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騰形象(1 / 1)

早晨,傑拉爾德很晚才醒過來,他睡得很沉。米內特還在睡著,孩子似的睡相讓人心疼。縮成一團的小東西那麼無助,這喚起了那個沒有得到滿足的年輕人血液裡的**之火,那貪婪得要吞噬一切的憐憫。他又看了看她,但是不忍叫醒她。他抑製著自己,走了出去。聽到哈利迪和利比德尼科夫的聲音從起居室傳來,他走到門口,朝裡望了一眼。他穿著一件藍色的綢子衣服,很漂亮,上麵鑲著紫晶色的邊。他看見那兩個年輕人一絲不掛地待在壁爐邊上,這讓他大吃一驚。哈利迪還挺滿意地抬起眼。“早上好,”他說。“噢,你是要毛巾嗎?”說著他**著身子走進了前廳,白色的身形在呆板的家具之間很奇怪地穿行著。他拿過來毛巾,又回到老地方,蜷縮在壁爐的圍欄前。“你喜歡皮膚烤火的感覺嗎?”他說。“那是很舒服,”傑拉爾德說。“要是生活在全都不用穿衣服的氣候裡,該有多好啊。”哈利迪說。“是啊,”傑拉爾德說,“要是沒有那麼多叮咬人的東西,有多好啊。”“這可對人不利。”馬克西姆嘀咕著。傑拉爾德看著他,有些反感地看著這個人形動物,他金色的皮膚光溜溜的,不知怎的顯得那麼丟臉。哈利迪就不一樣了,他是有著沉鬱懶散之美的,或者說是垮掉之美,陰鬱而又堅定。他就像聖母瑪利亞哀痛地抱著基督屍體的畫中的那個基督。那獸性都不見了,有的隻是沉鬱垮掉之美。傑拉爾德也看到了哈利迪的那雙漂亮眼睛,那雙棕黃色的眼睛,熱切又迷茫,眼神同樣是沮喪的。火光照到他沉重、弓形的肩膀上,他懶懶地蜷縮在壁爐的圍欄旁,仰著臉,露出虛弱或者說是有點要崩潰的神情,但自有動人之美。“自然了,”馬克西姆說,“你去過那些熱帶國家,那的人赤身**地走動。”“噢,真的嗎!”哈利迪大聲說。“在哪兒?”“南美,亞馬孫流域。”傑拉爾德說道。“啊,那多好啊!我最想做的事就是一天天地過著什麼都不穿的日子。要是我能那樣過活,我才會覺得我在活著。”“為什麼呢?”傑拉爾德說。“我看不出這有多大區彆。”“噢,我覺得這可好透了。我肯定生活會全然兩樣,生活會精彩極了。”“這是為什麼呢?”傑拉爾德問道。“為什麼會那樣?”“噢,這樣人就會去感受事物,而不隻是去觀察事物。我該感受迎麵流動的空氣,感受我接觸到的東西,而不隻是去觀望。我敢肯定,生活全都搞錯了,因為它太依賴視覺了,結果是,我們不能聽,不能感受,也不能理解,隻能用眼睛去看。我肯定這全都錯了。”“是啊,真是這樣,真是這樣。”那個俄國人說著。 傑拉爾德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柔和的金色身軀,那漂亮的黑頭發像是植物的卷須,而四肢就像是光滑的樹乾。他非常健康,體形勻稱,可為什麼他就讓人感到羞恥,感到厭惡呢?為什麼他傑拉爾德反感這軀體,覺得似乎是損害了自己的尊嚴呢?人都是這樣嗎?多平凡啊!傑拉爾德這麼想著。伯金突然出現在門口,他穿著白色的睡衣,頭發濕濕的,胳膊上搭著一條毛巾。他臉色蒼白淡漠,不知怎的,顯得若隱若現的。“浴室現在沒人,誰要用嗎?”他隨便說了一句,正要走開,傑拉爾德叫住了他。“我說,魯珀特!”“什麼事?”那個單薄的白色身影又出現了,像是屋裡的精靈。“你怎麼看那個雕像?我想知道。”傑拉爾德問道。伯金像個不可思議的白乎乎的幽靈,飄到了那座分娩中的野蠻女人的雕像前。她**、隆起的身體奇怪地蜷縮著,在使勁兒抓住什麼,雙手握住**上方的箍帶。“這是藝術。”伯金說。“很美,這雕像很美。”俄國人說。他們都就近來看。傑拉爾德打量著這夥男人,俄國人通體金黃,像是水生植物,哈利迪高挑、沉鬱,有垮掉之美,伯金在仔細地觀看雕像,顯得非常蒼白,模糊不定,讓人無法確定。一陣奇妙的心血**,傑拉爾德也抬眼去看那座木雕。他的心縮緊了。他用心清清楚楚地看著那座雕像,那野蠻女人向前探出的灰臉,隱秘而緊張,對全身的重負顯得心不在焉。這是一張可怕的臉,空虛,憔悴,被下身的重負整得麵無表情。他從中看到了米內特。像是在一場夢中,他了解了她。“它為什麼是藝術品?”傑拉爾德有些震驚和憤懣地問。“它傳達了一種徹底的真實性,”伯金說。“不管你對它的感覺如何,它包含了那種分娩狀態下的全部真相。”“可你不能把它稱為高尚藝術。”傑拉爾德說。“高尚!有雕刻之後,已徑直發展了幾百個世紀了,它達到了某種文化上的驚人高度,某種確定類型的高度。”“什麼文化?”傑拉爾德反問道。他討厭這種純粹粗野的東西。“純感覺的文化,肉體意識的文化,真正終極的肉體意識,無須頭腦,徹底感覺的。這是最終的、至上的感覺。”但傑拉爾德對這番話並不滿意。他希望保留某種幻想,某種類似衣服一類的虛幻的理想。“你喜歡反麵的東西,魯珀特,”他說。“喜歡和你自己對立的東西。”“喔,我知道,但這並不是全部。”伯金答著話,走開了。傑拉爾德從浴室出來回自己房間時,他也把衣服帶回來了,沒有穿上。他在家裡那麼循規蹈矩,可真的離開了,像這樣身處**的生活,就隻能從這種無恥行為中享受最大樂趣了。就這樣,他把藍綢衣搭在胳膊上,大步流星地往回走,覺得在向什麼挑戰。米內特還在**躺著,動也不動,她睜得圓溜溜的藍眼睛像是一池愁苦的死水。傑拉爾德能見到的,她那眼睛裡就隻有無底的死水。大概她在忍受著痛苦。感到她在遭受痛苦,這喚醒了傑拉爾德心中固有的**,那是帶著鑽心憐憫的、幾近殘酷的**。“你醒了?”他對她說。“幾點了?”她低聲問。她似乎像**,從他的近旁流了回去,無助地沉下去,遠離了他。她稚氣的神情是一種受到侵犯的奴隸的神情,她滿足於更多地受到侵犯,這讓他的神經不由得顫動起來,感覺到了強烈的欲望。畢竟,他的意誌是唯一的,而她則是他意誌的馴服對象。這微妙、嘲諷的感覺刺痛了他。他終於知道,他必須離開她,他們必須徹底分開。早餐普普通通,很安靜,四個男人都洗過澡。看上去很乾淨。傑拉爾德與俄國小夥子的外表和舉止都很適當[1],伯金則顯得憔悴,滿臉病容。他本打算穿戴得像傑拉爾德和馬克西姆那樣得體,可看上去卻不成樣子。哈利迪穿著粗花呢外衣,裡麵是綠色的法蘭絨襯衣,係著一根破領帶,倒正配他。那個阿拉伯人端來很多軟軟的烤麵包,他的樣子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樣,還是那麼死性。早餐快吃完的時候,米內特露麵了,她穿著紫綢外衣,係了一條閃光腰帶。她有點緩過來了,但還是不言不語的,沒有精氣神。彆管誰和她說話,都是對她的折磨。她的臉像一個精巧的麵具,臉上的凶相掩飾著一種不情願的痛苦。快到中午了。傑拉爾德起身要出去忙他的生意,高高興興地脫了身。但是他的事還沒完。他晚上還要回來,要和大家共進晚餐,他們已經在音樂廳訂了位,隻有伯金例外。晚上,他們又是很晚才回公寓,又是喝得紅頭漲臉的。那個天天在晚上十至十二點不見蹤影的阿拉伯人還是不在,這會兒又是悄悄地令人費解地進來了,他弓著腰,端著茶,把茶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動作古怪得像個豹子似的。他的麵容是一成不變的貴族派頭,皮膚微微泛灰,年輕英俊。可伯金看到他就覺得有點厭惡,覺得他微灰的膚色像是灰末或是腐敗物,謎一樣的貴族表情下是令人作嘔的野獸般的愚鈍。他們又一起熱烈地聊了起來,精神頭十足。但是他們的聚會肯定是要散了。伯金惱火透頂,哈利迪轉而瘋狂地仇恨傑拉爾德,米內特又冷又硬,像一把刀,而哈利迪為了她竭儘了全力。她的意思呢,是要最終捕獲哈利迪,完完全全擺布他。早晨,他們還像以前那樣高談闊論又吊兒郎當地混時間,但傑拉爾德已經感覺到了一種針對他的奇怪的敵意。這激起了他的固執勁兒,他直麵相向。他多待了兩天。結果,第四天晚上,傑拉爾德和哈利迪極其愚蠢地鬨了彆扭,哈利迪在酒吧裡很荒唐地向傑拉爾德挑釁,他們吵了起來,眼看傑拉爾德就要打到哈利迪的臉了,他忽然厭惡起來,沒了興趣,一走了事,剩下傻乎乎的哈利迪在那兒得勝似的得意揚揚。對此,米內特很為難地接受了。馬克西姆離得遠遠的,伯金不在,又到城外去了。傑拉爾德有些不爽,因為他沒給米內特錢就走了。他真的不知道她是否需要錢。不過她或許會高興接受十鎊錢的,而他真是樂於給她。現在,他意識到自己處於尷尬的境地。他走開了,咬著嘴唇,用舌尖舔著剪得很短的胡子茬。他清楚,米內特隻會為擺脫了他而高興。她又得到了她需要的哈利迪。她想完全控製他,然後會嫁給他。她想和他結婚。她決心要和哈利迪結婚,以後再也不想聽到傑拉爾德的消息,除非,她如果碰到了困難才會找他,畢竟她可以把傑拉爾德稱為男人,而其他那些人,哈利迪啦、利比德尼科夫啦、伯金啦,所有這些豪放不羈的藝術家們隻不過是半個男人。但就是這些半個的男人,她能夠應付。她有信心應付他們。而傑拉爾德這樣的真正男人倒把她禁錮住了。當然,她還是重視傑拉爾德,真的重視他。她搞到了他的地址,這樣在她困苦之時就可以向他求助。她知道他想給她錢。真到了躲不過去的困難日子,她可能會給他寫信的。【注釋】[1] 原文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