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的學徒期已經結束。他在明頓礦的電氣工廠找了個活計,工資很少,可是有不少晉職的機會。不過他這人想什麼就是什麼,很不安分。他倒是不喝酒,也不賭博,可是頭腦一發熱就忘乎所以,總是能整出無窮無儘的事兒來。要麼是到樹林裡去打兔子,結果給人當成是偷獵的,要麼是一晚上夜不歸宿,在諾丁漢鬼混,還有一次他在貝斯伍德的運河上玩跳水,結果瞄錯了地方,胸口刮在河底的尖石頭和破鐵罐上,弄得到處都是傷。這不,才沒工作幾個月,他就又有一次整夜沒回來睡覺。“你知道亞瑟去哪兒了嗎?”吃早飯的時候保羅問道。“不知道。”母親答道。“他這人就是二。”保羅說道,“要是真鬨出什麼大事兒來倒還好。可才不是呢。他要麼就是打撲克打起了勁兒不願意回來,要麼就是在溜冰場上碰著個女孩,硬要充大頭把人送回家,結果自己回不來了。他就是二啊。”“我不知道他要是真鬨出什麼事兒來對我們有什麼好處,那隻能讓我們更抬不起頭來。”孟若太太說道。“那樣我至少還會佩服他一下。”“真的嗎,不見得吧。”母親冷冷地說道。他們繼續吃早飯。“你真的就那麼寶貝他?”保羅問母親。“你問這個做什麼?”“因為大家都說,女人對家裡的老幺寵得最厲害。”“有人是這樣,不過不是我。我才不會呢,他都讓我煩透了。”“所以你希望他比現在乖一點兒?”“我不過是希望他像個正常人一樣有點兒腦子。”保羅現在脾氣臭得很,動不動就找茬兒。她現在也經常煩他。以前那個陽光男孩漸漸消失不見了,她對此感到很鬱悶。早飯快吃完的時候郵遞員來了,他們收到了一封德比郡寄來的信。孟若太太斜著眼仔細瞧信封上的地址。“瞎乎乎的亂看什麼,拿來給我!”保羅一把搶過信來,沒好氣地說。她嚇了一跳,差點要去扇他的耳刮子。“是你的乖兒子亞瑟寫的。”他說道。“這到底是要鬨哪一出啊——”孟若太太扯著嗓子喊道。“我最最親愛的媽媽,”保羅念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犯了什麼傻。現在我想要你過來把我領回去。我昨天沒有去上班,而是跟傑克·布雷登一起參了軍。他說自己受夠了,不要再一天到晚坐在破板凳上磨屁股。後來,你知道的,我是個傻瓜,所以就跟他一起去了。“我已經拿上了軍餉,不讓反悔了。不過要是你來給我求求情,興許他們能放我跟你回來也說不定。當時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傻。我可不願意當兵。我親愛的媽媽,一直以來我就隻會拖累你。不過要是這回你能把我救出來,我給你保證,以後做事情之前一定會動腦子多考慮考慮……” 孟若太太一屁股癱坐在自己的搖椅上。“這下兒可好,”她叫道,“他怎麼就沒個消停。”“是啊,”保羅說道,“他是該消停下了。”兩個人都不出聲。母親端坐著,手捏在一起,擱在圍裙上,沉著臉想心事。“煩死啦!”她突然喊道,“真是煩啊!”“我說,”保羅皺著眉頭開口道,“你用不著為這事兒急得魂兒都沒了。你聽到了沒有。”“那要怎麼樣?我還要把這當是走大運了?”她轉向兒子厲聲說道。“這算不上是倒黴,你不要大驚小怪的,隨他好了。”他反駁道。“這個笨蛋!無知的笨蛋!”她叫道。“他穿軍裝會很神氣的。”保羅有些不耐地說道。母親怒不可遏地向他發作了。“噢,真的嗎!”她喊道,“我怎麼看不出來!”“他應該去騎兵團,在那兒好好得意一陣子。到時候高頭大馬,威風八麵。”“威風八麵!——威風八麵!真是個了不起的好主意啊!他就是個跑腿的小兵罷了!”“要是這麼講的話,”保羅說道,“我不也就是個跑腿的小職員嗎?”“那可差遠啦,我的孩子。”母親心中一酸,大聲說道。“什麼嘛?”“不管怎麼說,你也是個男子漢啊。那窩在紅軍裝裡的還能叫人嗎?”“我倒是不介意穿軍裝,陸軍那身紅的不錯哪,換海軍那深藍的可能還更襯我呢,隻要不把我呼來喝去的就行。”不過母親已經沒心思再去聽他說什麼了。“本來好好地找了個工作,熬一陣子就有出頭之日了——也許有吧。可是這個幼稚的蠢東西,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葬送了自己。他以後可怎麼辦哪,你倒是說說看?他退伍之後還能有什麼前程?”“也許當兵不錯呢,能把他給管出個規矩樣兒來也說不定。”“管出個規矩樣兒來?不把他骨髓都管出來才怪!好好地去當兵——一個小兵!到最後什麼人樣都沒有了,就是個唯命是從的皮囊!這可還真是好啊!”“我就搞不明白你有啥受不了的。”保羅說道。“是,你可能是搞不懂。可是我懂。”她又坐回椅中,一隻手托腮,另一隻手托著肘,咬牙切齒,氣憤難當。“那你還去德比嗎?”保羅問道。“要去的。”“可那沒用的。”“我一定要去看一下再說。”“我不明白,你就讓他在那兒消停下好了。他一心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說得好聽,”母親叫道,“就你知道他想要啥!”她準備了一下,趕了最近的一班火車去了德比郡,見著了兒子和負責的軍士長,不過於事無補。晚上,孟若正在吃晚飯,她突然開腔了:“今天我不得已去了趟德比。”礦工抬起眼,露出黑黝黝的臉上唯有的兩點白色。“是嗎,小姑娘。去那兒乾啥?”“還不是為了亞瑟!”“哦,他又惹上什麼事兒啦?”“不過是參軍罷了。”孟若放下餐刀,靠在椅背上。“不是吧,”他說道,“可不會是真的吧!”“明天他們就要開拔去奧爾德肖特了。”“這可好!”礦工叫了起來。“真是想不到。”他想了一陣子,氣呼呼地哼了一聲,又繼續吃飯了。突然間他的臉因為氣惱擰成了一個兒。“他甭想再進咱們家門了。”他說道。“什麼啊!”孟若太太喊道,“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就這麼說了。”孟若說道。“好好的班不上,傻到跑去當兵了。以後他自己管自己吧,彆想再叫我管他。”“好像你之前管他管得多好似的。”她說道。孟若為了兒子的事兒羞得不得了,晚上都差點兒沒去酒館。“我說,你後來去了嗎?”保羅回家以後問母親。“去了。”“見著他了嗎?”“見著了。”“那他怎麼說?”“我走的時候他哭哭啼啼的。”“哼!”“我也哭啦,所以你用不著‘哼’他。”孟若太太為小兒子憂心忡忡。她知道他不會喜歡待在軍隊裡的。他不喜歡當兵,軍隊的紀律他才忍不了呢。“可是醫生說他身體可標準啦。”她有些自豪地對保羅說道,“說他上上下下都長得剛剛好,各項指標也都沒問題。他確實長得不錯,這個你也知道的。”“他長相那是沒說的,可他就不像威廉那麼招女孩子,你覺得呢?”“嗯,性格不一樣。他跟他爸像得很,都不負責任。”為了寬慰母親,這段時間保羅沒怎麼去威利農場。諾丁漢城堡舉辦了一個秋季繪畫習作展,他有兩幅作品入圍,一幅是水彩風景,另一幅是油畫靜物,兩幅都得了一等獎。他為此興奮得夠嗆。“媽媽,你覺得我的畫有哪裡好?”有天夜裡他回來以後問道。看眼神她就知道他樂著呢。她的臉微微地紅了。“說起這個,我怎麼知道,我的孩子。”“跟你講吧,那幾個玻璃罐的畫拿了一等獎。”“哈!”“還有那幅威利農場的素描也是一等獎。”“兩個都是一等獎?”“對。”“哈!”她臉上紅撲撲的,一下子意氣風發起來,不過她什麼話都沒講。“真不錯,”他說道,“是吧?”“是不錯。”“那你怎麼不把我誇到天上去呢?”她笑起來。“那樣的話再要把你拽下來就難了。”可她的確是心花怒放。威廉給過她體育比賽得的獎杯,她還一直都保存著呢。而她在心裡一直都無法原諒威廉。他就那麼不管不顧地死了,這讓她無法釋懷。亞瑟長得好,至少算有副好皮囊,而且人也熱情大方,到最後說不定能有點出息。可是保羅不同,保羅是要有一番大成就的。她對他信心十足,尤其是他現在對自己能做什麼還都一無所知,她就愈發篤定了,這個兒子以後是要大有作為的。她的生活為此充滿了希望,她要看著這些願望一一實現,這樣她這一生辛苦也算沒有白費。展覽期間,孟若太太背著保羅去了城堡好幾次。她在狹長的展室裡來來回回地看著其他作品。確實,這些畫都不錯,不過還缺乏靈氣,不能讓她滿意。另外一些則讓她嫉妒,因為畫得實在是好。她長久地打量著這些作品,一心要在上麵找出點瑕疵來。突然間她的心震了一下,怦怦地跳起來。保羅的畫就在那裡掛著呢。其實畫上有些什麼她都了然於胸,仿佛已經印在心裡麵一樣。一等獎作者:保羅·孟若那畫掛在城堡畫廊的牆上,這個她一輩子看過無數畫作的公共場所裡,看上去是如此陌生。她心虛地左右瞧了一眼,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又回到了同一幅素描前。可是她確實感到誌得意滿。回家的路上遇見打扮光鮮的婦人,她就在心裡道:“好吧,你看上去確實有模有樣的,可是我猜你兒子可不能在城堡畫展上得兩個一等獎。”於是她就這樣繼續走著,儼然已是諾丁漢最自豪的小婦人。而保羅也感到雖然得獎沒有多大了不起,可自己總算也讓母親揚眉吐氣了,因為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屬於她的。有一天,在去城堡大門的路上,他碰見了米蘭。周日的時候兩個人碰過麵,他可沒想到會在城裡遇上她。她身邊走著另一個挺惹眼的女人,滿頭金發,臉上神情陰鬱,舉手投足間有種目中無人的氣勢。而米蘭總是低眉順眼,一副思索著的模樣,站在這個肩膀很好看的女人身旁好像是個侏儒似的,這情景讓人看了不覺詫異。米蘭上下打量著保羅,而他的目光則落在那個對他視而不見的陌生女人身上。米蘭感到他身體裡的男人在蠢動。“你好呀!”他說道,“你可沒跟我講今天會進城。”“是沒跟你說。”米蘭答道,語氣中有些歉意,“我和爸爸一起駕車來的,要去牲口市場一趟。”他看了一眼她的同伴。“這就是我跟你講過的道斯太太,”米蘭沙啞著嗓子說道,她有些緊張,“克拉拉,你認識保羅吧?”“我覺得以前應該見過。”道斯太太麵無表情地說道,一邊和他握了手。她灰色的眼裡總是含譏帶諷,皮膚如凝脂一般,嘴唇豐滿,上唇微微翹起,不知是在表示世間男子都極為可笑,還是在邀人親吻,想來應該是前者。她的頭總是微微後仰,好像目空一切似的,可能也是想離男人遠一點吧。她頭上戴著頂俗氣的黑海狸皮帽子,裙子式樣簡單,穿在她身上不太自然,看上去像個麻袋似的。顯然她沒什麼錢,品味也很一般。米蘭的著裝搭配就要好得多。“不知道你是在哪裡見到我的?”保羅問這個女人。她瞟了他一眼,好像不屑於回答似的,然後才說道:“和露易·屈沃思一起散步時碰見過。”露易是羅紋車間的女工之一。“是嗎,你認識她?”她不作答。於是他轉向米蘭。“你這是要去哪裡?”他問道。“去城堡。”“那你準備坐什麼時候的火車回家?”“我還是跟爸爸駕車回去。要是你能跟我們一起走就好了。你要什麼時候下班呢?”“你也知道,我今晚要乾到八點才行。真是可惡啊!”接著那兩個女人就直接走了。保羅記得克拉拉·道斯是雷沃思太太一個老朋友的女兒。米蘭跟她走到一起是因為克拉拉以前在喬丹工廠的羅紋車間當過工頭。她丈夫叫巴克斯特·道斯,是廠裡的鐵匠,負責製作腿腳殘疾用的工具,還有一些類似的東西。通過她米蘭感覺自己可以直接跟喬丹工廠發生聯係,也就可以更好地了解保羅的情況。不過道斯太太已經和丈夫分居了,現在還參加了女權運動,應該是個有點想法的人。這讓保羅感到有點意思。他認識道斯,可是不喜歡這個人。那鐵匠現在三十一二歲,有時會經過保羅所在的那個角落。他是個壯實的大個子,長得還不錯,看上去也很惹眼。他和妻子之間有種奇怪的相似。他的皮膚也是白皙中微微透著點清亮的金色,一頭深黃色的頭發,留著金色的小胡子,舉手投足間也有股目中無人的味道,嘴唇也很性感。可是不同的地方也不少。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老是轉個不停,眼神風流放縱,看人的時候眼球微微凸起,眼皮耷拉著,似乎總有點氣鼓鼓的。他渾身上下都透著股苦大仇深的味道,好像隻要有人不滿他就立馬要把對方打倒似的,這也許是由於他心裡其實總是自慚形穢的緣故吧。從第一次見麵起他就看保羅不順眼。保羅以藝術家那種冷淡而深沉的眼光審視著他,讓他一下子就火冒三丈。“你看什麼看!”他一邊冷笑一邊嗬斥道。男孩把眼光轉向彆處。可是鐵匠經常站在櫃台後麵跟帕普沃斯先生聊個不停,言語下流、粗鄙不堪。結果他又發現小夥子在盯著他看,目光冷洌挑剔。鐵匠好像被馬蜂蜇了一般一下子轉過身來。“你看什麼看!小王八蛋!”他咆哮道。男孩輕輕地聳了聳肩。“說你哪,你個——”道斯先生叫道。“你隨他去好了,”帕普沃斯先生說道,語氣上顯著話裡有話,弦外之音就是“這個小家夥沒惡意,不過是忍不住瞧瞧你而已,沒必要斤斤計較”。從那以後男孩每次遇見道斯總是要盯著他看,目光中還是帶著那種好奇的挑剔,不過每次鐵匠看過來以前他就轉開頭去了。道斯為此怒不可遏。他們倆就這樣在無言中表示著敵意。道斯和克拉拉沒有生孩子。她離開丈夫以後那個家也就名存實亡。她回到娘家跟母親一起住。道斯則寄居在姐姐那裡,那地方還住著個弟媳,就是露易·屈沃思了。不知哪裡聽來的,反正保羅知道這個露易現在是道斯的女人。她長得還可以,不過待人輕佻無禮,老是挖苦保羅,可要是回家時保羅陪她一起走去火車站,她還會臉紅一下。後來保羅再見到米蘭已經是周六晚上了。她在客廳裡生了火等他。除了父母和家裡的小孩子,其他人都不在,所以客廳裡就隻有他們倆。長長矮矮的房間裡暖洋洋的。牆上掛著保羅的三幅素描,壁爐台上放著他的照片。桌子上和高大陳舊的薔薇木鋼琴上擺著幾盆五顏六色的葉子。他坐在扶手椅上,而她則俯著身子坐在他腳邊的爐前地毯上。溫暖的爐火映照著她那美麗深沉的臉龐。她跪坐著,仿佛是他虔誠的信徒。“你覺得道斯太太這個人怎麼樣?”她不動聲色地問道。“看起來不太好相與。”他答道。“沒錯,不過你不覺得她長得很漂亮嗎?”她問道,聲音很低沉。“是這樣,長相確實過得去,不過毫無品味可言。她身上有些東西我還是喜歡的。怎麼樣,她是不是脾氣臭得很?”“那倒沒有。我覺得她是比較失意。”“失意,為什麼失意?”“唉,跟那樣的男人一輩子綁在一起,不失意才怪了。”“既然這麼快就反悔了,那她當初又乾嗎急著跟他結婚呢?”“確實,乾嗎那麼急呢!”米蘭重複道,語氣中帶著苦澀。“之前我還以為她是個厲害角色,能製得住那個男人的。”他說道。米蘭垂下了頭。“是嗎?”她問道,口氣裡有些嘲諷,“你從哪兒看出來的?”“你看她那張嘴,生得就桀驁不馴,還有那脖子,老是這麼仰著——”他學著克拉拉那副目中無人的樣子把頭向後甩去。米蘭的頭垂得更低了。“沒錯。”她說道。他在腦海裡勾勒著克拉拉的樣子,兩人一時無話。“那你都喜歡她什麼呢?”她開口問道。“這個可真不好說,皮膚——膚質,還有她的——我也不清楚,她身上藏著股狠勁兒。從藝術的角度來說我是有些欣賞的,僅此而已。”“好的。”他奇怪米蘭伏在那兒沉思默想些什麼,看起來不太正常,他心裡不由有些氣惱。“你其實不喜歡她,對吧?”他問姑娘道。她驚詫地睜大了烏油油的眸子望著他。“我喜歡她的啊。”她說道。“你不喜歡——你喜歡不了她——所以不會真的喜歡她。”“這有什麼不妥嗎?”她慢吞吞地問道。“啊,這個倒不好說。也許你還是喜歡她的,因為她看不起男人。”其實這更可能是他自己喜歡道斯太太的理由,隻是不自知而已。他們又不說話了。他額頭上的眉毛蹙了起來,這已經成了他和米蘭在一起時的習慣性表情。她很想去撫平他眉間的那個結,心裡對它有些畏懼,這似乎是保羅身體裡另一個男人的印記,那個不屬於她的男人。盆裡的葉子中還有些深紅色的漿果,他伸手抓了一把出來。“要是在你頭發裡也插上些小紅果,想象一下吧,你可不會像那些狂歡派對上花枝招展的女人,反而會像個女巫,或是個女祭司。”她笑了起來,聲音卻顯得乾巴巴的,有些痛苦。“那我可不知道。”她說道。他溫暖有力的雙手興奮地擺弄著那些漿果。“你為什麼就不能好好笑一笑呢?”他說道,“你從來就不會因為高興而發自內心地笑。你要笑也隻是因為見到了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兒,而且那樣笑起來好像也讓你心裡更難受。”她低下頭,仿佛他是在指責自己似的。“我多希望你能衝我開心地笑一笑啊,哪怕是一分鐘也好——隻要一分鐘就好。我會感覺一下子輕鬆很多的。”“可是,”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睛裡充滿掙紮和不安,“我的確是衝你笑的啊,我笑過的啊。”“從來沒有,你總是那麼緊張。你一笑我都要哭出來了,因為能看出來你心裡有多苦。唉,看到你的樣子我心都皺起來了,隻能一個勁兒地瞎想。”她沮喪地緩緩搖著頭。“我也不想這樣,真的。”她說道。“跟你在一起,我總是這樣多愁善感,真是可惡!”他叫道。她不再說話了,心道:“那你自己可以不這樣啊。”他見到她俯身在那裡沉思默想的樣子,感到又氣又憐,好像人都要給撕裂了似的。“不過話說回來,這也不怪你,畢竟現在是秋天,”他說道,“所有人都感覺跟遊魂一樣抑鬱。”兩人又一陣相對無言。相互之間這種特彆的傷感情調卻讓她激動莫名。這時的他是這麼美,眼睛黑汪汪的,好像不見底的水井般深邃。“都是你,我才這麼多愁善感!”他哀歎道,“我才不要這樣多愁善感呢。”她把手指從嘴裡抽出來,“噗”地輕輕響了一聲。她抬起頭看著他,好像有點不服氣似的。可她那大大的烏眸卻毫不掩飾地暴露了她的內心。她跟他一樣,對對方都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渴望。如果他能心無雜念、純潔地吻她的話他早就這麼乾了。然而他卻無法做到這一點,看起來她也沒給他任何彆的選擇。與此同時她又是這樣地渴慕著他。他苦笑了一下。“算啦,”他說道,“把法語書拿出來,我們來學一點——學一點魏爾倫的詩好了。”“好啊。”她低低地說道,語氣都有些唯唯諾諾的了。她站起身來拿書。他看著她那紅潤、緊張的雙手,心裡特彆想親親她,安慰她。可是他不敢——或者說不能這麼做,心裡總有什麼東西攔在那裡,跟他說不能吻她,這是不對的。於是他們就在那裡讀書,一直到十點才結束。他們一起走進廚房,她父母都在那兒,跟他們在一起他又變得自在開心起來。他的眼睛烏亮烏亮的,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說不出來的魅力。他去穀倉取腳踏車的時候發現前胎漏氣了。“給我拿個盆裝點水來,”他對她說道,“這回肯定要晚了,到家還得挨罵。”他點上馬燈,把外套脫了,架起車子忙了起來。米蘭端來了水,就站在近處看著他。她喜歡看他動手做事情。他瘦瘦的,活力十足,就算是最匆忙的時候動作也像行雲流水一般從容。而他忙碌的時候好像就把她忘在腦後了。她是如此迷戀著他,心裡好想順著身側摸摸他。她一直都想把他擁在懷裡,隻要他不對自己產生欲念就行。“搞定!”他突然站起身說道,“看看,你可乾不了這麼快吧!”“可不是嘛!”她笑了起來。他站直了身子,背衝著她。她把雙手放在他腋下,很快地撫了下去。“你長得真好!”她說道。他笑起來,心裡不喜歡她此時的語氣,可是她雙手觸摸過的地方卻似乎要燒起來一般,身體裡血一陣陣地往上湧。她在撫摸他和說這話的時候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他作為男性的存在,似乎在心裡把他當作是個沒有性彆的物體。她從來就沒有意識到他事實上是個男人。他點亮車燈,把腳踏車在穀倉的地上顛了兩下,看看車胎是不是真的補好了,然後扣上了外套。“妥了!”他說道。她還在給他試著車閘,因為她知道前後車閘都已經壞了。“讓人修過嗎?”她問道。“還沒有哪!”“乾嗎不去修?”“後車閘還管點用。”“可是這樣不安全啊。”“到時候腳尖踩地上就行啦。”“我覺得還是修一下的好。”她低聲道。“彆瞎擔心了,明天到我家喝茶吧,跟埃德加一起來。”“可以嗎?”“過來好了,四點左右吧,我會出來接你們的。”“那好啊。”她很開心。兩個人穿過黑黑的院子走到門口。他轉頭回望,透過未遮簾子的窗戶看見廚房裡的情形。雷沃思夫婦的麵龐在暖洋洋的爐火映襯下紅撲撲的,看上去很溫馨。前方的鬆樹夾道一片黑暗。“那就明天見啦。”他說著跳上腳踏車。“路上小心點兒,好不好?”她懇求道。“好嘞。”這聲音已是黑暗中傳出來的了。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看著他車燈上的亮光不斷前移,直到最後恍惚不見了,才極不情願地慢慢往回走。樹林上方獵戶座群星閃耀,後麵大犬座的星星也在時隱時現地眨著眼睛。剩下的整個世界都隱沒在茫茫的黑暗之中,四下裡萬籟俱寂,隻聽到牲口在各自欄中的呼吸聲。她虔誠地祈禱起來,希望他今晚無災無難。隻要他一離開,她就總是很焦慮,擔心他是否能安全到家。他踩著腳踏車往山下衝去,路上滑膩膩的,他隻能聽天由命。車子在山路上第二個更陡一點兒的坡上往下衝的時候他感到一陣快意。“來吧!”他叫道。這裡有點兒危險,因為道路在坡底的暗處有個彎,而且這兒還時常有釀酒廠的馬車出沒,有時候馬車夫已經醉酒睡著了。腳踏車好像在身下直直地往下墜,他挺喜歡這種感覺的。肆無忌憚的衝動差不多就是男人對自家女人的報複。他感到自己受的重視還不夠,因此要冒冒險,要是把自己毀了,也好讓她一場空。他一路飛馳而過。湖上倒映的星光隨波而動,好像一隻隻發亮的螞蚱似的,在黑漆漆一團中閃爍著銀光。接下來又要爬坡,有好長一段路,然後就到家了。“你看,媽媽!”他說道,把那些漿果和葉子丟在桌子上。“哈!”她說道,看了一眼,然後又把目光轉向彆處。她晚上一直坐在那兒一個人看書,一向如此。“好看嗎?”“好看。”他知道她對他有氣。過了幾分鐘他說道:“埃德加和米蘭明天要來喝茶。”她沒有應聲。“你不介意吧。”她還是不應。“你倒是說話呀!”他問道。“你心裡清楚我介不介意。”“我不明白你乾嗎要介意。我都在他們家吃過好多次飯了。”“那是。”“所以他們來吃個茶你有啥不樂意的呢?”“你說我不樂意誰來吃茶了?”“真不知道你在怕些什麼!”“噢,夠了,什麼也彆說了。你請她來喝茶,那就讓她過來好了。沒什麼好多說的。”他對母親很生氣。他知道她心裡排斥的就隻是米蘭一個人。他把靴子甩在一邊,上床睡覺去了。第二天下午,保羅出門去接自己的朋友,他很高興見到他們過來。四點左右,他們一起到了家。周日的下午,四下裡一片乾淨祥和。孟若太太坐在家裡,著一身黑裙,外麵係著黑圍裙。她起身迎接客人,對埃德加比較熱情,可是待米蘭就有些勉強和冷漠。不過保羅卻覺得小姑娘穿著褐色的開司米連衣裙分外美麗。他幫母親擺置茶點,米蘭倒是也想幫把手的,然而卻有些顧慮。他為自己的家感到驕傲,心想,現在家裡算是與眾不同的。儘管椅子隻是木頭的,而沙發也比較老舊了,可坐墊和壁爐前的地毯卻都還舒適,貼畫也都是頗有品味的印刷品,一切都樸實無華,還有很多藏書。他從未因為自己的家而感到自卑,就像米蘭也從來不會因為自家而自慚形穢,因為兩人的家中布置各具特色,而且也都很溫馨。保羅對餐桌很滿意,瓷器餐具很漂亮,桌布也很好看。儘管湯勺不是銀的,餐刀也沒有象牙手柄,然而這都沒有關係,一切都是那麼和諧。這麼些年來,孟若太太一手把幾個孩子拉扯大,同時卻又持家有道,把一切都打理得秩序井然。米蘭聊了一會兒自己看的書,對這個話題她總是精神百倍。然而孟若太太對她愛答不理的,敷衍了幾句就隻是跟埃德加說話了。最初去做禮拜時,埃德加和米蘭總是跟孟若太太坐在一起。孟若則從來不去,他喝酒還來不及呢。孟若太太就像是小老大一般,總是坐在長椅的一端,而保羅則在另一端就座。一開始的時候,米蘭總是坐在他旁邊。那時候的禮拜堂就像是家裡一樣愜意,地方很雅致,長椅黑黑的,細細的柱子做工精致,還裝點著很多鮮花。自打小時候起,大家就都是各就各位地坐在同一個地方。米蘭就在身旁,不遠處是母親,兩個他所摯愛的人就在這信仰之地猶如被施了咒法一般和他連結在一起。坐在這兒那一個半小時是多麼讓他甜蜜和舒適啊。他感到心裡暖暖的,很是幸福和虔誠。禮拜結束後他會和米蘭一道回家,孟若太太則要和老朋友彭斯太太一起消磨晚上剩下的時光。這樣的周日夜裡,他和埃德加與米蘭一起走在路上,總是雀躍無比。每次他在夜裡途經礦井,看到那亮著的燈房,高大的黑色吊架和一排排的貨車,還有那飄忽如幽靈般轉動著的風扇,心裡總會生出一種幻覺,仿佛米蘭就還在身邊似的。那感覺是如此地真實,幾乎讓人難以忍受。可惜好景不長,米蘭沒多久就不再與他們同坐。她父親又給自己全家搞了條長椅,在小廊台的下方,孟若一家長椅的對麵。保羅跟母親進到禮拜堂的時候,雷沃思家的長椅上總是空無一人。他時常因此而焦慮,生怕她來不了了,因為她家離得遠,周日還經常下雨。可是到了真的很晚的時候,她又會低著頭大步走進來,臉上遮著墨綠色的絲絨帽。她坐在對麵,臉部都沒在黑影裡,可是他心裡卻為此激**萬分,見到她讓他整個人都為之一振。有母親在身邊的時候,他感到溫暖、幸福、自豪,可是米蘭帶來的感覺又有所不同,更加美妙,然而又沒那麼溫情,總是帶著一絲切入肺腑的熱烈,仿佛這之間有什麼他無法得到的東西。此時他已經開始質疑正統的教義。當時他二十一歲,她二十歲。春天開始讓她感到惶惶不安,因為這時節他的精神會愈加狂躁不羈,讓她受到很大的傷害。他會刨根究底,把她的信仰撕個稀巴爛,而埃德加則樂見其成,他生來就冷靜、更傾向於批判。可是米蘭卻感到痛苦不堪。她所愛的男人用刀子一般鋒銳的頭腦細細地檢驗她的信仰,她那生活、行為以至於存在所一直倚賴的信仰。可是他卻不願意放過她。在這一點上他是殘忍的。要是隻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那他會更加無所顧忌,好像要把她的靈魂殺死方肯罷休。她的信仰被他捅得千瘡百孔,她都好像要失去了意識一般。而保羅不在身邊的時候孟若太太卻還嫉妒萬分。“她就開心吧——把他從我身邊搶了去,她肯定是樂不可支了,”她心裡想道,“她這個女人可不一般,絕對不會把保羅給我留下一點兒來。她要把他整個魂兒都吸掉,吸得乾乾淨淨,一點兒都不剩,就算他自己也留不下一絲半毫的。這樣一來他就彆想自己頂天立地做個男子漢了,她會把他吸乾的。”母親坐在那裡,糾結著,思索著,心急如焚。而他在和米蘭散完步往回走的時候也備受煎熬,嘴唇咬得緊緊的,拳頭攥了起來,一路走得疾如流星。有時前麵有道石階旁的籬笆攔路,他就站在那裡好幾分鐘一動不動。黑暗仿佛是個巨大的空洞一般和他對峙著,黑黢黢的山坡上點點燈火如補丁般東一簇,西一簇。蒼茫夜色的最低處是礦井發出的一小片火光。一切都顯得那麼陰森恐怖。他感到無所適從,心亂如麻,連路也走不動了。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媽媽要一個人坐在家裡受苦?他知道她心裡苦得厲害,可這是為什麼呢?而為什麼一想起媽媽,他就這麼恨米蘭,對她如此冷酷呢?如果媽媽的痛苦是米蘭造成的,那他有理由恨她——他沒怎麼猶豫就恨上她了。可她卻又讓他感到無從把握自己,一時間無憑無依、進退維穀,好像周身都失去了保護,連眼前這夜色和空虛都像是要劈進他身體裡一般,這到底是為什麼呢?他真恨她!可同時卻又對她感到無比地柔情和謙忍。突然間他又疾步趕起路來,一路跑著回了家。母親看見了他臉上的痛苦,但是什麼都沒有講。可他卻一定要讓她跟自己說話。結果她動了氣,覺得他不應該陪米蘭走那麼遠。“你為什麼就不能喜歡她呢,媽媽?”他絕望地吼道。“我也不知道,孩子。”她哀怨地說道,“我也想儘力喜歡她,真的。我試啊試啊,可是我做不到啊,真的做不到!”他感到心灰意冷,看來要讓兩個人和睦相處真的是無望了。春天的日子最難熬。此時他性情多變,既激烈又冷酷。於是他決定這種時候要離米蘭遠一點。可是有些時候米蘭卻會等著他去相見,他心裡最清楚。母親看著他坐立不安,畫畫不下去,其他事情也都沒心情做,好像有什麼東西拉扯著他的心往威利農場拽一般。然後他就戴上帽子一聲不吭地走了。而母親也知道他去了哪裡。他一走到路上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可等他見到她的時候卻又變得一如既往的冷酷。三月的一天,藍天白雲,風和日麗。他躺在幽冥湖岸上,米蘭坐在他身邊。頭上亮閃閃的白雲朵朵飄過,投在水上的影子躡手躡腳地跟著。天上沒有雲彩的地方是一片清冷的湛藍。保羅仰躺在枯草地上,眼睛望著天空。他沒辦法直視米蘭。她好像正在渴求著他,而他卻在抵禦著。他一直都在抗拒。他現在也好想表達自己的熱情,想對她溫柔一點,可是他卻做不到。他感到她想要自己的靈魂,而不是肉體,不是整個人。好像兩個人通過什麼渠道連在一起似的,而她就這樣一點點把他所有的氣力和精神都吸到自己那裡去。她不想要他的肉體接近他,像男人和女人那樣在一起,而是要把他的靈魂全部吞到自己的身體裡去。這逼得他緊張無比,好像要瘋了似的,可同時又很癡迷,好像是吸大煙一樣欲罷不能。他嘴裡正在評論著米開朗琪羅。她聽他娓娓道來,感到自己好像也能觸摸到那微微顫著的肌體一般,好像也能感受到生命的原生質。這讓她心滿意足,不過到了最後卻又心生恐懼。因為他就一直躺在那裡,全力挖掘著自己的想法,不知不覺間一直往下走,那聲音卻平靜無比,恍如夢囈,不帶一絲人味兒,這讓她聽了心裡害怕得厲害。“彆再說下去了。”她把手放在他額頭上柔聲求懇道。他定定地躺在那裡,好像不能動彈了似的。他的身體仿佛已經遠離了自己,被拋到了不知何處。“為什麼?你聽累了嗎?”“對,主要是你說累了。”他笑了一下,也發現自己累了。“可有你在身邊,我總會這樣一個勁兒地說個不停。”他說道。“我也不想這樣。”她很小聲地說道。“你不想是因為你逼我講得太多了,你自己也感覺受不了了。可你總會下意識地想要我多講一點。而我自己也應該是願意講的吧。”他繼續往下說道,聲音裡依舊不帶什麼人氣。“要是你想要的是我這個人,而不是我為你講出來的東西,那該多好啊!”“是我不要你?”她難過地喊了起來,“是我不要你嗎?你什麼時候給過我機會了?”“那就是我的錯了。”他說道,振作了下精神,起身開始講起一些瑣事來。他感到自己在她麵前很脆弱。為此他隱隱地恨著她。其實他心裡清楚,這同樣也要怪他自己。可他卻無法就此原諒她。這期間的一個晚上,他和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到了通往樹林的牧場邊他們停了下來,心裡不願就此分彆。星星逐漸出現在天幕上,接著又被雲層漸漸遮蓋。他們看到自己喜歡的獵戶座在西麵露出了頭,那璀璨如珠寶般的星星閃耀了一會兒,又隱沒在雲中。大犬座的群星處在低一些的地方,還在泡沫似的雲朵中掙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