“那,我們是在這兒宣布結婚呢還是去登記?”他字正腔圓地問,很像在挑戰。“我們去登記。”露易莎果斷地說。屋中又是一片死寂。“隨便,如果你們有自己的小九九兒,就悉聽尊便吧。”母親加重語氣說。馬西先生則一直坐在昏暗的屋角中,沒人注意到他。聽到此,他才站起身說:“該看看孩子了,瑪麗。”瑪麗站起身,邁著莊重的步伐走出屋去。矮小的丈夫尾隨其後。杜倫特望著那瘦弱的小個子男人走出屋的背影,若有所思。“那麼,”牧師頗為和藹地問:“你們婚後去哪兒呢?”杜倫特怔了一下,說:“我在考慮移民。”“去加拿大還是彆的地方?”“我想去加拿大。”“呃,那太好了。”又沒人說話了。“那我們可就不能常見到你這個女婿了。”林德裡太太粗俗但又不乏親善地說。“是不會常見了。”他說。說完他就告辭了。露易莎同他一起走到門口,沮喪地站在他麵前,怯怯地說:“你不會太介意他們吧?”“我倒沒什麼,隻要他們彆介意我就行!”說著他俯下身吻了她。“咱們快點結婚吧,”她含著淚喃喃道。“行,”他說,“明兒我就去巴福德。[18] ”【注釋】[1] a 英國的市民和工人中有一批人是不信英國國教的新教徒,這些新教徒所屬的主要教派包括:浸禮會、公理會、衛理公會、長老會、貴格會、唯一神教派和聯合新教。中的林德裡是英國國教的牧師,可見不受新教徒們的歡迎。當年勞倫斯故鄉伊斯特伍德鎮上的英國國教教徒主要是保守的中產階級人士和鄉民,勞倫斯認為這些人很勢利。勞倫斯的父親成家立業後就幾乎不進教堂了,孩子們是跟隨母親參加公理會教堂的活動,應該說是在公理會教堂裡長大的。[2] 勞倫斯中學畢業後在諾丁漢城裡的一家假肢廠當小職員,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周薪是十三個先令。[3] 《戀愛中的女人》中看道口的工人也是個獨腿、戴假肢的人。[4] 這個人物的外型似乎是取材於勞倫斯的祖父,他高大結實,年輕時是個拳擊好手,後來來到礦區當了裁縫。而這座房子恰恰就是現實生活中勞倫斯祖父家的寫照。[5] 當地人在午飯前吃的一頓小吃。[6] 約翰?韋斯利(1703-1791),英國聖公會牧師,衛理公會創始人。[7] 19世紀末的海軍軍人一般都要服役十年。[8] 這一段描寫與《虹》中有關湯姆·布朗溫早期**的描寫十分相似。[9] Fabian Society,1884年成立於倫敦,主張漸進實現社會主義。[10] A green Christmas,a fat churchyard,句是英文諺語。green做“無雪”講,“fat churchyard”意為墓地新埋進更多死人。西人盼聖誕節下雪有如中國人盼春節除夕下雪一樣。[11] 1907-1910年間,伊斯特伍德礦區已開始通上了電。[12] 住家門外安放的一塊金屬刮板,用來刮去鞋底上的泥垢。[13] 這種泥瓦盆的內側上了釉子。[14] “心緒不寧”這一句,據有的學者認為是與《聖經》呼應。天使加百列預言處女瑪麗亞聖靈感孕將成為耶穌之母,瑪麗亞聽後“心緒不寧”。見《路加福音1?26-38》。此處暗喻露易莎身心相許。[15] “充盈”的英文pregnant,是個雙關語,主要是“懷孕”的意思。再次暗喻貞女瑪麗亞聖靈感孕,暗示露易莎身心相許。[16] 這類機構在19世紀末的英國隨處可見,當局鼓勵人們移民到殖民地或自治領地如加拿大、南非和澳洲。勞氏的親戚中有幾位成了移民。而移民到北美則成了勞氏中經常的情節,如《白孔雀》中薩克斯頓家想移居北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麥勒斯也說過想移居加拿大的話。[17] 相當於一周2鎊5先令,一年117鎊。這份工資在1890年間算較高的了。礦工工資較之其他工種要高。勞倫斯於1908年開始教小學,其年薪僅僅95鎊。[18] 去安排結婚登記事宜。巴福德的原型為諾丁漢附近的巴斯福特。《白孔雀》中一對情人亦到“巴福德登記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