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倫去倫敦時,和一個朋友一起舉辦過一個小型畫展,眼下她正考慮乘飛機離開貝爾多弗。不管發生什麼,她很快就會在旅行中了。她收到了一封溫妮弗雷德·克裡奇的信,裡麵還附了張畫兒。“父親也去了倫敦,去檢查身體。這把他弄得累死了。他們說他必須多多休息,所以他就整天躺在**了。他給我帶了一個可愛的彩陶的熱帶鸚鵡,是德累斯頓的,還有一個耕地的農夫,兩隻往葉梗上爬的老鼠,也都是彩陶的。老鼠是哥本哈根的陶瓷,是最好的了,隻是老鼠的光澤還不是太理想,其他方麵都很好,它們的尾巴又細又長。它們都亮得像玻璃。當然,這是上了釉,可我並不喜歡。傑拉爾德最喜歡那個耕地的農夫,他的褲子都破了,趕著牛在耕地,我猜是個德國農民。陶器都是灰白兩色,白襯衣,灰褲子,可是非常光潔。伯金先生最喜歡那個女孩兒,她在客廳裡,和一隻羊在山楂花下,裙子上還畫了黃水仙。可那太傻了,羊不是真的,那個女孩兒也傻。“親愛的布朗溫小姐,你很快就回來嗎?我們都很想你。隨信寄上一張畫,畫的是爸爸坐在**。他說他希望你不會拋棄我們。噢,親愛的布朗溫小姐,我相信你不會的。要回來呀,好畫雪貂,它們是世界上最可愛、最高貴的寶貝了。我們可以用冬青木雕刻它們,用綠葉做背景。噢,我們一定要畫,它們是最漂亮的了。“父親說我們可以有一間畫室。傑拉爾德說,我們不用費事就能在馬廄上弄一間漂亮的畫室,隻要在屋頂的斜麵上開幾扇窗戶就可以了,這很簡單。那樣的話,你就可以整天待在這兒工作,我們可以像真正的藝術家一樣住在畫室裡,就像門廳裡那幅畫上的人一樣,有平底鍋,所有牆上都掛滿畫。我想要自由,過藝術家的自由生活。就連傑拉爾德都告訴父親隻有藝術家是自由的,因為他生活在他自己的創造性的世界裡——”古德倫從信上明白了這家人的大致意圖。傑拉爾德是想把她變成肖特蘭茲的那個家的附屬品,而用溫妮弗雷德做掩護。那個做父親的隻想著他的孩子,把古德倫看成了救命的靠山。古德倫讚賞他的聰穎,此外,那個孩子也確實不一般。古德倫挺滿意,她挺願意在肖特蘭茲有一間畫室可以消磨時日。她煩透了那所中學,想要自由自在。假如給她一間畫室,她就能自由地繼續自己的工作,她會靜觀事情的變化。而且她真的對溫妮弗雷德感興趣,很高興去了解這個女孩兒。古德倫回到肖特蘭茲的那天,溫妮弗雷德簡直有點兒像過節。“布朗溫小姐到的時候,你該給她送束花。”傑拉爾德笑著對妹妹說。“噢,不,”溫妮弗雷德叫道,“那太傻了。” “一點都不,這樣既普通又可愛。”“噢,就是傻。”溫妮弗雷德反對道,話裡透著她那個年紀孩子的難為情。不過,她還是被這個主意吸引了,挺想這樣做。她在暖房裡跑來跑去,用渴望的眼神望著莖乾上的鮮花,越看就越想有一束她見著的鮮花,就越著迷她想著的歡迎儀式,就越是變得害羞,不自然,簡直要發了狂。她放不下這個想法,好像有什麼需要纏住了她,在慫恿她,可她還沒有那麼大的勇氣去應對。就這樣,她又轉悠到了暖房裡,看著花盆裡可愛的玫瑰,純潔的仙客來,爬山虎上的神秘的白花。哦,好美啊,真是美啊,哦,要是明天她能有一束最漂亮的花送給古德倫,那是多大的幸福啊!她的這股**,再加上一點兒主意都沒有,簡直難為她。最後,她溜到了父親身邊。“爸爸——”她叫道。“怎麼啦,寶寶?”可她又縮回去了,她太敏感,太慌亂了,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父親看著她,心頭一熱,讓他心碎的愛使他痛苦。“你想對我說什麼,親愛的?”“爸爸——!”她的眼睛笑了一下。“如果布朗溫小姐來的時候,我給她送花,是不是太傻了?”病中的父親望著孩子那雙明亮機敏的眼睛,心中燃起了愛。“不,寶寶,一點兒都不傻,人們對女王就是這樣的。”可這也沒有完全說服溫妮弗雷德,她有點兒懷疑女王本身就很傻。可她還是向往有點浪漫的場合。“那我就這樣了?”她問道。“給布朗溫小姐送花?送吧,小鳥。去告訴威爾遜,說是我說的,你要什麼就拿什麼。”女孩兒挺微妙地一笑,隻是下意識地衝自己笑笑,想著她要怎麼做。“可我明天才要呢。”她說。“那就明天,小鳥。那就親親我。”溫妮弗雷德靜靜地吻了病著的父親,就溜出了房間。她又轉到了暖房,直截了當地高聲命令花匠,告訴他她想要什麼,她都挑中了哪些花。“你要這些花乾什麼?”威爾遜問。“我想要,”她說,她不喜歡仆人提問。“唉,這你已經說了。可你要它們乾什麼呢?是要裝飾,送人,還是什麼彆的用處?”“我要一束花送人。”“送一束花!那是誰要來啊?波特蘭的公爵夫人嗎?”“不是。”“哦,不是她?那,要是把你說的這些花兒都放在一束花兒裡,那你可成了少見的罌粟花展了。”“對了,我就是想要這樣的花展。”“你就是要這樣!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第二天,溫妮弗雷德身著銀色的天鵝絨,手握一束炫麗的鮮花,急不可耐地等在教室裡,望著外麵的車道,等著古德倫。這是個濕潤的早晨,她手中暖房的鮮花芬芳撲鼻,她覺得這束花就像一團火,她心裡似乎也燃著一團新奇的火。這淡淡的浪漫感覺讓她心動。終於,她看見古德倫來了,她跑下樓通知父親和傑拉爾德。他們隨她走進了門廳,笑話她著急認真的樣子。男仆匆忙奔到門口,把古德倫的傘和雨衣接過來。歡迎的人猶豫著,直等到客人進了門廳。古德倫被雨水淋得紅撲撲的,頭發被風吹成蓬鬆的一小卷兒,一小卷兒的,就像雨中開放的花朵,花蕊初現,似乎在散發著蘊含著的暖暖的陽光。看到她這麼美麗,又這麼陌生,傑拉爾德從心裡就退縮了。她穿著一身柔軟的藍衣服,配著深紅的襪子。溫妮弗雷德走上前來,莊重、拘謹得出奇。“我們非常高興你回來,”她說。“這是給你的花。”說著,她送上了花。“我的!”古德倫叫道。她停了一下,然後真真地緋紅了臉,一時間高興得不知所以了。然後,她抬眼看看溫妮弗雷德的父親和傑拉爾德,火辣辣的眼神好奇怪。這下,傑拉爾德又從心裡退縮了,仿佛他就無法招架她那熱烈、外露的眼光盯著他。他覺得這似乎是太顯擺了,古德倫顯擺得叫人無法招架。他把臉扭向一邊,可還是覺得避不開她。被圈在這兒,真讓他不安。古德倫把臉埋進花中。“多漂亮啊!”她壓低了聲音說。忽然一陣**,她俯身吻了吻溫妮弗雷德。克裡奇先生走上前來,把手伸向她。“我還擔心你會從我們這兒逃走呢。”他開玩笑地說。古德倫抬頭望著他,亮亮的臉上一副沒見過的淘氣相。“真的!”她答道。“不,我不想待在倫敦。”她的話似乎是表示她很高興回到肖特蘭茲,熱情的話語透著微妙的愛撫之意。“這是好事,”做父親的笑著說。“你看,我們都非常歡迎你。”古德倫隻是盯著他的臉,那雙熱情的深藍色眼睛怯生生的。不經意間,她已經被自己的力量弄得不能自持了。“看來你是全線凱旋哪?”克裡奇先生握著她的手繼續說道。“不,”她說著,不可思議地興高采烈。“我來這兒之前就沒成功過。”“啊,好啦,好啦!我們不要聽這些故事,我們不是在報紙上看過介紹了嗎,傑拉爾德?”“你發展得相當好,”傑拉爾德說著,和她握了手。“賣出什麼了嗎?”“不,”她說,“賣得不多。”“也不錯。”他說。她搞不清楚他是什麼意思,可是這歡迎讓她發燒,專為取悅她的小小儀式讓她昏了頭。“溫妮弗雷德,”他父親說,“有布朗溫小姐的鞋嗎?你最好趕快換一下。”古德倫手持鮮花走了出去。“多優秀的姑娘啊。”古德倫一離開,父親就對傑拉爾德說。“是。”傑拉爾德簡單地答道,似乎他不喜歡這個說法。克裡奇先生願意讓古德倫陪他坐半小時。平時,他總是麵色蒼白,精神沮喪,整個生命都給耗乾了。但是,隻要恢複了一點兒元氣,他就樂意讓自己相信,自己還是一如既往,相當不錯,處於生命當中,是在強勁的生命精華當中,而不是置於世界之外。而有這一信心完全是古德倫的貢獻。古德倫能刺激他,和古德倫在一起,他就能獲得寶貴的半小時的風發意氣和純粹的自由,那時,他似乎活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古德倫進書房時,他正支撐著躺在那兒。他臉色蠟黃,兩眼無光,似乎視力都模糊了。他的黑胡子已經混雜著灰白色,好像是從蠟黃的死屍上長出來的。不過,他還具有著活力和玩笑的氛圍。這點古德倫完全認同。她想著他就是一個正常人。隻是他頗為可怕的外表印進了她的心靈深處,遠離了她的意識。她知道,不管他怎麼開玩笑,他目光的空洞是不能改變的,那是死人的目光。“啊,布朗溫小姐,”男仆一通報,他就立刻起身朝著走進來的布朗溫說道。“托馬斯,放一把椅子在這兒給布朗溫小姐,好了。”他高興地望著她柔和清新的麵龐,這張臉帶給他生命的幻想。“好了,你喝一杯雪利酒,吃塊蛋糕吧。托馬斯——”“不,謝謝了。”古德倫說,話一出口,她的心就可怕地沉了下去。她對這一提議的謝絕似乎讓病人墮入了死亡之穀。她應該給他鼓勁兒,而不是違背他。一轉眼,她又調皮地笑了。“我不太喜歡雪利,”她說。“不過其他的酒我都喜歡。”病人趕緊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不要雪利!不!要點兒彆的!那要什麼呢?有什麼?托馬斯?”“葡萄酒——庫拉索島的——”“我倒是喜歡庫拉索酒——”古德倫很信任地看著病人說。“你喜歡。那好,托馬斯,庫拉索酒,還要一塊蛋糕或是餅乾?”“餅乾。”古德倫說。她什麼都不想要,可是很聰明地說。“好的。”一直等到她的酒和餅乾端上來了,他才滿意了。“你聽說過那個計劃嗎,”他有些興奮地問。“要在馬廄給溫妮弗雷德準備一間畫室?”“沒有!”她假裝驚奇地說。“噢!我還以為溫妮會在信上告訴你呢?”“哦,是的,當然了。可我以為那或許隻是她自己的小算盤呢——”古德倫有些微妙地縱聲一笑,病人也興高采烈地笑了。“噢,不是。確有這個計劃。馬廄屋頂下有一間好屋子,屋裡有斜椽子的。我們想把它變成畫室。”“那多好啊!”古德倫叫著,又興奮又激動。想到椽子讓她心動。“你覺得可行?好啦,能做好的。”“這對溫妮弗雷德可真是太好了!當然,這正需要,要是她當真要從事繪畫的話。人非得有工作室,要不然永遠是業餘的。”“是這樣嗎?是的。當然,我願意你和溫妮弗雷德共用那間畫室。”“那就太謝謝了。”所有這些古德倫早就知道,可她一定得顯得羞怯,感激,就像一心神往似的。“當然,我最樂意的是你能放棄中學的工作,隻是在這兒的畫室工作,好吧,工作的多少依你——”他用黯淡茫然的眼光看著她,而她則報以看似感激的目光。一個彌留之際的人所說的這番話是那麼周到,自然,就像來自死者嘴裡的回聲。“至於你的收入——你不會介意從我這兒領取和教育委員會一樣的收入吧,是不是?我不會讓你受損失。”“噢,”古德倫說,“如果我能在畫室裡工作,我就能掙足夠的錢,我真的能。”“好吧,”他說,很高興做了捐助人,“這些我們都會考慮的。你不介意在這兒消磨時日吧?”“隻要有畫室可以工作,”古德倫說。“我彆無他求。”“是嗎?”他真是很高興,可他已經累了。她看得出那可怕的灰色的半知半覺的病痛和消亡又支配了他,黯淡茫然的目光中又融入了痛苦。死亡的過程還沒有結束。她輕輕站起身,說道:“你可能該睡了,我得去找溫妮弗雷德了。”她走出去,告訴護士她告辭了。一天又一天,病人的機體越來越衰弱,離那個過程近而又近,趨向那個最終保持生命為整體的關節點。可是這個關節點堅實而毫不鬆動,瀕死者的意誌絕不動搖。他或許已經死去了九成,而那留存的一成仍然不變,直到最後被撕裂。他靠意誌支撐著整體的生命,可他力量的範圍卻在不斷地、不斷地削弱,它會消弱到極點,然後被消滅掉。為了守住生命,他必須守住和人的關係,抓住每一根稻草。溫妮弗雷德、管家、護士、古德倫,這些人對他意味著一切,是他最後的資源。傑拉爾德在父親跟前出於反感而頗為呆板,其他的孩子,除了溫妮弗雷德之外,也都有點兒這樣,隻是沒到他那個程度。他們望著父親,除了死亡,什麼也看不到。似乎有什麼隱秘的厭惡壓倒了他們。他們看不到那張熟悉的臉龐,也聽不到那個熟悉的聲音了,對耳聞目睹的死亡的厭惡淹沒了他們。傑拉爾德在父親跟前就喘不上來氣,他必須趕緊出去。同樣,做父親的也不能容忍兒子在跟前。這是讓彌留之人心裡懷著的最後氣惱。後來,畫室建好了,古德倫和溫妮弗雷德搬了進去,屋裡整齊的布置讓她們很是欣賞。現在,她們簡直不用進家了,在畫室裡吃飯,安安全全地住在那兒。因為家裡開始變得嚇人了。兩個白衣護士默默地跑來跑去,宛若死亡的信使。做父親的已是臥床不起了,兄弟姐妹和孩子們來來回回都壓低了聲音。溫妮弗雷德總來看父親,每天早上吃過早飯,她都到父親的房間來,那會兒父親已經洗漱完畢,支撐著靠在**,她就和他一起待半小時。“好點兒嗎,爸爸?”她總是這樣問。他也總是這樣回答:“是的,我想我好點兒了,寶貝。”她雙手捧住父親的手,愛惜、嗬護地握著,這對他太寶貴了。每當吃午飯時,她會再跑去,把活動的經過告訴他;而到了晚上,當窗簾垂下,房間裡暖和又舒適時,她就和父親待上很長時間。古德倫回家了,溫妮弗雷德孤零零地待在房子裡,她就最喜歡和父親待在一起了。他們隨便聊著,嘮嘮叨叨的,做父親的似乎總是還不錯,好像還和他能四處走動時一個樣。溫妮弗雷德就以孩子規避痛苦的微妙本能,裝得沒什麼大事的樣子。溫妮弗雷德本能地忍著,不去注意父親的病情,高高興興的。而在心靈深處,大人知道的她也都知道,沒準兒知道得更多。和她在一起,父親裝得還不錯,可她一離開,他就再次陷入消亡的痛苦中了。但這還是他的快樂時光。不過,他的體力在衰退,注意力變得越來越弱,護士不得不讓溫妮弗雷德走開,省得他筋疲力儘。他絕不承認他就要死了,其實他也知道是這回事,知道命在旦夕。然而就是對自己他還是不能承認,他恨死這個事實了。他的意誌力還是堅強的,不能忍受被死亡壓倒。對他來說,就不存在死亡。然而,時不時的,他又極想大聲喊叫、號啕和抱怨。他一定想對傑拉爾德大聲叫喊,那樣的話,他的兒子就會被嚇得失去鎮定。傑拉爾德本能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退縮了,躲避所有這樣的事。這種拖泥帶水的死亡讓他極為反感。人應該像羅馬人一樣麻利地死,人在彌留中也應該和正常生活中一樣,是自己命運的主人。父親的死亡緊緊地纏繞著他,震動著他,就像被巨蟒纏住的拉奧孔父子的情形。巨蟒已經纏住了父親,而兒子也和父親一起,被拖入了嚇人的死亡懷抱。他一直在抵抗,多少讓人奇怪的是,他成了父親在危急時的中流砥柱。瀕臨死亡的父親最後一次約見古德倫時,已是麵如死灰。在他有知覺的間隙裡,他一定得見見人,要抓住與生命世界的聯係,免得非得接受他自己的狀況。所幸,大多數時間他都昏頭昏腦,半死不活。他還幾小時幾小時的冥想往事,在冥冥之中重新體驗過去的生活。但即使在生命的儘頭,他也能意識到自己眼下要發生什麼,知道死亡已經降臨。在這種時候,他呼喚外援,不管是誰都行。意識到自己身處彌留之際是超乎死亡的死亡,是絕對忍受不了的。這是絕不能承認的。他的麵容,那種晦暗的、近乎崩潰,然而還是那麼堅定不屈的眼神讓古德倫震驚。“噢,”他用微弱的聲音說,“你和溫妮弗雷德怎麼樣了?”“哦,真是非常好。”古德倫答道。他們談話間隱隱地有著死亡的隔閡,好像兩人的想法隻是飄浮在病人彌留的混沌中躲躲閃閃的稻草。“畫室好用嗎?”他問。“好極了,沒有比它更完美的了。”古德倫說。她等著他的下一句話。“你覺得溫妮弗雷德是雕塑家的材料嗎?”這話說得真是奇怪,那麼空洞,沒有意義。“我肯定她是。有一天,她能成一番事業。”“啊,那你覺得她一生不會都虛度了?”古德倫有些吃驚。“肯定不會的!”她輕聲感歎道。“那好。”古德倫又等著他往下說。“你覺得生活愉快,活著真好。是不是?”他問道,臉上淡淡的可憐的笑意簡直讓古德倫沒法忍受。“是啊,”她笑著說,她要隨意瞎扯。“我相信我過得很好。”“那是,天性快樂是最寶貴的。”古德倫又笑了,儘管她反感得心都涼了。人一定要這樣死嗎?被強行榨乾生命的同時,還得與人笑談到最後?沒有彆的法子了嗎?人一定要經曆這所有戰勝死亡的恐怖,贏得意誌的完整,直到意誌全部消失了也不能垮掉嗎?人就得這樣,這是唯一的路。她非常欽佩這位彌留者的沉著和自製力。可是她厭惡死亡本身。讓她高興的是,日常世界還能適應,她無須理睬其他的任何事。“你在這兒很好嗎?我們不能為你做點兒什麼嗎?你那兒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嗎?”“隻是你對我太好了。”古德倫說。“啊,這錯之在你啊。”說完,他又為自己的話而小小地得意。他還這麼強壯!還這麼活躍!可是回應他的,是讓他厭惡的死亡感又悄悄地湊了上來。古德倫走開了,回到溫妮弗雷德那裡。法國女教師已經走了,古德倫在肖特蘭茲待了很長時間,又來了一個家庭教師負責溫妮弗雷德的課業。可他不住在這兒,他還在中學教著課。這天,古德倫要和溫妮弗雷德、傑拉爾德、伯金一起乘車去城裡。天色很暗,下著雨。溫妮弗雷德和古德倫準備停當,在門口等著。溫妮弗雷德默默無語,古德倫並未留意。突然,孩子不經意地問道:“布朗溫小姐,你覺得我爸爸是要死了嗎?”古德倫一驚。“我不知道。”她答道。“你真的不知道嗎?”“沒人說得準。當然,他是會死的。”孩子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她又問:“那你覺得他會死嗎?”這問題提得像是地理學或是科學問題,一而再,再而三的,似乎要逼得大人承認這個事實。這個戒備的、微微得意的孩子簡直像惡魔似的。“我覺得他會死嗎?”古德倫重複道。“是的,我覺得他會死。”可溫妮弗雷德的大眼睛盯住她,一動也不動。“他病得很重。”古德倫說。溫妮弗雷德生疑地微微一笑,表情微妙。“我才不信他會死呢。”孩子嘲弄著一口斷言,走開來,上了車道。古德倫看著她孤單的身影,心都停止了跳動。溫妮弗雷德一心一意地在小溪邊玩著水,好像什麼都沒說過。“我造了一個大水壩。”潮濕的遠方傳來了她的聲音。傑拉爾德從後麵的門廳走出門來。“她不信這個也好。”他說。古德倫望著他,兩人的目光相遇了,彼此譏諷地會意了。“也是。”古德倫說。他又望著她,眼裡火花一閃。“羅馬失火時,最好去跳舞,反正它要燒掉的。你不覺得嗎?”他說。古德倫吃了一驚,可還是振作精神答道:“哦,當然,跳舞總比哀號好。”“我也這麼想。”他們兩人都感到有一種情不自禁的隱秘欲望,要拋開一切,沉入徹底的放縱,獸性的**。古德倫心中湧起了一種純粹昏暗的**。她覺得自己很強大,雙手強壯得似乎能撕碎世界。她想起了羅馬人的放縱,不由得欲火中燒。她知道自己也想望這些或是彆的什麼相同的東西。啊,要是她那些形容不出的受著壓抑的東西一旦釋放出來,那會是何等的狂歡和滿足的事啊。她想望著這個。她為那個貼近的男人微微顫抖,他就站在她身後,引得她對昏暗的**想入非非。她想和他一起要這個不被人承認的狂亂。有好一會兒,這清清楚楚的感知最終真真地占據了她。然後,她又完全掙開了這個念想,說道:“咱們也跟溫妮弗雷德去門房吧,從那兒可以上車。”“可以。”他答著話,跟她一起走著。他們看到溫妮弗雷德正在門房玩賞一窩純種小白狗。女孩兒仰起頭,漠然地瞧了瞧傑拉爾德和古德倫,眼神怪怪的,她不想見他們。“看啊!”她叫道。“三隻新生的小狗!馬歇爾說這隻似乎最好。這多可愛啊!可是還不如它媽媽好。”她轉身撫摸著那隻凶猛的白色母狗,那狗挺漂亮,正不安地待在她邊上。“我親愛的克裡奇夫人,”她說,“你像世上的天使一樣美麗。天使——天使——你不覺得她又好又美,足可以上天堂了嗎,古德倫?它們會進天堂的,是不是?特彆是我的寶貝克裡奇夫人!馬歇爾太太,喂!”“溫妮弗雷德小姐,你叫我嗎?”女人說著,出現在門口。“哦,要叫它溫妮弗雷德夫人,要是它果真很完美的話,好嗎?告訴馬歇爾,要叫它溫妮弗雷德夫人。”“我會告訴他的——可這隻狗恐怕是個紳士,溫妮弗雷德小姐。”“噢,不!”這時傳來了汽車聲。“魯珀特來了!”孩子叫著,朝門口奔去。伯金開著他的車,停在了大門外。“我們都準備好了!”溫妮弗雷德叫道。“我想和你一起坐前麵,魯珀特,行嗎?”“我怕你動個不停地掉下去。”“不,我不會的。我就要挨著你坐在前麵。腳挨著發動機才好玩兒呢,還暖和。”伯金幫她上了車,讓傑拉爾德挨著古德倫坐在一起,讓他覺得有趣。“有什麼新聞嗎,魯珀特?”他們沿著車道飛馳,傑拉爾德高聲問道。“新聞?”魯珀特也大聲說。“是啊,”傑拉爾德看著坐在身邊的古德倫,眯縫著眼睛,笑道:“我想知道是否該祝賀他,可就是無法從他那裡得到任何確切的消息。”古德倫的臉紅了。“祝賀他什麼?”她問。“有人說起過訂婚的事,至少,他對我說起過。”古德倫的臉漲紫了。“你是說和厄休拉?”她挑釁似的問。“對,就是,不對嗎?”“我不認為有什麼訂婚一說。”古德倫冷冷地說。“是這樣嗎?還沒有進展,魯珀特?”他大聲問道。“什麼?結婚嗎?沒有。”“怎麼回事?”古德倫叫道。伯金飛快地掃了一眼,目光中也透著憤怒。“怎麼了?”他答道。“你對這事怎麼想,古德倫?”“噢,”她高聲說,既然他們已經鬥上了,她也決心甩甩話。“我不覺得她想訂婚。小鳥喜歡叢林也是正常的。”古德倫的聲音清晰洪亮,讓伯金想起她父親響亮的嗓門兒。“可我嘛,”他臉上露出玩笑的神情,可又很堅決。“我想要一個受法律約束的婚約,對愛情,特彆是自由戀愛並不喜愛。”他們都給逗笑了。為什麼要公開表白呢?傑拉爾德覺得挺逗,一時說不出話來。“愛情對你還不夠嗎?”他大聲問。“不!”伯金叫道。“哈,那,那可是過分精細了。”傑拉爾德說話間汽車駛過了爛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傑拉爾德轉向古德倫問道。這種假裝的親昵就像有意冒犯一樣把古德倫惹火了。她覺得傑拉爾德存心侮辱她,把他們的隱私都侵犯了,不像樣。“怎麼回事?”她用令人反感的腔調高聲說。“彆問我!我對最終的婚姻一無所知,我敢說,我連訂婚的事都不知道。”“隻是個無法辯護的標示所有權的標記!”傑拉爾德答道。“就是如此——這兒也一樣。我對婚姻和婚前的程序都不精通。倒似乎成了魯珀特的同謀,蜜蜂似的嗡嗡叫。”“的確!那可的確是他的麻煩!他並不想要女人本身,而是要實現自己的理念。而一旦付諸實踐,又覺得不夠好了。”“噢,是的。最好猛攻女人的女人味兒,就像公牛衝向大門。”然後,他似乎隱隱約約悟到了什麼。“你覺得愛情是票據嗎?”他問。“當然,隻是在它存續期間,你不能一定要它永恒。”古德倫刺耳的聲音壓過了嘈雜聲。“結婚或是不結婚,頂尖的愛情或是倒數第二的或是一般化的,你找到什麼就要什麼。”“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她應聲說道。“婚姻是一種社會性的安排。我接受它,而這無關愛情問題。”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閃爍。她覺得他就像在明目張膽、不懷好意地吻著她。她的臉燒得通紅,內心卻堅定不移。“你是不是覺得魯珀特有點兒不走腦子?”傑拉爾德問道。她眼光一閃,算是承認了。“照女人看,是這樣。”她說。“我是這麼覺得。或許,確有這麼一回事——兩人終生相愛,但即便是這樣,也與婚姻不相乾。如果他們相愛,那非常好;如果不相愛,乾嗎要打破現狀呢?”“是啊,”傑拉爾德說。“這真讓我吃驚。可魯珀特怎麼想呢?”“我搞不清,誰都搞不清,他也一樣。他似乎覺得要是你結了婚,你就能通過婚姻進入到天國,或是彆的什麼地方——都是含糊其詞的。”“的確!可誰需要天國呢?實際上,魯珀特最大的渴望是安全,要把自己係在桅杆上。”“是這樣。我覺得在這點上他似乎也錯了。”古德倫說。“我相信,做情婦的很可能比做妻子的更忠誠,隻因為她是自己的主人。可是他說不,他相信夫妻能比任何其他的兩人關係走得更遠,可往哪裡走,就不得其解了。他們能上天入地般地相知,特彆是入地般地相知,完美得超越了天堂和地獄,進入了一個全然塌毀的無法稱呼的地方。”“進入了天堂,他說是。”傑拉爾德笑出聲來。古德倫聳聳肩。“我才不在乎[1]你的天堂呢!”她說。“不是伊斯蘭教徒啊。”傑拉爾德說道。伯金無動於衷地開著車,對他們的談話並不上心。古德倫就坐在他後麵,感受著抖落他的快感。“他還說,”她做了個嘲弄的鬼臉,又補充道,“人們可以在婚姻中找到永久的平衡,隻要你接受兩者的一致性,同時仍然保持自己的獨立,不去嘗試相互融合。”“這攛掇不了我。”傑拉爾德說。“說的是啊。”古德倫說道。“我相信愛,真正的放縱,假如可能的話。”傑拉爾德說。“我也是。”她說。“其實魯珀特也一樣,儘管他老是在叫喚。”“不,”古德倫說。“他不會對著彆人放縱自己的。你搞不定他。我覺得,這就是麻煩。”“可他想要結婚!結婚——往下呢[2]?”“進天堂[3]!”古德倫嘲弄道。伯金開著車,覺得後背直起雞皮疙瘩,像是有人在威脅他。可他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開始下雨了,天變臉了。他停下車,罩上車篷。【注釋】[1] 原文為法文。[2] 原文為法文。[3] 原文為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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