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孟若慢慢長大了。他性子急躁,大大咧咧的愛衝動,跟自己的父親一個樣。他討厭學習,要是一定得做功課就會怨聲載道,一有機會就逃出去玩了。論長相他一直都是全家的驕傲。他身材勻稱,風度翩翩,活力四射,頭發是深褐色的,長長的睫毛下是一雙漂亮的深藍色眼睛,平時總是氣色鮮活,加上性子熱情豪爽,大家都喜歡他。可隨著年齡漸長,他的脾氣也變得難以捉摸,動不動就怒氣衝天的,顯得有點兒難以控製的暴躁易怒。他愛自己的母親,不過母親有時候也感到他令人生厭,因為他隻顧著自己,想要作樂的時候不管是誰攔著他都會咬牙切齒,就算是母親也一樣,而要是碰到點問題,他就肯定會沒完沒了地跟她哼唧個不停。“真是的,我的孩子。”一次他又吵吵有個老師對自己不好,結果母親這麼說道,“要是有事情你不喜歡,那就想辦法改變它,要是你改變不了它,那就忍著吧。”過去他是愛著父親的,而父親也很疼他。到得後來他卻越來越痛恨父親了。因為他一點點大起來的時候,孟若卻慢慢地垮下去了。他曾經是個壯實健美的男子漢,一舉一動都透著瀟灑,現如今卻已經萎癟不堪,多年的閱曆沒有讓他更加成熟穩重,反而卻讓他變得越來越卑鄙刻薄了,臉上也常常是一副凶狠的無賴相。所以當麵目可憎的老頭對他罵罵咧咧或是頤指氣使的時候,亞瑟就忍不住火冒三丈。更糟糕的是,孟若的舉動越來越沒個父親的樣,有些生活習慣讓人看了作嘔。孩子們正在長大成人,經曆至關重要的青春期,而此時父親卻偏偏做了個醜惡的典型,給他們的心靈帶來莫大的刺激。他在家裡邋裡邋遢的渾不講究,好像還在煤井裡和礦工一起相處時那樣。“真是可惡,臟死了!”父親的舉止常常讓亞瑟忍無可忍,他就這麼叫著跳起來直接衝出屋去。然而孩子們越是不喜歡,孟若就愈發變本加厲地胡來,好像是能從兒女的厭棄中得到某種滿足似的。這讓孩子們幾乎要瘋掉,而他們此時大約十四五歲,正是敏感異常、動輒發作的年紀。因此幾個孩子當中反而數亞瑟最恨自己的父親,因為他長大的過程剛好也是父親老朽墮落的過程。而有時候父親似乎也能感受到來自兒女的鄙夷和憎惡。“這世上還有誰能像我這麼樣為家裡拚死拚活的?”這時候他就會衝他們吼,“我費勁巴力地把你們拉扯大,你們倒好,把我當條狗來看。我可不會就這麼乖乖地忍著,你們聽好了!”要不是他老這麼恐嚇孩子,而且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拚死拚活,孩子們本來是會過意不去的。就這樣,家裡的矛盾現在基本上集中到了父親和兒女之間。他肆意地表現自己那肮臟惡心的一麵,僅僅為了伸張自己的存在。而兒女們都恨他。 到最後,亞瑟實在忍無可忍,時時都在大發脾氣。於是等他拿了諾丁漢文法學校的獎學金以後,母親就決定讓他住到城裡去,寄居在自己妹妹家裡,隻在周末才回家一趟。安妮還是在公立小學做助教,每周大約能掙四個先令。不過她已經通過了考試,很快就可以拿十五個先令一周了。這樣的話家裡的經濟就算有了保障。孟若太太的心思全放在保羅身上。他人不太聰明,平時沉默寡言的。但他還是一直在畫畫,也一直深愛著自己的母親。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她。每天夜裡她都等著他到家,然後就會把自己白天碰到的事情或是腦袋裡思慮的問題統統講給他聽,這樣心裡就不再那麼堵得慌。他就認真地坐在那裡聽著,兩個人都把對方的生活當成是自己的一樣。此時威廉已經和那個黑美人訂婚了,還花八幾尼給她買了個訂婚戒指。這價錢讓孩子們瞠目結舌。“八個幾尼!”孟若說道,“他傻啊?有這麼多錢還不如給我一點好了,也算多儘點孝道。”“給你一點兒!”孟若太太叫道,“為什麼要給你!”她記得丈夫根本就沒給她買過什麼訂婚戒指。兒子是傻了一點,可是強過丈夫的小氣。不過現在威廉滿嘴都是自己和未婚妻到了什麼什麼舞會去,她穿了什麼什麼出彩的衣服,要麼就是得意揚揚地向母親提起他們怎麼怎麼排場地弄得跟大人物一般去戲院看戲。他想把女孩子帶回家來。孟若太太說讓她聖誕節的時候來好了。這一次,威廉帶回家的隻有女士,沒有禮物。孟若太太已經把晚飯做好了。聽到腳步聲以後她就起身到了門口。威廉進了門。“媽媽好啊。”他急急地親了她一下,就閃到一旁,向她介紹起身邊高挑漂亮的女孩子。她穿著件講究的黑白格外套,戴著毛皮圍領。“這就是咱們的吉普賽女郎!”衛思檀小姐伸出手來淺淺地笑著,露出一點點牙齒。“嗯,你好啊,孟若太太!”她大聲說道。“你們可能都餓了吧?”孟若太太問道。“不餓,我們在車上已經吃過了。我的手套你拿了嗎?胖胖?”威廉個子倒是挺高,不過現在瘦骨嶙峋的可一點都不胖。他瞥了她一眼,說道:“我怎麼會拿你的手套?”“那就是丟了,你可不要生氣。”他皺了皺眉頭,不過什麼都沒說。她上下打量著廚房。頭頂是一束亮閃閃的邀吻樹枝,常青樹上掛滿了相片,地上擺著幾把木頭椅子和一張小小的鬆木桌。在她看來,這個地方又古怪又局促。這時孟若進來了。“你好啊,爸爸!”“好,我的兒子。早盼著你們來呢!”兩人握了手。威廉給父親介紹了未婚妻。她還是同樣地微微露齒一笑。“你好啊,孟若先生!”孟若諂媚地鞠了個躬。“我很好,我希望你也很好。在這裡可一定要隨意啊。”“嗯,謝謝啦。”她答道,覺得他可真有意思的。“你要到樓上去下嗎?”孟若太太說道。“要是方便的話我想去下,要是麻煩的話就算了。”“不麻煩,安妮帶你上去。沃爾特,你把這個箱子搬上去。”“可不要打扮上個把鐘頭啊。”威廉對未婚妻說道。安妮拿了支銅燭台在前麵帶路,她害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兩人來到朝前的臥室,這裡是孟若夫婦專門騰出來給她住的,可是在燭光下還是顯得那麼狹小陰冷。礦工們的家裡除非有人重病,否則一般不會在臥室裡放爐火。“要我把箱子上的帶子解開嗎?”安妮問道。“嗯,十分感謝!”安妮充當著女傭的角色,之後又下樓去打熱水了。“我覺得她一定很累了,媽媽。”威廉說道,“一路上很辛苦,而且我們走得太急了。”“那她要吃點啥緩一緩嗎?”孟若太太問道。“哦,那倒不用。她一會兒就沒事了。”一時大家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屋子裡的氣氛有點冷。半個鐘頭以後衛思檀小姐下樓了,身上換了件紫兮兮的裙子,走在礦工的廚房裡有點兒紮眼。“跟你說過了,家裡沒必要換衣服。”威廉對她說道。“哎呀,胖胖!”她轉過頭來,繼續帶著那種甜絲絲的笑容對孟若太太說道:“你不覺得他老是在找我的碴兒嗎,孟若太太?”“是吧?”孟若太太說道,“他這樣可不大好。”“就是,的確不太好!”“你看上去很冷,”母親說道,“要不要到火爐這兒待著?”孟若一下子從扶手椅上跳了起來。“過來坐吧!”他說道,“坐這兒來。”“不用了,爸爸。你坐自己那兒吧。吉普賽女郎,你坐沙發那兒去。”威廉說道。“不行,不行。”孟若叫道,“這把椅子最暖和,你坐這兒吧,衛思檀小姐。”“十分感謝。”姑娘應道。她坐到了礦工獨屬的扶手椅上,這可是他的寶座。她感到廚房的暖意穿透了自己的身體,不由得打了個激靈。“給我拿個絹絹來,親愛的胖胖。”她說著衝他噘噘嘴,口氣肉麻得好像周圍就他們自己一樣。家裡其他人聽了都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在他們身邊礙事兒似的。顯然這位年輕的女士沒有把他們當人來看。就現在來說,他們不過是些低等的生物罷了。威廉的臉落了下來。對這麼個不上檔次的家庭,換了在倫敦的斯特裡薩姆,衛思檀小姐這已經算是極為給麵子了。這些人對她來說就是鄉下人而已——一言以蔽之,他們就是乾苦活兒的下等人。她又如何能屈尊來遷就他們呢?“我去拿吧。”安妮說道。衛思檀小姐沒吱聲,仿佛剛才說話的隻是個用人似的。不過安妮拿著手絹再下樓來的時候她倒是很有禮貌地說了句:“嗯,多謝啦!”她坐在那裡講起火車上的飯有多難吃,還有倫敦、跳舞什麼的。其實她心裡很緊張,因為害怕所以就一刻不停地這麼嘰嘰喳喳。孟若自始至終一直坐著抽他那種粗粗的扭條煙,一邊噴雲吐霧,一邊看著她,聽她口齒伶俐地操著標準的倫敦腔滔滔不絕。孟若太太穿了自己最漂亮的絲綢襯衫,很平靜地在一旁應和著,但每次都隻說寥寥的幾個字。三個孩子安靜地坐成一圈,仰慕地看著她。衛思檀小姐就是他們今天要招待的公主,所有最好的東西都拿出來了:最好的杯子,最好的勺子,最好的桌布,最好的咖啡壺。孩子們以為她一定會覺得排場挺了不得的,可其實她卻隻覺得很陌生,她不了解眼前這些人,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相處。威廉開了幾個玩笑,他也感到有些不太自在。到了十點左右,他對她說:“你不累嗎,吉卜賽女郎?”“累啊,胖胖。”她答道,頭略微偏了偏,一下子換成了兩人之間的那種親密的口吻。“媽媽,我去給她把蠟燭點上。”他說道。“那就這樣。”母親答道。衛思檀小姐站起身,向孟若太太伸出手來。“晚安,孟若太太。”她說道。保羅坐在燒水鍋前,打開水龍頭,給一個石頭做的啤酒瓶裡接滿熱水。安妮用一件破舊的絨布煤井服裹好啤酒瓶,跟母親親了親,道了晚安。她會和這位小姐一起住,因為房子裡都滿了。“你等下再上去。”孟若太太對安妮說道。於是安妮就坐著擺弄手裡的熱水瓶。走之前衛思檀小姐和所有人都一一握手道了晚安,讓大家受寵若驚之下又感到有些彆扭。威廉領著她上了樓。沒過五分鐘他就又下來了。他心裡有點火,但是自己也弄不清楚問題出在哪裡。他基本沒說什麼話,等到其他人都上床去了,隻剩下自己和母親,他才像以前那樣分開腿站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有些遲疑地說道:“你覺得怎麼樣,媽媽?”“什麼怎麼樣,我的孩子?”她坐在搖椅上,多少感到有些傷心和屈辱,而這都是為了他。“你喜歡她嗎?”“是的。”他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答道。“她還有點靦腆,媽媽。這裡她還不習慣,因為跟她姑媽家裡不一樣吧。”“那是一定的,我的孩子。她肯定覺得一時間很難適應。”“沒錯。”不過他很快又皺起了眉頭,“可是她不該擺那副臭架子!”“她剛來咱們家,有些不知所措罷了,我的孩子,她會好的。”“是的,媽媽。”他感激地說。可他的眉頭還是籠罩著陰霾。“媽媽,我得告訴你,她跟你可不一樣。她這人比較膚淺,沒有自己的想法。”“她畢竟還小哪,我的孩子。”“沒錯,而且她一直都過得不好。她小時候媽媽就死了,之後跟姑媽一起住,可是那個姑媽很讓她討厭。她爸爸又是個花花公子。從來就沒有人真正愛過她。”“確實啊!那你就更應該多補償補償她。”“所以——請你在很多事情上不要跟她計較。”“我要怎樣才算不跟她計較呢?”“我也不知道。比如說她比較淺薄的時候,你得記得從來就沒人幫她挖掘自己深刻的那一麵。而且,她對我是真的很好。”“這個大家都看出來了。”“可是有一條,媽媽——她——她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人。那些人,她周圍的那些人,他們跟我們的觀念好像不太一樣。”“這你倒不用太早下結論。”孟若太太道。可是他的心裡似乎還無法釋然。不過到了第二天早晨,他起床以後在屋子裡又是唱歌又是開玩笑,顯然是高興了。“喂,”他坐在樓梯上喊她,“起了嗎?”“嗯。”她的聲音輕輕的。“聖誕快樂啊!”他衝她的方向大聲叫道。臥室裡傳來她那銀鈴般悅耳的笑聲。半個鐘頭過去了,她還是沒下樓。“剛才她說自己起了的時候真的已經起了嗎?”他問安妮道。“嗯,是已經起了。”安妮答道。他等了一會兒,然後又上了樓梯。“新年好呀!”他喊道。“謝謝啦,親愛的胖胖!”聲音裡含著笑,好像是從遠處傳來似的。“加油啊!”他幾乎是在懇求了。一個鐘頭都快過去了,他還是在等她下來。孟若總是六點不到就起床了,他看了看鐘,歎道:“唉,可真是夠磨蹭的啊。”家裡所有人都用過早飯了,隻有威廉除外。他又走到樓梯下。“你是不是要等我上來給你送複活節的彩蛋哪?”他有些生氣地叫道。她卻隻是笑。不過家裡人都有些期待,她忙活了這麼長時間,肯定會變出點花樣來吧。最後她總算下來了,上身是襯衫,下麵是裙子,儀態萬方。“都這麼久了,你這真的是一直都在梳妝打扮嗎?”他問道。“親愛的胖胖,這種問題是不適合問一個女士的,你說是不是,孟若太太?”她一上來就擺足了上流貴小姐的架勢。兩個人去教堂的時候,威廉穿著大衣,戴著絲質的帽子,她則圍著毛領,穿一身倫敦造的時裝。保羅、亞瑟和安妮三個恨不得所有人都對他們頂禮膜拜。而孟若穿著禮服在路口看這一對氣派非凡的人兒出門,也覺得自己好像成了王子和公主的父親一般。可其實她也沒那麼嬌貴,一年以來隻是在倫敦的事務所裡乾個秘書或是辦事員之類的工作。不過在孟若家裡她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女王。她安坐著讓安妮或者保羅給她端茶送水,好像他們是自己的使喚人似的。對孟若太太她虛與委蛇地敷衍,對孟若則是一副恩主的派頭。不過一兩天以後她就變了調。威廉和她散步的時候總是希望保羅或者安妮也跟在一邊,因為這樣才更有意思。而保羅確實打心眼裡仰慕吉卜賽女郎。事實上,母親對兒子那副卑躬屈膝的諂媚樣感到嗤之以鼻。到了第二天,麗麗(這是衛思檀小姐的中間名——譯者)說:“哎呀,安妮,你知不知道我把暖手筒放哪兒了呢?”沒等安妮答話,威廉就說了:“你明明曉得就在臥室裡,乾嗎要去問安妮?”於是麗麗抿著嘴氣呼呼地上樓去了。可更生氣的是年輕的未婚夫,因為她把自己的妹妹當傭人來使喚。第三天夜裡,威廉和麗麗兩個坐在黑乎乎的客廳裡烤火。十一點差一刻的時候,他們聽見孟若太太在廚房裡耙火。威廉走了過去,他的心上人跟在後麵。“都這麼晚了啊,媽媽?”他說道。她之前一直都在一個人坐著。“沒那麼晚,我的孩子。平時我也要坐到這個時候的。”“那你趕緊睡覺去吧!”他說道。“讓你們倆單獨留下?那可不成,孩子,這我可不能同意。”“你還信不過我們嗎,媽媽?”“信不信我都不會走的。你們樂意的話就待到十一點好了,我會自己看看書。”“睡覺去吧,吉卜賽女郎,”他對未婚妻說道,“我們不要讓媽媽再這麼等著了。”“安妮還一直在給你點著蠟燭呢,麗麗。”孟若太太說,“我想你回去不會感覺黑的。”“好的,謝謝啦。晚安,孟若太太。”威廉在樓梯底下親了親自己的戀人。她走了以後他又回到廚房。“你就不能相信我們嗎,媽媽?”他又跟母親說道,心裡很鬱悶。“孩子,我跟你講,大家都睡覺去了,我是不會同意你們兩個小年輕孤男寡女地待在樓下的。”他沒辦法,隻好作罷,就吻了母親道晚安走了。複活節的時候他又回了趟家,不過是一個人。這次他跟母親沒完沒了地討論自己的戀人。“跟你說,媽媽,她不在身邊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想她。要是再也見不到她恐怕我也不會在乎的。可一到晚上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又覺得特彆喜歡她。”“這樣的感情可有點奇怪。”孟若太太說道,“要是她對你的吸引力就這麼大的話,那可還夠不上談婚論嫁啊。”“的確是匪夷所思嘛!”他叫道,這情形讓他憂心忡忡,坐臥不安。“可是——我們都發展到這一步了,我是沒辦法放下她的。”“這個你自己有數。”孟若太太說道,“不過要真是像你說的那樣,我是不會把這稱作愛情的——最起碼看上去不像。”“唉,我也不知道啊,媽媽。她是個孤兒,而且——”他們說來說去也拿不定個主意。他有些心緒焦躁,左右為難,而她則比較含蓄克製。他所有的精力和收入都花到這個姑娘身上了,回家的時候連帶著母親去趟諾丁漢的錢都拿不出來。聖誕過後保羅的工資就漲到了十先令,這可把他樂壞了。在喬丹工廠做事他是很快活的,可老是給關在屋子裡麵,時間又那麼長,他的身體還是受到了影響。現在他在母親心目中的位置越來越重要,所以母親看在眼裡就覺得一定要給他調劑一下。他每周一下午有半天的假。於是有一次隻有他們兩個人在吃早飯的時候母親就開口說道:“我覺得今天天氣應該會很好。”那天是周一,外麵是五月份。他抬起頭來,心下有些奇怪,就咂摸著母親話裡的意思。“你知道雷沃思先生搬到新農場去了。後來,上個星期的時候他問我要不要過去轉轉,看看雷沃思太太。我就答應他說如果禮拜一天氣好的話就帶你過去。你說咱們去不去?”“我說太好啦!小姑娘。”他叫了起來,“那我們下午就出發?”保羅急急地去車站了,一路上都興高采烈的。天氣是那麼明媚,德比大道另一頭的櫻桃樹茂密的葉片閃閃發亮,雕像園旁的老磚牆紅得灼目,春天就像綠色的火焰一樣在田野裡燃燒。錯落起伏的公路在清晨涼爽的塵土中靜臥著,任由光影在上麵畫出華麗的圖案。保羅在貨棧裡的整個上午都在憧憬著外麵的大好春光。午飯時分他到了家,母親也是情緒高昂。“我們就走嗎?”他問道。“等我準備一下。”她答道。沒過多會兒他站起身來。“你去換衣服吧,我來洗碗。”他說道。於是她就去了。他把鍋碗瓢盆的都洗了,又收拾了下廚房,然後就把她的靴子拿了出來。靴子很乾淨,孟若太太是那種生性講究的人,即便是在爛泥裡走路也不會輕易汙了鞋子,但保羅還是要為她擦一下。小山羊皮的靴子隻值八個先令,但是在保羅的眼裡它們卻不啻是世界上最精致的東西。他畢恭畢敬地擦拭著,仿佛手裡拿著的是嬌嫩的花朵一般。突然,她出現在了裡屋的門口,神情略顯羞澀,原來是身上穿了件新的棉襯衫。保羅跳起身,衝她跑過去。“哎呀,我的老天!”他驚歎道,“真是光彩照人啊!”她昂起頭,略顯不屑地哼了一聲。“什麼光彩照人!”她答道,“這衣服可素了。”她往前走著,任由他圍在身邊看來看去。“我說,”她一邊繼續裝著高傲矜持的樣子,一邊有點難為情地問道,“你覺得這襯衫怎麼樣?”“太棒了。你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出遊的最佳旅伴!”他走到她背後,上上下下地看個不停。“嗯,”他說道,“要是我上街碰到你走在我前頭,我可要說一句:‘這個小姑娘可真是臭美啊!’”“胡說八道,我有什麼好臭美的。”孟若太太答道,“都還不知道衣服穿著是不是合適呢。”“噢,不是吧,難道你還想穿得灰不溜秋的,好像包在燒過了的紙裡那樣?這衣服很適合你,而且我要說你現在看起來很漂亮。”她又假裝矜持地哼了一下,心裡得意得很,不過麵上卻不以為然。“我跟你說,”她說道,“這件襯衫買來才三先令。現成做好的衣服這個價根本拿不到吧?”“肯定拿不到。”他答道。“而且你瞧,這料子多好。”“特彆好看。”他說道。襯衫是白色的,上麵印著淺紫色和黑色的小樹杈。“恐怕給我穿還是太嫩了。”她說道。“太嫩!”他大聲反對,“你乾脆買點白頭發來粘在頭上好了。”“那倒是用不著。”她答道,“我的頭發已經白得夠快了。”“胡說,才不會呢。”他說道,“我可不要白頭發的媽媽。”“恐怕你不要也得要了,孩子。”她說道,語氣有點怪怪的。母子倆意氣風發地上了路。她打著威廉送的傘,因為日頭有點大。保羅不是大塊頭,但還是比她高很多。他想著自己已經是大男人了,心頭不由得美滋滋的。淺褐色的田裡稚嫩的麥苗閃著絲一般的光澤。明頓礦上飄舞著白羽般的蒸汽,時不時傳出噗噗聲和粗啞的嘎嘎聲。“你看那兒,”孟若太太說道。母子倆站在路上定定地望去。在藍天的映襯下,巨大的礦山輪廓愈發清晰。山脊上有一小群東西正在慢慢向上蠕動。原來是一匹馬,一輛小貨車和一個男人。他們這幾個小黑點就在天空的背景下一直向上爬。終於那男人把車鬥豎了起來,裡麵的廢料滾下了陡峭的山坡。過了一會兒,嘩啦啦的聲響才壓低了從那碩大的礦沿處傳來。“坐一下吧,媽媽。”他說道。她在山坡上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他開始麻利地畫起素描來。他作畫的時候她就一聲不出地四下張望。春日的下午,景色宜人,紅色的村舍在綠蔭掩映下亮晶晶地閃著光。“這世界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她歎道,“美不勝收啊。”“礦井也是這樣,”他說道,“看它一層層堆起來的樣子,跟活著似的——就像是好大一頭未知的動物一樣。”“不錯,”她說道,“有點像。”“還有這許多停在那兒等著的貨車,就像是一串等人喂食的牲口一樣。”他說道。“謝天謝地它們還等在那兒。”她說道,“看來這個禮拜礦上還不會太差。”“不過我還是喜歡東西動起來,喜歡它們沾些人的氣息。比如說卡車,那上麵就有人的氣息,因為人的手在卡車上操作過,所有卡車都有。”“是啊。”孟若太太說道。他們沿著公路向前走,一路都有樹蔭的遮蔽。他嘴裡不停地給她講這講哪。她沒有絲毫不耐煩,隻是津津有味地聽著。他們走到了幽冥湖的一端,湖裡波光粼粼,好像有花瓣在水中**漾一般。接著他們轉到一條幽靜的小路上,一直走到一家大農場前,心裡不由得有些惴惴。一條狗狂吠起來。有個女人出來看是什麼事情。“請問這條路是去威利農場的嗎?”孟若太太上前問道。保羅怕走回頭路,就在後麵遠遠望著。但那女人卻很和氣地給他們指了方向。母子倆穿過長滿小麥和燕麥的農田,過了一座小橋,來到一片野草地上。幾隻田鳧亮著自己的白肚皮在他們頭上盤旋尖叫。湖水藍藍的沒有一絲漣漪。有隻蒼鷺高高地飛過,悠緩得好像是浮在空中一般。對麵的小山上層層地疊著蔥鬱而靜謐的樹林。“這條路沒什麼人走啊,媽媽。”保羅說道,“感覺像是在加拿大一樣。”“很美,不是嗎?”孟若太太四下裡望了望說道。“看那隻蒼鷺——看——看它那長腿。”他指給母親看,什麼一定要瞧一眼,什麼不用。她感到心裡喜滋滋的。“可是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走呢?”她問道。“他跟我說要穿過那片樹林。”樹林在他們的左邊,周圍有籬笆圍著,裡麵黑乎乎的。“我感覺這邊有條小路能通過去。”保羅說道。“說起來,你可隻適合在鎮子裡走走,到鄉下就成路盲了。”他們找到一扇小門,走進去是條寬敞蔥綠的林間通道,一側是新栽的冷杉和鬆樹林,另一側是塊傾斜的空地,上麵種著些老橡樹。橡樹間參差著一些綠油油的榛樹苗,枯黃的落葉覆蓋的地麵上開著大蓬大蓬的風鈴草,仿佛天藍色的小潭一般。他給她尋了些花來。“給你些新割出來的草。”他說道,然後又為她采了些勿忘我。母親久經勞作磨礪的雙手拿著一小叢兒子給她的花草,保羅看著不由得心裡作痛,他是那麼地愛她。而母親則喜笑顏開。路儘頭是一個籬笆,要爬過去才行。保羅很輕鬆地翻了過去。“來,”他說道,“我幫你過來。”“不用,你走開。我自己來。”他站在下麵,張著雙手隨時準備幫忙。她小心翼翼地爬著。待她平安落到那邊的地上以後,他嘲笑道:“就沒見過這麼爬籬笆的。”“下麵那台階真討厭!”她叫道。“隻有笨笨的小女人才這麼說,”他答道,“因為連這也翻不過去哈。”他們前麵是一片低矮的紅色農舍,就貼在樹林邊緣。兩個人加快了腳步。跟樹林並排的是個蘋果園,園中的石磨上撒滿了凋謝的蘋果花。幾株大橡樹下有個籬笆圍著的池塘,看上去還挺幽深的。樹蔭裡站著幾頭奶牛。農莊和房子形成了一個四方形的三邊,沐浴在樹林對麵照來的陽光下。四下裡寂靜無聲。母子倆走進柵欄圍著的小院子,裡麵開著的紅色桂竹香散發出撲鼻的清香。敞開的門邊擺著幾隻剛出爐的白花花的麵包,正在風中吹涼。而一隻母雞從旁邊衝過來要啄那麵包。突然門口出現了一個女孩,身上戴著個臟兮兮的圍裙。她十四歲上下,臉色黑裡透紅,散著頭短短細細的黑色卷發,漆黑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疑惑和羞怯,顯得有些討厭這兩個陌生人。她轉身回了屋,很快裡麵又有個人走了出來,是個瘦小文弱的女人,臉色紅撲撲的,長著一雙深褐色的大眼睛。“哎呀!”她有些喜形於色。“你們還是來啦。見到你們可真開心。”她的語氣在親熱裡透著些傷感。兩個女人握了手。“我們這樣不會打攪你吧?”孟若太太說道,“我知道你們農場裡的日子可忙啦。”“哎,看你說的。我們巴不得見到新麵孔哪。這兒平時可冷清啦。”“我覺得也是。”孟若太太說道。他們給帶進了客廳。房間是長條形的,比較低矮,壁爐上放著一大束繡球花。兩個女人聊起了天,保羅就到外麵的地裡去轉轉。他一邊聞著桂竹香的香氣,一邊在花園裡看植物。這時那個女孩子急急地走了出來,跑到柵欄邊上的煤堆前。“這個是百葉薔薇吧?”他對她說道,手指向沿著柵欄種的一排灌木。她吃了一驚,睜圓了褐色的大眼睛看著他。“這裡的花開了以後應該是百葉薔薇吧?”他又問道。“我也不清楚。”她支支吾吾道,“花是白的,中間是粉紅的。”“那就是女兒紅了。”米蘭的臉唰地紅了,顯得十分嬌豔動人。“那我可不知道。”她說道。“你們花園裡也沒種什麼呀。”他說道。“我們今年才搬來的。”她答道,口氣有點冷淡傲慢,然後就退回屋裡去了。他沒在意,還是轉來轉去地瞎逛悠。不一會兒母親走了出來,他們到各處農舍裡去參觀了一遍。保羅一路眉開眼笑的很是開心。“那你們應該還養了雞鴨豬牛什麼的吧?”孟若太太向雷沃思太太問道。“沒養那麼多,”小個女人答道,“養牛一個是沒時間,另外也不習慣。我能管住家就不錯了。”“嗯,我覺得也是。”孟若太太說道。沒過多久,那女孩又出來了。“茶點已經好了,媽媽。”她說道,聲音平靜悅耳。“好的,謝謝啦,米蘭。那我們就過來。”她母親答道,話裡頭都有點像是在討好她了。“我們現在一起喝茶去吧,孟若太太?”“當然,”孟若太太說道,“啥時候都可以,茶好了就行。”保羅、母親和雷沃思太太一起用了茶點。之後他們出來到樹林裡去。這裡遍地泛濫的都是風鈴草,小路上則密密匝匝地往外冒著勿忘我。母子倆看得喜不自勝。他們回屋的時候,雷沃思先生和長子埃德加已經在廚房裡了。埃德加十八歲上下。接著另外兩個兒子喬弗裡和莫裡斯也放學回來了,這兩個男孩身材高大,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三歲。雷沃思先生正值壯年,麵目英俊,金色的八字胡中帶著些褐色,在陽光下總是眯著一對藍眼睛。幾個男孩子對保羅有點傲慢,不過對此他倒沒留心。他們登高竄低地四處掏摸雞蛋。喂雞的時候米蘭走了出來。男孩子對她渾不在意。有隻母雞和自己黃絨絨的小寶寶待在雞欄裡。莫裡斯滿滿地抓了一把穀子,讓雞從他手裡啄食。“你敢試試嗎?”他問保羅。“試試看吧。”保羅說道。他的手不大,看上去溫暖靈巧。米蘭也在一旁瞧著。他拿了穀子,向母雞伸出手去。母雞瞄了一眼,眼神明銳,然後突然向他手上啄去。他嚇了一跳,然後笑了起來。“篤、篤、篤!”雞喙接二連三地落在他手掌上。他又開心地笑起來,那幾個男孩也跟著笑了。“雞嘴會撞到你,夾到你,不過一點都不疼。”母雞吃完穀子以後保羅說道。“好了,米蘭,”莫裡斯說道,“你也來試試。”“不要。”她叫道,往後躲了幾步。“哈,嬌氣娃,長不大!”幾個兄弟叫道。“真的一點都不疼,”保羅說道,“啄的時候很輕很輕的。”“不要!”她還是大聲叫道,一邊甩著滿頭的黑色卷發朝後麵躲。“她才不敢哩,”喬弗裡說道,“她啥也不敢乾,隻能念兩句詩。”“不敢從門上跳下去,不敢吹口哨,不敢上滑梯,女孩子打她也不敢還手。她什麼都不敢,還跑來跑去覺得自己了不起,是什麼詩裡的“湖上夫人”,哈!”莫裡斯喊道。米蘭臉漲得通紅,半是羞窘半是可憐。“我敢做的事情比你們多多了。”她喊道,“你們就是一幫膽小鬼,就知道欺負人!”“喔——,膽小鬼,欺負人!”他們假模假式地學著她說話,以此來取笑她。“鄉下人休想把我氣,不聲不響算答複你!”他引了句詩來氣她,一邊叫一邊笑。她轉身回屋去了。保羅跟其他男孩子去了果園。他們在那兒隨便支了個雙杠出來,對自己在力量方麵的技藝展示了一番。保羅強壯不足,靈巧有餘,倒也不落下風。有枝蘋果花從樹上掛下來,隨風搖曳著,他就拿手去摸。“不要采蘋果花,”大哥埃德加說道,“采了明年就結不出蘋果了。”“我不會采的。”保羅答道,走了開去。這幾個男孩子對他有些敵意,隻喜歡自己玩自己的。他就慢慢逛著回屋去找母親。走到屋後的時候,他瞧見米蘭正跪在雞欄前,手裡拿著點玉米粒,嘴唇緊緊咬著,慢慢俯下身去,如臨大敵一般。那隻母雞不懷好意地斜了她一眼。她畏畏縮縮地伸出了手。母雞伸嘴便啄。她猛地縮回了身子,嘴裡大叫一聲,半是驚嚇,半是懊惱。“不疼的。”保羅說道。她吃了一驚,臉一下子紅透了。“我就是試試而已。”她小聲道。“瞧,一點兒都不疼。”他說道。他在手裡隻放了兩粒穀子,任由那母雞在空空的手掌上來回啄啊啄的。“就是癢得讓你想笑出來,”他說道。她把手伸出去,又趕緊縮回來,又試了一次,又縮了回來,還嚇得尖叫了一聲。他皺了皺眉。“不用怕,我都可以任它在我臉上啄穀子,”保羅說道,“就是碰一下而已。它其實靈活得很哪,要不的話,每天地上早就給它啄得到處是洞洞了。”他一本正經地等在那裡看著她。終於米蘭還是讓母雞從手裡啄穀子吃了。剛開始的時候她輕輕叫了起來,主要是害怕,還有是因為害怕而心裡感到疼,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不過她還是走出了這一步,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看,沒事吧。”男孩說道,“不疼的,是吧?”她張大了深色的眼睛看著他。“是不疼。”她咯咯地笑了,癢得打起顫來。然後她突然起身回屋去了,好像有些恨保羅似的。“他覺得我跟那些普通女孩子沒什麼兩樣。”她想道。她想證明自己是個了不起的人,是個“湖上夫人”那樣的人物。保羅回到母親那兒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回家了。她向兒子笑了笑。他把那一大束花拿在了手裡。雷沃思夫婦陪著他們一直走到田野上。黃昏給山丘鍍上了一層金色,樹林深處風鈴草透出的藍意也在逐漸紫下去。天地間萬籟俱寂,隻有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還有鳥兒在枝頭撲棱的聲音。“這是個很美的地方。”孟若太太說道。“確實。”雷沃思先生答道,“是個不錯的小地方,要是沒那麼多兔子的話。牧場上的草都給啃光了。我都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付得起租金。”他拍了拍手。靠近樹林的地方霎時間有了動感,灰褐色的兔子四處蹦來蹦去。“真是難以置信!”孟若太太驚呼道。他們分了手,她和保羅兩個人繼續向前走。“真美啊,媽媽。”保羅靜靜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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