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前的幾個星期,厄休拉的心裡一直都不踏實。她簡直都不是自己了,什麼都不是了。她就要成為未來的那個她了,快了,真快了。可她隻能是急慌慌地等著。她去看過父母。見麵的情形讓人難堪和悲哀,與其說是家人的重聚,還不如說是分手的確認。隻是他們之間都麵無表情,含糊其詞的,命定的分離讓他們變得呆呆板板的。一直到登上了從多佛爾到奧斯坦德的輪船,她才真正回過神來。她稀裡糊塗地跟著伯金到了倫敦,眼前的倫敦也是模模糊糊的,去多佛爾的火車上也一樣,所有這一切都像是睡夢。現在,當她終於在月黑風高的夜晚站在船尾,感覺著海的律動,望著英格蘭海岸閃爍著的孤寂細碎的燈光,就像在望著不知何處的海岸,看著它越來越小,沉入了深深的湧動著的黑暗,她這才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從麻醉的沉睡中攪醒了。“我們到前麵去吧,好嗎?”伯金說道。他想去船頭,他們就不再眺望那個遠方閃著微微星光的不知為何處的地方,那個叫作英格蘭的地方,轉而麵向前方深不可測的黑夜。他們徑直來到微微顛簸的船頭,昏暗之中,伯金找到了一塊兒僻靜的地方,那兒堆著一大堆繩子。這裡緊靠船的頂端,靠著前麵船還未穿過的幽暗的海麵。他們相擁而坐,裹在一條毯子裡,越摟越近,越摟越近,直到彼此似乎直接蠕進了對方的身體,成了一體。天涼颼颼的,一片漆黑。順著甲板走過來一個船員,幽暗的身影如同黑夜,讓人看也看不清。等他們看清了他委頓不堪的臉,他也發覺了他們在這兒,於是停下腳步,拿不準怎麼好,然後弓著身子朝前走。當他的臉靠近他們時,他瞧見了他們蒼白的臉,於是他幽靈似的縮了回去。他們不聲不響地看著他。他們就像沉入了深深的黑暗。沒有天空,沒有陸地,隻有連綿不斷的黑暗,伴著輕柔的睡眠,他們飄落了下去,就像是閉合著的生命的種子穿透了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他們忘記了這是在哪兒,忘記了現在的一切和過去的一切,隻有他們的內心還有知覺,還能意識到這個穿透無比黑暗的純粹路徑。船頭在破浪前行,帶著細微的浪花聲破浪前行,進入完全的黑暗,沒有認知,沒有視覺,波濤洶湧地向前,向前。對厄休拉來說,對前頭未知世界的感覺戰勝了一切。在這深深的黑暗之中,那未知世界的燦爛光輝似乎在她心中洋溢著。她心裡全是最美妙的光,它像黑夜中的蜂蜜一般金黃,似白晝裡的溫暖一樣甜蜜,那不是世上發出的光亮,它隻輝映在她奔向的未知的天堂,那是個可愛的居所,有著完全未知的快樂生活,這一切確確實實是她的。狂喜之中,她猛地向他仰起了臉,他吻了吻她的臉。她的臉是那麼涼,那麼鮮嫩,光潔得讓人覺得像是在吻著長在浪邊的鮮花。 但是,他沒有體驗到她那種先知先覺的巨大狂喜。對伯金來說,穿行的驚奇已經淹沒了他。他正落入和穿行在一個無限黑暗的海灣,就像隕星穿越在地球間的峽穀。世界被撕裂了,他在穿行,像一顆不發光的星星刺入了無法表達的長長的峽穀。除此之外的東西都不適合他。他被這條彈道所戰勝了。恍惚之中,他擁抱著厄休拉。他的臉觸著她柔軟的秀發,聞著她頭發上帶著的大海和深夜氣息的香味兒。他的靈魂安寧了,隨著他落入未知而屈服了。此刻,在超越生命的最終通道上,他的心靈第一次迎來了一種完全絕對的寧靜。他們被甲板上的一陣晃動攪醒了,他們站了起來。夜間的他們是怎樣的拘束呆板啊!然而,她心中的天堂般的光芒,還有在他的黑暗之中的無法言說的寧靜,就是無價之寶。他們向前方望過去,黑暗之中,沿著海岸的下方是低低的燈光。這又是現實世界了。這不是她心中的狂喜,也不是他的寧靜,這是淺薄虛幻的現實世界。然而,它完全不是那個舊有世界了,他們心中的寧靜和巨大幸福是永恒的。這種夜間靠岸,比什麼都讓人感覺生疏和落寂,簡直像從冥河下到了孤寂的地獄。岸上顯得昏暗,粗疏,籠罩在茫茫的黑暗中,下了船,腳下空空落落,隻有滿目的孤寂。厄休拉看到了立在黑暗之中的幾個死氣沉沉的神秘大字——奧斯坦德。人人都急匆匆的,像沒頭蒼蠅一樣,使勁兒地穿過陰沉的空氣,腳夫們用蹩腳的英語吆喝著,拿著笨重的行李快步走著,然後他們幽靈一樣的暗淡的大罩衫消失了。厄休拉和其他數百個鬼怪似的人沿著長長的柵欄站著,柵欄很矮,鍍了鋅。廣漠的寒夜中,是一溜兒低矮的敞開的提包和鬼怪似的人,柵欄的那一邊兒,頭頂尖帽、留著小胡子的死氣沉沉的官員在翻騰那些提包裡的內衣,然後用粉筆潦草地劃上記號。完事了,伯金一把抓過手提包和厄休拉離開了,腳夫跟在後麵。他們穿過一條長長的門道,又進入了空曠的夜色中——哦,火車站月台!粗野的鼓噪聲還在陰沉的空氣中回**,黑暗之中,鬼怪似的人們在火車之間奔跑著。“科隆——柏林——”厄休拉隱隱約約看出了高懸在火車一側的標牌。“我們到了。”伯金說。厄休拉又看見了她那邊的站牌“阿爾薩斯——洛林——盧森堡,梅斯——巴塞爾。”“就是這輛,去巴塞爾!”腳夫跟過來。“去巴塞爾——二等車廂?——那就是!”說著,腳夫爬進了高高的火車。他們跟著上去。車廂裡有些分隔間已經坐上人了,還有很多隱隱約約地空著。行李放好後,他們付了小費。“我們還要等——?”伯金看看表,又看看腳夫。“等半小時。”說著,他的藍罩袍就不見了。腳夫醜陋又無禮。“來,”伯金說。“天冷,吃點東西。”站台上有一輛供應咖啡的推車。他們在高大的列車邊散著步,喝著清水般的熱咖啡,吃著長長的夾了火腿的麵包卷兒,厄休拉一大口咬下去,下顎簡直要脫了臼。一眼望去都這麼陌生,這麼落寂之極,像是在地獄裡,灰色,灰色,肮臟的灰色,落寂,淒涼,無處不在的灰色,無處不在的沉鬱。他們的火車終於運行在夜色中了。厄休拉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平坦的原野,那黑暗中的潮濕、平展而又沉悶的歐洲大陸。火車出人意料地快,很快就停靠了布魯日,接著,又穿行於夜色之中,兩邊閃過沉睡的農田,稀疏的白楊,還有荒涼的公路。他們手拉手地坐著,厄休拉神情沮喪,伯金麵色蒼白,他一會兒望望窗外,一會兒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像個幽靈。接著,他的眼睛又睜開了,陰鬱的眼睛如同窗外的夜色。一片黑暗的窗外閃過幾縷光亮——根特站到了。幾個鬼魂似的人在站台上移動著,打鈴了,火車再次鑽入原樣的黑暗。厄休拉看見一個男人手裡提著燈,穿過鐵路邊的農田,朝著黑不溜秋的農舍走去。她記起了往日在科塞斯的馬什農莊的親切生活。天啊!她顯得和自己的童年有多遙遠了,她還要走多遠啊!人的一生就是永恒的旅程。從她童年在科塞斯和馬什農莊度過的親切的鄉村生活,到現在她和伯金這個完全陌生的人正向著未知世界趕赴,這之間,記憶出現了巨大的斷裂。她記起了仆人蒂麗,她經常在老起居室給她抹了黃油和紅糖的麵包,屋裡的落地大座鐘的鐘麵上繪著一個裝著兩朵粉玫瑰的籃子。這一切與現在的差彆如此之大,以致讓她似乎失去了本體,那個曾經的她。那個在科塞斯的教堂院子玩耍的孩子,隻是曆史上的一個小人兒,而不是真的她自己。到了布魯塞爾,有半小時的早餐時間。他們下了車,車站的大鐘正報著六點。他們在空曠的茶點間裡吃了夾了蜂蜜的麵包卷和咖啡,真是沉悶,茶點間總是那麼沉悶、肮臟,這樣一派落寂。但是,厄休拉在那兒用熱水洗了臉和手,還梳了頭,也算有運了。很快,他們又登車繼續前行。天露出了灰蒙蒙的黎明。車廂裡的幾個麵色紅潤、身材高大的比利時商人,個個蓄著褐色的大胡子,聊個沒完沒了,一口可怕的法語讓筋疲力儘的厄休拉根本沒法聽。火車似乎一點兒一點兒地駛出了黑暗,進入了微微的晨光,然後又一下一下地衝進了白天。唉,真夠煩的!樹木隱隱地閃露出來,像是些幽靈。接著,看見了一幢白色的房子,清楚得出奇。怎麼回事呢?再後來,她看到了有很多房子閃過的一個村莊。此時,她依舊穿行在舊世界,穿行在沉鬱的冬日。兩側閃過了耕地和牧場,光禿禿的樹木、灌木叢和空蕪的房屋。沒經過什麼新天地。她看看伯金的臉,這是一張蒼白、沉靜而且永恒的臉龐,實在是太永恒了。她懇求似的從毛毯下勾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動了動,眼睛回望著她。他的眼睛那麼隱秘,像黑夜一樣,像遠在那邊的另一個世界一樣!哦,要是他就是那個世界該有多好啊,要是那個世界就是他該有多好啊!要是他能喚醒那個世界該有多好啊,那該是他們自己的世界!比利時人下去了,火車接著往前開,過了盧森堡、阿爾薩斯——洛林,又過了梅斯。可是她都沒看見,她已經無法看到了,她無心觀望。他們終於到了巴塞爾,到了旅館。一切都恍恍惚惚的,她永遠都醒不了。早上,火車離去之前,他們出了車站。她看到了街道和河水,還在橋上站過。可這都沒有意義。她還記得幾個商店,有一家掛滿了畫,另一家擺著橘黃色的天鵝絨和貂皮。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什麼關係也沒有。一直到他們又上了火車,她才覺得輕鬆了。隻要他們是在往前走,她就滿意。他們到了蘇黎世,很快就在積著厚雪的山下行駛了。她終於快到了。這是另一個世界。因斯布魯克白雪茫茫,在晚間顯得奇妙極了。火車上一直都很悶熱,所以出了火車他們就坐著客運雪橇滑行。下榻的旅館門廊下金光閃閃,似有賓至如歸的感覺。進到大廳時,他們快活地笑了,裡麵似乎擠滿了人,忙忙叨叨的。“您知道從巴黎來的克裡奇夫婦——英國人——到了嗎?”伯金用德語問道。搬運工想了想,剛要回答,厄休拉就看見了古德倫很閒適地走在樓梯上,身上是一件灰皮外套,幽光閃閃。“古德倫!古德倫!”她叫著,朝樓梯那兒揮著手。“嘿——嘿!”古德倫朝欄杆下一瞥,眼睛一亮,頓時沒了滿不在乎的閒散神情。“真是你啊,厄休拉!”她叫著,姐倆一上一下地往一起跑。她們在樓梯拐彎兒的地方會合了,笑著親了吻,又喊又叫的,激動得簡直說不出話來。“可是,”古德倫不好意思地叫道。“我們以為你們明天早上到呢!我還想去車站接你們呢!”“可不用,我們今天就來了!”厄休拉大聲說道。“這兒真可愛!”“可愛之極!”古德倫說。“傑拉爾德剛出去買點兒東西。厄休拉,你累得要命吧?”“倒沒有太累。不過我看上去臟兮兮的吧?”“哦,沒有。你簡直鮮亮極了。我喜歡死這頂帽子了!”她打量著厄休拉,厄休拉穿著一件柔軟的、帶著厚厚的亞麻色軟皮領的大衣,頭上戴著亞麻色的軟皮帽。“你也是!”厄休拉大聲說。“你覺得你自己怎麼樣呢!”古德倫麵無表情,裝得漫不經心。“你喜歡嗎?”她問。“簡直太好了!”厄休拉大聲說道,或許還帶點兒數落的口氣。“上去,還是下來。”伯金說道。這姐妹倆手挽手地站在通往一層樓梯平台的拐角,擋著路,而且足足讓樓下整個大廳的人,從搬運工到一身黑衣服的圓鼓鼓的猶太人笑話。兩個年輕女人慢慢地爬著樓梯,伯金和侍者跟在後麵。“是二樓嗎?”古德倫回頭問道。“三樓,太太——有電梯!”侍者答道。說完他趕忙進了電梯,給兩位女士引路,可她們並不理他,毫不理會地接著聊,一邊上了三層的樓梯。侍者隻好又懊惱地跟回來。兩姐妹相見,高興成這樣,真讓人難以理解,似乎她們是在流亡中相會,是在把雙方孤立的力量聯合起來去對抗整個世界。伯金看在眼裡,既納悶兒又疑惑。他們洗完澡,換好衣服後,傑拉爾德回來了。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就像是冰霜上的陽光。“去和傑拉爾德抽煙吧,”厄休拉對伯金說。“古德倫和我想說說話。”姐妹倆就坐在古德倫的臥室裡聊服裝和各自的經曆。古德倫說起了在咖啡館裡碰到有關伯金的信的事情,讓厄休拉嚇了一跳。“那封信在哪兒?”她問。“我留著呢。”古德倫說。“給我吧,好嗎?”她說。古德倫沉默了一會兒才答道:“你真的想要嗎,厄休拉?”“我想看看。”厄休拉說。“可以。”古德倫說。就是這會兒她也不能向厄休拉承認她想保留這封信,做個紀念或是一個信念。可是厄休拉心裡明白,而且並不高興,所以就轉換了話題。“你們在巴黎做什麼了?”厄休拉說。“哦,”古德倫簡短地說,“都是些平常的事。有一天晚上我們在範妮·巴思的畫室裡開了一個好極了的聚會。”“是嗎?你和傑拉爾德去那兒了!還有誰?跟我說說。”“哦,”古德倫說。“也沒什麼特彆的。你知道範妮和那個畫家比利·麥克法倫愛得要死要活的。他在那兒,範妮就不遺餘力,玩得自在極了。聚會真是太出彩了。當然了,大家都喝得醉得要命,可這是趣事呀,不像倫敦那夥汙穢不堪的家夥。來聚會的都是要人,所以一切就都不同凡響了。有一個漂亮的羅馬尼亞小夥子,喝高了,爬到畫室的高梯子上發表了妙極了的演說,真的,厄休拉,真是太精彩了!他用法語開的頭——生活,是靈魂高尚的人的事情[1]——他的聲音很悅耳——人長得也漂亮——可是他最後講起了羅馬尼亞語,沒人聽得懂。不過,唐納德·吉爾克裡斯特卻聽得發了狂。他猛地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宣稱說向上帝發誓,他為自己的出生而高興,向上帝發誓,活著就是一個奇跡。你知道嗎,厄休拉,就是這些了——”古德倫假笑起來。“可傑拉爾德在他們中間如何呢?”厄休拉問。“傑拉爾德!哎呀,他的本性就像陽光下的蒲公英!他一來了勁兒,人整個都在縱情狂歡。我真不願意說,有誰的腰他沒有摟過。真的,厄休拉,他得到女人就像收莊稼一樣。沒有人能抵擋得了他。這太讓人吃驚了!你懂嗎?”厄休拉想了想,眼睛裡跳動著火花。“我能理解,”她說。“他就是這樣一個極端派。”“極端派!我也是這麼想的!”古德倫叫道。“可是真的,厄休拉,屋裡的每個女人都願意讓他降服。錢蒂·克利爾沒在,就連範妮·巴思,那麼真心和比利·麥克法倫相愛的人,也不能幸免!我這輩子從沒這樣吃驚過!你知道,從那兒以後,我覺得我根本是一屋子女人的代表。對他來說,與其說是我自己,還不如說是維多利亞女王。我一下子成了一屋子的女人。這可真讓人吃驚!不過,天啊,那會兒我抓住的可是一個蘇丹王——”古德倫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兩頰發熱,神情異樣,帶著莫名的嘲弄。厄休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然而心有不安。她們得準備吃晚飯了。古德倫真敢穿,下樓時身著一件鮮綠色的長袍,是鑲了金線的織錦緞的,圍著綠絲絨緊身圍腰,頭發上箍著奇妙的黑白兩色的帶子。她真是漂亮得流光溢彩,人人都注視著她。傑拉爾德也正是最英俊的時候,勁頭兒十足,神采奕奕。伯金飛快地掃了他們一眼,麵帶微笑,又帶著不祥的眼神。厄休拉是不知所措。這兒似乎有一種吸引力,簡直有眼花繚亂的迷惑力環繞著這一桌,仿佛他們比餐廳裡的其他桌上的人都鮮亮得太多了。“你們不喜歡待在這兒嗎?”古德倫大聲說。“這雪不美妙嗎?你們看到它是怎樣讓一切增色的嗎?簡直妙極了。真的讓人覺得比人類超凡[2]。”“是,”厄休拉大聲說。“可是不也有出了英國的原因嗎?”“噢,當然了,”古德倫也大聲地說。“在英國你永遠也感受不到這個,道理很簡單,在那兒,令人掃興的人和事永遠圍著你。我敢說,在英國你真的不可能儘情儘興。”她又接著吃東西,過於情緒化讓她心緒不寧的。“千真萬確,”傑拉爾德說,“在英國絕對是兩碼事。不過,也許我們並不需要如此,或許在英國放任性情就像把火種帶到火藥庫邊上。要是人人都放任性情,恐怕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天啊!”古德倫叫道。“要是整個英國真的像煙花那樣突然消失了,不是太妙了嗎?”“不會的,”厄休拉說。“煙花都太消沉了,裡麵的火藥都太消沉了。”“我倒不那樣看。”傑拉爾德說。“我也是。”伯金說。“到了英國真的整個[3]要爆炸了,那會兒,你又會捂住耳朵逃跑了。”“絕不會的。”厄休拉說。“我們等著瞧。”他說。“這不是太妙了嗎,”古德倫說。“離開自己的國土,真是謝天謝地。我簡直不敢相信,我一踏上外國的海岸,就萬分激動。我對自己說:‘走向生活的新生命來了。’”“彆對可憐的老英國太尖刻,”傑拉爾德說。“儘管我們詛咒它,可還是真愛它。”厄休拉聽著這話似乎有玩世不恭的味道。“我們會愛它的,”伯金說。“可這是該死的彆彆扭扭的愛,就像是對上了年紀又受可怕的並發症之痛的父母親的愛,一切都毫無希望。”古德倫看著他,鬱鬱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你覺得沒希望了嗎?”古德倫的話問得很中肯。可是伯金躲開了,他不願意回答這樣的問題。“英國真的還有什麼希望嗎?天知道。它現在的確是太不真實,整個是不真實的集合。要是那兒沒有英國人,沒準兒還會真實。”“你覺得英國一定會消亡嗎?”古德倫不依不饒地問。這表明了她對伯金回答的興趣,真是不可思議。或許,她追問的正是她自己的命運。她睜大了陰鬱的眼睛死死盯著伯金,好像她能像變戲法似的從他那裡套出對未來的真理,就像從占卜術中找出答案。他臉色蒼白,很不情願地答道:“唉,除了消亡,還有什麼彆的前途嗎?無論如何,他們那種特有的英國烙印會讓他們消亡。”古德倫著了迷地盯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可你的意思是怎麼消亡呢?”她追著問。“是啊,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改變主意?”傑拉爾德插話道。“我沒有彆的意思,我為什麼要改變主意?”伯金說。“我是一個英國人,我已經為此付出了代價。我無法談論英國,我隻能談論自己。”“是啊,”古德倫緩緩地說。“你無限熱愛英國,無限熱愛,魯珀特。”“可離開了她。”他接著說道。“不,不是永久的,你會回來的。”傑拉爾德說著,很明智地點了點頭。“都說虱子會從要死的人身上爬開,”伯金說著,眼睛裡閃過一絲痛苦。“所以,我離開了英國。”“啊,可你會回來的。”古德倫冷冷一笑。“你算了吧[4]。”伯金說。“他不是為祖國生氣嘛!”傑拉爾德給逗笑了。“啊,愛國主義者!”古德倫帶點兒譏笑地說。伯金不肯再說話了。古德倫定定地看了看他,然後,轉開了臉。這就完了,她不再迷信他的預言。她已經感到了純粹的玩世不恭。她看著傑拉爾德。對她來說,他就像鐳一樣奇妙,她覺得,她能通過這種致命而又活躍的金屬毀滅自身,從而獲知一切。她為自己的幻想暗自笑了。在自我毀滅之後,怎麼還會應付自己呢?這就好像成了如果精神和完整生命是可以毀滅的,而物質則是不滅的。此刻,傑拉爾德顯得生氣勃勃,可又心不在焉,迷迷惑惑的。她伸出美麗的手臂,那上麵的薄薄的綠紗抖落開了,用她敏感的藝術家之手去摸著他的麵頰。“那是些什麼呀?”她明知故問,怪怪地笑著。“什麼?”他突然奇怪地睜大了眼睛。“你的思想。”傑拉爾德一副大夢初醒的模樣。“我覺得我沒有思想。”他說。“真的嗎?”她說道,話音裡透出陰笑。可在伯金眼裡,她那一摸似乎是殺了傑拉爾德。“啊,可是,”古德倫叫道,“我們要為英國乾杯——為英國乾杯。”她的聲音仿佛帶著瘋狂的絕望。傑拉爾德笑著滿上酒杯。“我想魯珀特說的是,”他說。“代表國家的所有英國人都必須死亡,這樣,他們才能作為個人而存在,並且——”“超越國家——”古德倫插上來,做了個嘲弄的鬼臉,說著舉起了酒杯。第二天,他們在一個叫霍亨豪森的小站下了車,那是在一個小山穀間鐵道的儘頭。到處都是雪,一個白色而完美的雪的安息地,清新冰冷。茫茫白雪在兩側黑色的岩崖延伸著,銀白色直向淡藍色的天空延展。當他們走出光禿禿的月台,隻見到鋪天蓋地的白雪,古德倫哆哆嗦嗦的,好像是涼到了心裡。“我的天,傑裡,”她猛地轉向傑拉爾德,親熱地說。“這回你行了。”“什麼?”她微微地做了個手勢,指指兩旁的世界。“看哪!”她似乎不敢再往前走了。他笑了。他們置身於群山之中,兩側高山上籠罩著的白雪騰空綿延而下,在這個純淨可感的天國般的雪穀裡,人顯得那樣渺小,微不足道,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地凝動、沉靜、光輝燦爛。“這兒讓人覺得那麼渺小和孤單。”厄休拉朝著伯金說道,把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你不後悔來這兒吧,啊?”傑拉爾德問古德倫。她疑疑惑惑的。他們走出了積雪成堆的車站。“啊,”傑拉爾德興高采烈地呼吸著空氣,說道,“真是完美。這有客運雪橇。我們得走一段兒,到路上去跑。”古德倫總是疑疑惑惑的,她像傑拉爾德一樣,把厚厚的外套往雪橇上一扔,就出發了。忽然,她把頭一抬,又拉拉帽子蓋上耳朵,就開始沿著雪道飛奔了。她那鮮亮的藍衣服隨風飄動著,鮮紅鮮紅的厚長襪在雪白的地上閃耀。傑拉爾德注視著她——她似乎在向自己的命運飛奔,把他落在了身後。他讓她拉開一段距離,然後放鬆一下四肢,跟在了後麵。到處都是寂靜的深雪,梯洛爾人的寬屋頂上壓著大大的雪簷兒,然後又沒入了冰雪之中的窗框。路上的農婦們穿著厚厚的裙子,人人都係著一條披巾,腳下是厚厚的雪靴,她們回頭望著這個柔弱又決意的姑娘,那麼有力地從追趕他的男人身邊飛奔開去,而那男人卻無能為力。他們經過了一家百葉窗和陽台都塗了油漆的小旅館,半掩埋在積雪中的幾間農舍,還有小橋邊靜靜地埋在雪堆中的鋸木廠,那座帶屋頂的小橋下是同樣被積雪掩埋著的小溪,他們跑過橋,衝進了原始雪原的深處。這全白和寂靜的世界讓人高興得發瘋。可這絕對的寂靜又是這麼可怕,它用凍結了的空氣隔絕了人的靈魂,環繞住人的內心。“儘管這樣,這兒還是個奇妙的地方。”古德倫說著,不可思議又意味深長的眼睛直視著傑拉爾德。他的心跳了起來。“是好。”他說。似乎有一股猛烈的電流掠過了他的全身,他的肌肉被這電力漲滿了,雙手強勁有力。他們快步走上了多雪的公路,不時冒出來的枯樹枝成了路標。他和她各走各的,像一股強能量的兩極,可他們覺得自己的力量大得足以跨越生活的局限,往返於禁忌之地。伯金和厄休拉也在雪上穿越著。在這之前伯金放好了行李,而他們的速度也還是雪橇中靠前的。厄休拉興高采烈,她時不時猛地轉過身抓住伯金,保持一下平衡。“這是我從來沒想到過的,”她說。“這是另一個世界。”他們滑進了白雪覆蓋的草地,寂靜之中,一副雪橇叮叮當當地超過了他們。又過了一裡地,他們才在沿著懸崖的坡路上趕上了古德倫和傑拉爾德,那地方旁邊是一個桃紅色的祠廟,一半兒都埋在雪裡。他們來到一個山穀中,兩側是黑色的岩石峭壁,河裡灌滿了雪,上方是寂靜的藍天。拉雪橇的馬兒腳下踩得咚咚響,又穿過了一座積雪的小橋和河床,慢慢地爬呀爬,馬兒快速地倒著步子,趕車的在一旁甩著劈啪作響的長鞭,嘴裡“駕,駕!”地胡亂叫喊著,緩緩地走出了兩側的石壁,眼前才又出現了一片雪穀。爬呀爬,他們穿行在午後寒冷陰暗的光線裡,眼前是靜靜的迫近的群山,耀眼的雪山赫然聳立,然後又消失在了身後。他們終於來到一塊雪茫茫的高原,那兒聳立著的最後幾座雪峰就像開放的玫瑰花瓣兒。在這荒涼的然而天國般的山穀中孤零零地立著一所房子,褐色的木牆,屋頂上積著厚厚的雪,深深地陷在荒原的積雪中,像夢一樣。它就像一塊從陡峭的斜坡上滾下來的岩石,隻是采取了房屋的形狀,這會兒又把一半埋在了雪中。真讓人難以相信,人可以住在這兒,而沒有被這所有可怕寂靜的白色荒野所壓垮,沒有被北部強勁的嚴寒所壓垮。然而,雪橇還是風度優雅地衝了上來,人們興高采烈地來到了旅館的門口,旅館的地板發出重重的聲響,過道上被雪弄得濕漉漉的,房子裡實實在在,暖暖和和。新來的客人跟著女服務生走上光禿禿的木樓梯。古德倫和傑拉爾德要了第一間臥室。過了一會兒,他們發現自己獨自待在了一個幾乎是空空如也的房間,房間有點兒小,門窗緊閉,屋裡所有的東西用的都是金黃色的木料,地板、牆壁、天花板、門都鑲了一水兒油過的鬆木板,泛著金黃的暖色。正對門的窗戶開得非常低,那是因為斜麵屋頂的緣故。在斜麵天花板下放著一張桌子,上麵是洗手盆和水壺,再過去是另一張帶鏡子的桌子。門的兩邊各放了一張床,**堆著厚厚的藍方格子的巨大墊枕。就是這些了,沒有櫃櫥,沒有舒適的生活環境。他們一起被關在了這個帶著兩張藍方格子小床的金色小木屋。他們相望一笑,為這種單獨的**裸的接近而害怕。一個男人敲門送來行李。這是個壯實的家夥,顴骨平平的,麵色蒼白,留著粗硬漂亮的小胡子。古德倫看著他一言不發地放下了行李,然後噔噔噔地走了出去。“這兒還不太糟,對嗎?”傑拉爾德問。臥室裡不是太暖和,她有點兒哆哆嗦嗦的。“妙極了,”她支支吾吾地說。“看這木板的顏色——妙極了,像待在胡桃裡一樣。”他站在那兒,看著她,身子稍稍向後傾著,手裡摸著自己的剪得短短的小胡子,熱切的眼睛肆無忌憚地看著她,那支配著他的綿綿**就像是厄運來臨。她好奇地走到窗前,蹲在那兒。“噢,這可是——”她不經意地簡直是痛苦地叫道。眼前,是天空籠罩下的峽穀,那最終的巨大雪坡和黑色岩石,儘頭一道起伏的白色屏障和暮色中微光閃閃的兩座山峰,就像是世界的中心。靜靜的白雪覆蓋著的安息之地迎麵撲來,兩側巨大的斜坡周圍,長著像毛發一樣雜亂無章的小鬆樹。可這白雪的安息地延伸著迫近永恒,聳立在那兒的白雪和岩石的屏障不可逾越,高高的山峰直入天空。這就是中心,就是焦點,它是世界的中心,屬於上蒼,它純粹,不可接近,不可逾越。這情景讓古德倫不可思議地著迷。她蹲在窗前,兩手緊緊地捧住臉頰出神。她終於來了,來到了她的地方。最終,在這裡,她結束了冒險,安下心來,像一顆水晶融入了白雪一般,不見了蹤跡。傑拉爾德伏在她的上麵往外看。他已經感覺到了孤獨。她入迷了,完全入迷了,霧騰騰的冰雪擁住了他的心。他看到了那個一端堵死了的山穀,那條上蒼下雪峰覆蓋著的巨大的死路。這兒沒有出路。可怕的寂靜、冷酷和迷人的雪白暮色纏住了他,而她還蹲在窗前。像聖殿裡的幽靈。“喜歡嗎?”他用超然的聲音,不相乾似的問道。至少,她該表示出他是和她在一起的。可她隻是避開他的目光,把她溫柔沉默的臉龐閃開了一點兒。他知道,她的眼睛裡含著淚水,她是為自己流淚,為她不可思議的宗教流淚,而把他化為了烏有。他的手猛地托起了她的下巴,讓她朝向他。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心裡吃了一驚,隱秘的藍眼睛淚汪汪的。那雙有幾分驚恐的眼睛透過淚水看著他。他淡藍色的眼睛熱切地眯縫著,不自然地望著。她張開嘴,費力地喘著氣。他的**又上來了,一次接一次的,像銅鐘在鳴響,那麼強烈,那麼不知疲倦,不屈不撓。他的雙膝繃成了青銅色,俯身望著她溫柔的麵龐,隻見她目瞪口呆,像受了莫名的冒犯一樣。她的下巴握在他的手上是那麼說不出的嬌柔潤滑。他覺得自己像冬天一樣強硬,雙手像燃燒著的金屬,戰無不勝,無可回避。他的心跳像鐘聲在身體裡鳴響。他抱起她,她綿軟無力,一動不動。她含淚的眼睛一直大大地睜著,好像神魂顛倒得無力自拔。而他卻強健過人,完美無瑕,似乎賦予了超自然的力量。他緊緊地抱起她,把她摟住。她鬆軟無力地靠在他青銅似的肢體上,他的充滿欲望的肢體是那麼沉重,如果得不到滿足,就會毀掉。她的身子一震,向後退著。他的心裡似乎燃起了冷若冰霜的火焰,像鋼鐵一樣地迫近她,寧可毀了她,也不能被拒絕。他身體裡的力量太咄咄逼人了,她又鬆軟地躺倒了,昏昏沉沉地喘著氣。在他眼裡,她是那麼甜美,是那麼發自內心的幸福,他就是一輩子遭受痛苦,也不願意放棄一秒鐘這無比幸福的劇痛。“天啊,”他對她說道,臉都奇怪地扭歪了。“接著會怎樣呢?”她還在一動不動地躺著,孩子氣的臉上烏黑的眼睛望著他。她迷失了,垮掉了。“我會永遠愛你。”他看著她說。可是她聽不到。她躺在那兒望著他,就像看著什麼她永遠不能理解的東西,永遠不能,就像一個孩子看著大人,不指望理解,隻是屈從。他吻著她,吻著她的眼睛,這樣她就不能再看他了。此刻,他想要某種東西,想要某種認可,某種示意。可她隻是默默地躺著,像個孩子似的遙遠,像孩子似的隻是無法理解地屈服,隻是覺得迷失。他又吻了她,作了罷。“我們下去用點兒咖啡和糕點[5]好嗎?”他問。暗藍的暮色落在了窗上。她閉上眼睛,不見了單調平板的奇景,又看到了日常的世界。“好吧。”她短短地答道,又回過神來。她又走到窗前,藍色的晚景籠罩著白雪的安息地,籠罩著蒼白的巨大斜坡。可是聳入天空的雪峰卻泛著玫瑰色的光芒,像是上天超絕的帶穗的花朵,那麼可愛,又那麼遙不可及。這所有的可愛,古德倫都看在眼裡,她知道天空下它們的美是多麼永恒,那藍藍的暮色裡源自白雪的閃光,那巨大的玫瑰色的花蕊有多麼的永恒。她都能看到這一切,懂得這一切,可是卻不屬於這一切。她被分離開來,被排除在外,是一顆拒之門外的靈魂。她暗自懊悔地又最後看了一眼,然後轉開身整理自己的頭發。他已經打開了行李,正等著她,朝她望著。她知道他在看著她,這讓她匆忙中顯得有點兒火燒火燎的。他們下了樓,兩人的臉上都掛著另一個世界的怪怪的神情,兩眼發光。他們看見伯金和厄休拉坐在一個角落的長桌邊,正等著他們。“他們倆在一起顯得多愉快,多單純啊。”古德倫有些妒忌地想著。她羨慕他們的率真,孩子似的滿足,而她絕對做不到。她覺得他倆真像孩子。“多好的花圈蛋糕[6]啊!”厄休拉貪心地叫道。“真好!”“真是,”古德倫又對侍者說了一句:“我們要咖啡和花圈蛋糕[7]好吧?”說完,她在傑拉爾德的旁邊坐下了。伯金有些心疼地看著他們。“我覺得這地方真是太妙了,傑拉爾德,”他說。“莊嚴壯麗,美妙,美麗之極,不可描述[8],還有所有其他德語形容詞都能用上。”傑拉爾德微微一笑。“我喜歡。”他說。屋裡擦得發白的木桌三麵環牆地放著,像酒店裡一樣。伯金和厄休拉背靠油過的木牆坐著,傑拉爾德和古德倫挨著他們坐在角落裡,靠近爐火。這兒挺大的,還有一個小吧台,像鄉間的小酒店,但是太簡陋了,空空****的,天花板、牆壁和地板都是油過的木板做的,全部家具就是三麵環牆的桌椅,那個綠色的大火爐,還有另一麵牆邊的吧台和幾扇門。窗戶是雙層的,沒掛窗簾。已是傍晚了。咖啡上來了,熱騰騰,香噴噴的,還有一圈蛋糕。“整個兒的花圈蛋糕[9]!”厄休拉叫道。“他們給你們的比我們的多!我還要點兒你們的。”這裡還住著其他的十位客人,伯金發現有兩個藝術家,三個學生,一對夫婦,一位教授和他的兩個女兒,都是德國人。四個新來的英國人坐在了有利觀看的位置。德國人在門口偷偷地看了看,對侍者說了句什麼,就又走了。現在還不到就餐時間,他們就沒進餐廳,換下靴子,去了娛樂室[10]。英國客人偶爾可以聽到齊特拉琴的撥弦聲,胡亂的鋼琴聲,斷斷續續的笑聲,喊叫聲,歌聲,還有微微顫動的說話聲。整棟房子都是木製的,似乎像麵鼓一樣傳聲,隻不過每種聲音沒擴大,反倒減弱了,所以齊特拉琴聲音微弱得像是在哪兒彈著微型的琴似的,而鋼琴也成了小音量的,就像是古代鋼琴的聲音。喝完咖啡,店主過來了。他是蒂羅爾人,身寬體闊,麵部扁平,蒼白的臉上麻點遍布,胡須茂密。“你們願意到娛樂室[11]去和其他的女士和先生們照個麵嗎?”他向前躬身問道,滿臉堆笑,露出一口大粗牙。他的藍眼珠子飛快地從一人的臉上掃到另一個人的臉上,他拿不準和這些英國人說這個好不好。他也為不會說英語而感到不當,可又拿不準是否該用自己的法語。“我們去娛樂室[12]認識一下其他人嗎?”傑拉爾德笑著重複道。大家猶豫了一下。“我想,我們最好還是打破沉默吧。”伯金說。兩位女士紅著臉站了起來,那個黑甲蟲似的寬肩膀店主低三下四地在前引路,循著嘈雜聲走去。他打開門,把四個生人引入了娛樂室。屋裡頓時一片沉默,人人都覺得發窘。新來的人隻覺得許多白皙的臉在朝著他們打量。店主向一個小個兒男人鞠了一躬,低聲說了一句,那人蓄著大胡子,一看就是精力旺盛的人。“教授先生,請允許我介紹一下[13]——”那位教授[14]身手麻利、渾身是勁兒,他麵帶微笑地朝著這些英國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當即就成了他們的同伴。“他們參加我們的娛樂嗎[15]?”他話問得既有力又平和,聲音曲裡拐彎兒地往上挑。四個英國人留著心,麵帶微笑,在房子中間很不自在地閒**。傑拉爾德作為代言人,說他們很願意參加娛樂活動。古德倫和厄休拉興奮地笑著,知道所有男人的目光都在盯著她們,她們目空一切地仰著頭,覺得自己是女王。教授不拘禮節地[16]通報了那些在場人的姓名。相互致意時,有的找對了人,有的找錯了人。除了那對夫婦,所有人都在。教授的兩個女兒,個子高高的,皮膚光潔,體格健壯,穿著樣式簡單的深藍外罩,厚呢裙。她們的脖子修長而健壯,一對清澈的藍眼睛,頭發仔細地紮著,她們紅著臉鞠了躬,退到了後麵。那三個大學生也深深地鞠了躬,低聲下氣地指望留下極好教養的印象。接下來是一個皮膚黝黑、身體單薄的男人,他生著一對大圓眼睛,樣子古怪,像個孩子,又像個侏儒,敏捷,不合群,他微微欠了欠身。他的同伴是一個大塊頭的年輕人,皮膚白皙,衣著入時,他滿臉通紅地深深鞠了一躬。這就介紹完了。“洛克先生正用科隆方言給我們背誦呢。”教授說。“很抱歉我們打斷了他的朗誦,”傑拉爾德說。“我們很願意聽聽。”屋裡馬上又是點頭,又是讓座的。古德倫和厄休拉,傑拉爾德和伯金陷進了靠牆的沙發。這房間像其他屋子一樣,四壁也是用的油過的鑲板,光溜溜的。裡麵有鋼琴、沙發和椅子,幾張桌子上擺著書和雜誌。房間裡沒有任何裝飾,隻有一個藍色的大火爐,讓人感覺溫暖舒適。洛克先生就是那個孩子似的小男人,他圓頭圓腦,樣子機敏,圓溜溜的眼睛像老鼠一樣尖,飛快地把生客都掃了一眼,拿著冷漠的神情。“請繼續朗誦好了。”教授和氣地說道,但有點兒權威的味道。洛克躬身坐在琴凳上,眨眨眼睛,沒作聲。“這一定很有意思。”厄休拉說。這句德語她在心裡準備了好幾分鐘。然後,那個不作聲的小男人猛地轉過來,突然對著老聽眾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了,就像剛才的戛然而止。他壓低了嘲弄的聲調,在模仿一個科隆的老婦人和列車員的爭吵。他身體單薄,像個孩子似的不成熟,但聲音卻很老成,冷嘲熱諷的,動作靈活有力,透著對嘲弄對象的敏銳理解。古德倫對他的滔滔不絕的話一個字也聽不懂,可卻出神地看著他。他準是個藝術家,沒有人能模仿得這麼到位,這麼獨一無二。聽到這麼滑稽的表達和離奇的方言,德國人都笑彎了腰,爆笑中還帶著敬意瞥瞥那四個特殊的英國客人。古德倫和厄休拉也勉強笑了。滿屋子的歡笑聲。教授兩個女兒的藍眼睛裡笑出了眼淚,歡笑緋紅了光潔的臉頰,她們父親也爆出一陣驚人的狂笑聲,那幾個大學生笑過了頭,把腦袋都紮到膝蓋裡去了。厄休拉驚奇地四下看看,不由得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她望望古德倫,古德倫望望她,姐倆兒抑製不住地放聲大笑。洛克圓溜溜的眼睛飛快地瞟了她們一眼。伯金也在不由自主地偷偷地笑著。傑拉爾德·克裡奇直挺挺地坐在那兒,臉上閃著逗人兒的神情。又是一陣瘋狂的爆笑,教授的女兒給笑得不住地抖動,教授脖子上的青筋直暴,臉都紫了,笑得岔了氣,根本喘不上來氣。那幾個學生喊著不清不楚的話,也隻能漸漸被爆笑聲壓下去。接著,藝術家突然結束了他喋喋不休的饒舌,平靜下來的歡呼聲又小有反彈,厄休拉和古德倫擦著眼睛,教授大聲叫道:“太精彩了,太棒了[17]——”“真的太棒了[18]。”他的精疲力竭的女兒輕聲附和道。“可是我們聽不懂。”厄休拉大聲說。“噢,真可惜,真可惜呀[19]!”教授叫道。“您聽不懂?”大學生總算跟生人說了話。“是啊,真的很可惜,很可惜,尊貴的女士,您知道[20]——”大家混作一團了,新客人也加入進來,成了聚會的一部分,整個屋子活躍起來。傑拉爾德內行地聊著,無拘無束,興奮的臉上閃著奇妙逗人的神情。或許,到頭來連伯金也要叫喊起來,他在留心看著,但還是忍著,羞於開口。厄休拉應邀唱了教授點名的《安妮·羅莉》。屋裡一片極尊重的寂靜。她有生以來還從沒被這樣抬舉過。古德倫憑著印象用鋼琴為她伴奏。厄休拉有一副悅耳的嗓音,可總是沒信心,什麼事都給她搞砸了。可今天晚上,她覺得很驕傲,無拘無束的。伯金在那兒不露聲色,她讓人覺得光彩照人,德國人讓她感覺良好,心裡拿得準,她放開了,又自信又傲氣。歌聲飛揚,她覺得自己就像鳥兒一樣在空中飛舞,她自我陶醉在協調的飛歌中,好似振翅淩風的鳥兒,在空中舞動滑翔。她一味傷感地唱著,觀眾著了迷似的叫好。她高興極了,獨自唱著,充滿了**和力量,感染了所有人,也感染了自己,她儘力要自己滿意,也要這些德國人無限滿意。最後,德國人都被這讓人稱慕的憂鬱歌聲打動了,他們恭恭敬敬地低聲讚美著,太多的話也說不出。“多麼美妙,多麼感人啊!哦,這蘇格蘭歌的情感太豐富了!這位尊貴的女士嗓子妙極了,這位尊貴的女士真是藝術家,真的[21]!”厄休拉光彩照人,張揚恣肆,像一朵朝陽下的鮮花。她感到伯金在望著她,好像嫉妒她呢,於是胸部一顫,熱血沸騰,就像鑽出雲朵的太陽露著笑臉。人人都那麼歡喜,那麼容光煥發,真是完美。晚飯後,厄休拉想到外麵去看看,同伴們想勸她彆去,外麵太冷了,可她說就去看一眼。他們四人裹得暖和和的,就到了模糊虛幻的雪地,這兒有的是北部世界的鬼魂,星光下形成的異樣陰影。真是冷得嚇人,刺人的寒冷實在反常。厄休拉不敢相信吸進去的是空氣。這兒的寒冷似乎是存心的,是意圖險惡的滿是殺機的嚴寒。然而這又是那麼奇妙,讓人陶醉,那幽暗的寂靜,不為人知的白雪,暗暗地橫在了她和看得見的世界之間,橫在了她和閃爍的星辰之間。她看得見獵戶星座在傾斜著升起。這太美妙了,美妙得讓人要叫出來了。滿目皆是這白雪的安息地,腳下是堅實的積雪,逼人的冷氣刺透了她的靴底。這是靜靜的夜。她想象著聽得到星星的聲音,聽得出天上星星清晰悅耳的運行聲,就像近在身旁。她似乎就是一隻飛翔的小鳥在伴著星星和諧地運行。她緊緊地偎著伯金。忽然,她意識到她並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不知道他在向哪兒遊**。“親愛的!”她停在那兒,瞧著他。他的臉色蒼白,隱秘的雙眼閃著點點光亮。看見她溫柔的臉兒正朝他翹著,就在近旁,他溫柔地吻了她。“怎麼了?”他問。“你愛我嗎?”她問。“非常非常愛。”他靜靜地答道。她把他偎得更緊了。“不是非常。”她分辯道。“遠不止是非常。”他幾近憂傷地說。“我是你的一切,是這個讓你傷心了嗎?”她若有所思地問。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吻著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不是,我隻是覺得像一個乞丐,覺得自己很窮。”她沒說話,隻是望著星空。然後,她吻了他。“彆當乞丐,”她小聲分辯道。“愛我沒有什麼不光彩的。”“不光彩的是感到貧窮,是不是?”他答道。“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她問。他隻是靜靜地站著,站在從頂上隱隱刮過來的刺骨寒風之中,雙臂摟著她。“在這寒冷的永恒之地,我不能忍受沒有你,”他說。“我忍受不了這個,它會徹底殺了我。”她又冷不防地吻了他一下。“你恨這兒嗎?”她迷惑不解地問。“要是我挨不到你,要是你不在這兒,我會恨這兒的。我受不了這兒。”他答道。“不過這兒的人很好。”她說。“我指的是這寂靜,這寒冷,這冰冷的永恒。”他說。她納悶兒了。然後她的心和他的相通了,身不由己地紮進他的懷中。“是啊,我們暖和和地在一起真是好。”她說。他們又往回走,隻見旅館金黃色的燈光閃爍在靜靜的雪夜,微弱的燈光在山穀中就像一串黃色的漿果,好似黑暗的雪地中的一束細微的橙色陽光。在那後麵,就是一座山峰的巨大陰影,把星辰擋得迷迷糊糊的,像一個鬼魂。快到旅館時,他們看見一個男人從漆黑的房子裡走出來,手裡拎著一盞燈,搖晃著的金黃色燈光把他走著的渾黑雙腳晃上了一圈光暈。昏暗的雪地裡,那隻是一個小黑影兒。隻見他拉開一間靠邊小屋的門閂,一股像是牛肉的熱乎乎的牛圈味兒衝到外麵寒冷的空氣中,昏暗的牛欄裡隱約閃現出兩頭牛,跟著,門就又關上了,再也沒有星光透出來了。這又讓厄休拉想起了家,想起了馬什農莊,她的童年,想起了去布魯塞爾的旅行,而且,還奇怪地想起了安東·斯克裡賓斯基。[22]噢,天啊,那已經跌入深淵的過去怎麼讓人受得了?她怎麼能忍受曾經的往事!她四下望望這寂靜的北國雪地,這星辰,這非常的寒風。可也有著另一個世界,那像幻燈片一樣閃過的馬什農莊,科塞斯,伊爾凱斯頓,都被一道普通而又虛幻的光亮照出來了。那兒也有著一個虛幻的厄休拉的影子,那虛幻的生活整個是一出皮影戲,就像放出來的幻燈一樣,透著被框著的虛假。她希望這些幻燈片似的回憶都能被打碎,永遠消散,就像一張被粉碎的幻燈片。她希望沒有過去。希望自己是和伯金一起從天上出溜下來的,而不是費勁兒地走出童年和教養的陰霾,這麼遲緩,把一切都弄得汙穢不堪的。她覺得記憶和她開了一個卑劣的玩笑,這是什麼天意呀,她竟然會回憶!為什麼不做一回徹底的忘卻之浴,來一回重生,不要任何過去生活的往事和瑕疵呢。她是和伯金在一起,她剛剛步入生活,在這背靠星空的高高的雪原。她怎麼能容忍父母親和先人呢?她知道她是新人,並非父親可以生養的,她沒有父親,沒有母親,與先人沒有關係,她就是她自己,她純潔似銀,隻屬於她和伯金結成的整體,他們彈奏出深沉的音符,回響在宇宙的中心和現實的中心,而她以前從未在那兒生活過。在厄休拉這個新的現實世界中,即使是古德倫也是一個單獨的個體,是獨立的,分離的,與這個純粹的自我、與這個厄休拉都不相乾。那個陰鬱的舊世界,那個舊日的現實,哦,讓它們走開吧!在新的環境下,她自由的翅膀飛了起來。古德倫和傑拉爾德還沒回來。他們直奔房前的峽穀去了,而厄休拉和伯金去的是右邊的小山坡。古德倫被不可思議的欲望驅使著,隻想著突進,突進,直走到雪穀的儘頭。接著,她想爬上冰雪覆蓋的絕壁,越過它,進入到聳立在那兒,像鋒利的花瓣似的雪峰,那個神秘的冰天雪地的世界中心。她覺得在那兒,翻過這道不可思議的被冰雪覆蓋的可怕的岩石屏障,在那個神秘世界的中心,在最高的群峰之間,在那兒,在那擁抱一切的中心處,就是她達到極致的所在。隻要她能到那兒去,獨自一人,進入到永恒雪原擁抱著的中心,那高聳著的不朽雪岩群峰的中心,她就會與一切融為一體,獲得永恒,獲得無限的靜寂、睡眠,成為這冰封著的萬物中心。他們回到旅館,回到娛樂室裡。她很好奇地想看看裡麵在乾什麼。那兒的男人讓她留起心來,讓她好奇。對她來說,這是一種新的生活趣味。他們是那樣地拜倒在自己的麵前,而且是那樣地充滿生命力。那兒的聚會正狂熱,所有人都在一起跳著斯庫普拉頓舞,這是種蒂羅爾的拍手舞,每到轉向時就把舞伴舉向空中。德國人都很拿手,他們多數來自慕尼黑。傑拉爾德跳得也還過得去。牆角裡三把齊特拉琴的弦樂聲聲。舞場熱氣騰騰,亂成一團。教授把厄休拉引進了舞蹈,他跺著腳,拍著手,高高地舉起她,簡直是興趣十足,力大無比。每到轉向時,就連伯金都勇敢地把教授的一個活潑又健壯的女兒高高舉起,那女孩兒高興極了。人人都在跳著,喧喧嚷嚷,興高采烈。古德倫高興地看著。男人的鞋跟跺得實木地板聲聲回響,空氣中抖動著拍手聲和齊特拉琴的樂聲,吊燈周圍都是金色的塵埃。舞蹈忽然中斷了,洛克和大學生們跑出去弄來了飲料。屋裡一片興奮的喧嚷和杯盞交錯的聲響:“祝你健康!祝你成功[23]!”洛克像妖魔似的,哪兒都有他,他到處向女士們勸酒,向男人們說著含含糊糊的大膽笑話,侍者們都給搞迷糊了。他很想和古德倫跳舞。從第一眼見到她,他就想和她來往。她本能地感覺到了,就等著他過來。但是她總繃著臉,隻能讓他敬而遠之,古德倫就覺得他不喜歡她。“尊貴的女士,您要跳斯庫普拉頓舞嗎[24]?”洛克的同伴,那個白皮膚的高個年輕人問道。照古德倫的標準,他是過於溫柔謙恭了。可是,她想跳舞,而且,這個叫萊特奈的金發青年儘管有點兒不安,可憐兮兮的,可是足夠漂亮了,他的謙恭掩飾了他的某種恐懼。她就要了這個舞伴。齊特拉琴又響起來了,舞蹈又跳上了。傑拉爾德笑著,和教授的一個女兒領先跳了起來,厄休拉和一個大學生起了步,伯金和教授的另一個女兒在跳著,教授在和克雷默夫人共舞,其他的男人都在一起有滋有味兒地跳著,就像他們有舞伴似的。就因為古德倫在和洛克的同伴跳舞,就是那個身材勻稱性情溫柔的小夥子,洛克就更來了氣,惱羞成怒,瞟都不瞟她一眼。這下惹惱了古德倫,不過和教授的共舞又給她找補了回來。教授壯得像**期的公牛,有的是蠻勁兒。嚴格說來,她受不了他,可她又樂於讓他帶著在舞場中飛速地穿梭,樂於被他的蠻勁兒猛地舉向空中。教授也很受用,他那雙藍色的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盯著她,不停地放電。她討厭他那半是父愛半是**的獸欲目光,可她愛慕他的力量。舞場群情激奮,充滿了動物般的**。洛克和古德倫保持著距離,他想和她說話,可就像是隔著一道荊棘,他恨死了他那個得寵的年輕同伴萊特奈,覺得真是諷刺,他不過是靠他過活的窮小子。他酸溜溜地奚落他,弄得萊特奈紅了臉,但也隻是白白地憤恨。傑拉爾德這會兒已經跳得爐火純青了,又在和教授的小女兒共舞,那個單純的姑娘興奮得要死,她覺得傑拉爾德太漂亮,太出眾了。他控製了她,她就像一隻抖動著翅膀的小鳥,心突突跳著,手足無措。當他該把她舉向空中時,她就在他的手中劇烈地抖動,引得傑拉爾德發笑。最後,她完全拜倒在對他的愛裡,連話都說不清了。伯金正和厄休拉跳著,眼睛裡閃著奇怪的火花,他似乎變得很邪惡,搖曳不定,冷嘲熱諷,又挑動情欲,讓人受不了。厄休拉對他是又怕又入迷。就像在夢幻中,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帶著嘲弄的**神情,他向她移動著,充滿了獸性,難以捉摸又滿不在乎地湊近了她。他那雙不可思議的手迅速又靈活地伸向了她**下的要命部位,無法躲避,接著在一股情欲的衝動下,他麵帶嘲弄,輕飄飄地把她舉過了空中,似乎是施了妖術,嚇得她神魂顛倒。一時間,她很反感,這也太嚇人了。她要破這個妖術。可她的決心還沒定,就又屈服了,給嚇得放棄了。他一直都清楚自己在乾什麼,從他的微笑和全神貫注的目光裡,她就能知道。畢竟,這是他的責任,她會留給他的。他們單獨在黑暗之中時,她感覺到伯金的放肆撲麵而來,這讓她厭煩,他怎麼成了這樣?“怎麼了?”她怯怯地問。可他隻是滿麵放光地望著她,不可知曉,讓她害怕。不過,她還是神魂顛倒了。她情不自禁地要竭力抵抗他,衝破這帶有嘲弄意味的粗野的吸引力,可她實在是太入迷了,她想屈服了,她要知道,他會對她做什麼。他是那麼有吸引力,又是那麼讓人反感。他眯縫著眼睛,臉上閃現著嘲弄的色情,簡直讓她要躲起來,避開他,從一個看不見的地方打量他。“你為什麼這樣?”她猛地又被激怒了,又恨恨地問道。他著了火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眼睛,隨後,他垂下眼皮,顯出諷刺和輕蔑。然後,他又睜開眼睛,又露出了冷酷無情的色情。她也就認了,他想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他的放肆讓人討厭,又讓人著迷。可他是對自己負責的人,她要看個究竟。他們可以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睡著之前她意識到了這一點。怎能拒絕那點兒給人滿足的東西呢?什麼是墮落?誰在乎這個?墮落是真實的,是彆一種現實。而他是那樣不知羞恥,那樣放縱。一個深情而且心靈高尚的男人現在卻能這樣,這不是太可怕了嗎?她在自己的思維和記憶前畏縮了。然後她又覺得是不是太獸性了?他們兩人太獸性了!這麼墮落!她又退縮了。可究竟為什麼不呢?她依舊是喜悅的。為什麼不充滿獸性地體驗一下全過程呢?她為此而歡欣。她是獸性的,真的厚下臉皮該有多好!那就不會有她沒有經過的丟臉的事情了。可她並不覺得害羞,她就是她。為什麼不呢?她是自由的,隻要她知道了一切,就沒有什麼隱秘丟臉的事要拒絕接受的了。古德倫在娛樂室裡一直看著傑拉爾德在跳舞,她猛然想到:“他要把他能弄到的女人都搞到,這是他的本性。叫他實踐他的一夫一妻製才荒謬呢!他天生就喜歡亂七八糟的,這是他的本性。”這是她不經意間的想法,也有點讓她震驚。仿佛她已經在牆上看見了《舊約》裡新的“彌尼!彌尼!”。[25]這完全是真的。似乎有一個聲音清楚地告訴了她,一時間她相信了神靈的啟示。“千真萬確。”她又對自己說道。她很明白自己始終都相信這個,這是不言自明的。可她必須把這個隱藏起來,從她這兒就得隱藏,她得嚴守秘密。這是她獨自的見識,甚至連自己都不願承認。她下了狠心要和他鬥,必須得有一人得勝。會是誰呢?她使勁兒硬下心來。她自己的大膽幾乎讓她笑了出來。這不由得引起了她某種強烈的柔情,對他憐憫和輕蔑參半的柔情。她是太無情了。眾人老早就離開了。教授和洛克到一個小休息室去喝酒。他們看到古德倫沿著樓梯平台的欄杆上樓去。“漂亮娘們兒[26]——”教授說。“是的[27]!”洛克短短地肯定著。傑拉爾德怪怪地,狼一樣地大步流星穿過臥室,來到窗前,彎下腰朝外望,然後又站起來轉向古德倫,眼光敏銳,帶著難以捉摸的笑意。她覺得他非常高,望到他眉心之間發白的眉毛在閃著光。“你滿意嗎?”他問。他似乎在下意識地發笑,她望著他。對她來說,他是個稀罕物,不是人,而是個貪心的動物。“我非常滿意。”她答道。“樓下那些人你最滿意誰?”他高大的身材立在她麵前,在她的上方閃著光,發亮的頭發硬硬地豎著。“我最滿意誰?”她重複著,想要回答,可又發覺很難讓自己集中思想。“哎呀,我不知道,我對他們還不怎麼熟悉,可說不出來。你最喜歡誰?”“噢,我並不在意,他們任何人我都說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這對我無所謂,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感覺。”“可這是為什麼?”她問道,臉變得蒼白蒼白的。傑拉爾德眼中那不經意的笑意更重了,讓人不解。“我隻是想知道。”他說。她轉向一邊,打破他的吸引力。她奇怪地感到,他正在控製自己。“喔,我是說不出的。”她說。她走到鏡子那兒,摘下發夾。每天晚上,她都要在鏡子前坐坐,梳梳那頭黑色的秀發。這是她生活中少不得的程序。他跟在她後麵,站在那兒。她低頭忙著,摘下發夾,把暖和和的頭發抖抖鬆。她抬起頭時,從鏡中看到了他,看到他站在她身後,不經意地望著,並沒有有意地看她,可還是望著,那雙漂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她一驚。她花了全部勇氣才能像往常一樣繼續梳頭,裝得若無其事。和他在一起,她遠非輕鬆自在。她挖空心思要和他說些什麼。“明天你有什麼計劃?”她若無其事地問道,心可怦怦猛跳,莫名的緊張讓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覺得他能觀察得出來。可她也知道,他完全視而不見,像頭狼一樣視而不見地盯著她。這是他們之間的一場奇特的戰爭,是她的尋常意識和他的離奇魔法般的意識的戰爭。“我不知道,”他答道,“你想做什麼?”他說著空話,情緒低落。“噢,”她張嘴就說,“做什麼都行,對我來說什麼都好,真的。”可她心裡說:“天啊,我為什麼這麼緊張,你為什麼這麼緊張,傻瓜。要是他看出來,我可永遠完了,你知道,要是讓他看出來你弄成這副可笑的樣子,你就永遠完了。”接著,她對自己笑了,好像這都是兒戲。可她的心卻一直在撲騰,人簡直要暈倒了。她可以從鏡子裡看到他,他就站在她的身後,身材高大,弓著身子,白森森的皮膚可怕之極。她悄悄瞄著鏡子裡他的身影,要儘量避免讓他知道她能看到他。他不知道她能看到他的身影。他不經意地望著,眼光閃閃地落在她的頭上,看那頭發鬆鬆地垂下來,怯怯的手胡亂地梳著。她把頭一歪,胡亂地梳個沒完。無論如何她也不能轉過身去麵對他,無論如何她絕不能。這想法把她弄得精疲力竭,無能為力,幾乎暈倒在地。她能意識到,他嚇人而又迫近的身影就貼在她身後站著,那堅實、不屈的胸膛就貼著她的後背。她覺得再也受不了了,馬上她就會倒在他的腳下,匍匐在他的腳前,聽任他毀滅自己。想到這兒,她機敏的頭腦警覺起來,也不再心慌意亂。她不敢轉向他,他就在那兒動也不動地站著,不屈不撓的。她用儘了全身氣力和自製力才若無其事地張了口,聲音洪亮地說:“噢,你能瞧瞧我後麵的包,給我我的——?”說到這兒,就沒勁兒地頓住了。“我的什麼——我的什麼——?”她心裡默默地喊叫著。可他已經轉過身去,心裡一驚,她會讓他動她的包,平時,她自己看得那麼緊。她轉了過來,臉色蒼白,隱秘的眼睛裡閃著怪怪的過度興奮的光彩。她見他彎著腰走到包那兒,並不當事地打開鬆鬆的搭扣。“你的什麼?”他問。“噢,一個小琺琅盒,黃色的,畫著正啄胸毛的鸕鶿——”她朝他走過來,漂亮的胳膊彎著,光溜溜的,靈巧地翻著她的東西,打開了繪圖精美的小盒子。“看,就是這個。”說著,她從他眼睛底下拿了出來。這讓他莫名其妙。他給晾在那兒扣好包,而她立馬梳好了頭發,又坐下脫她的鞋。她不再用後背對著他了。他迷惑,灰心喪氣,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現在是她支配他。她知道他還沒意識到她的恐慌,可她的心還是在拚命地跳。傻瓜,傻瓜,讓自己陷入這般境地!她真感謝上帝,傑拉爾德這麼遲鈍,這麼瞎,他什麼也沒發現。她坐在那兒慢慢地解鞋帶,他也脫上衣服了。感謝上帝,危機過去了。現在她簡直又喜歡上他了,簡直又和他戀上了。“哎,傑拉爾德,”她笑著,逗著他說。“你和教授的女兒玩耍得可真好啊——現在不耍了?”“什麼玩耍?”他轉過來問。“她該不是愛上你了吧——噢,天啊,她該不是愛上你了吧!”古德倫用撩人的語氣說著,快樂之極。“我不這麼想。”他說。“不這麼想!”她逗弄著說。“可那可憐的姑娘這會兒不知所措的,愛你愛得要死。她覺得你妙極了——噢,了不起,超過了所有的男人。千真萬確,這不好笑嗎?”“怎麼好笑,有什麼好笑?”他問。“沒看見你把她弄得,”她半是責備的話攪亂了他男性的自負。“真的,傑拉爾德,那可憐的姑娘——”“我沒對她做什麼。”他說。“噢,你光是讓她那麼激動,就已經太丟臉了。”“那是在跳斯庫普拉頓舞。”他說道,高興得咧嘴笑了。“哈——哈——哈!”古德倫笑了起來。她的嘲笑讓他全身奇怪地顫抖。到了睡覺的時候,他在被子裡縮成一團,似乎要護住自己的能量,可還是空落落的。古德倫可睡得呼呼的,那是得勝者的睡眠。忽然,她猛地醒了。小木屋曙光洋溢,從低窗那兒往上升騰。她抬抬頭,就能看到下麵的山穀,帶著桃紅色的雪色,露出魔幻般的景象,周圍是坡底的鬆樹。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模糊的光線中穿行著。她瞥了一眼他的表,七點了。他還睡得死死的,可她卻醒得這麼難以忍受,這簡直嚇人——這難以忍受的警醒。她躺在那兒,望著他。疲憊和失敗讓他一直睡著,她現在又滿懷真心地注視著他。到現在,在他跟前還是讓她害怕。她躺在那兒想著他,他是什麼人,在世界上代表什麼。他有很好的獨立意誌。她想到了他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就在煤礦實行了改革。她知道,不管他麵對任何問題,任何棘手的實際困難,他都會戰勝它們。隻要他拿定了什麼主意,他就一定會乾到底。他有從混亂中建立秩序的本事。隻要讓他掌握了局勢,他就能超越原本是必然的結局。有一會兒,她已經插上了野心勃勃的張狂的翅膀。傑拉爾德,他有意誌力和對現實世界的理解力,該去著手解決當下的問題,解決現代世界的工業主義問題。她知道,最終他會實現他的改革的意願的,他會重新組織工業體係。她知道,他能做到這些。在這些事物中,作為一件工具,他是最了不起的,她從沒見過彆的男人有他這樣的潛力。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可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