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竭澤而漁 夜很貧瘠 5303 字 16天前

要表現出初生花神的神靈姿態,任何一個動作細節都要做到以力帶柔,以體現靈動和飄逸。舞蹈的第二部分前半段中,群舞簇擁著花神表達敬意,花神的其中一個動作設計為單腳抓地從半蹲旋轉起身伸展,後加入群舞。搭配上花神層層疊疊的舞蹈服裝,轉圈時裙擺散開,跑進人群中衣袂飛揚,會非常好看。這個動作要做得穩、柔而輕快,聞小嶼從開始排練到現在練了一個多月,還是偶爾會身形不穩。要轉得輕快好看,腳底就不能踩實地麵,要用腳尖的力量。沒有其他捷徑,隻能重複地練習。聞小嶼疼得流汗咬牙,之前還被森冉帶去學校醫務室按摩。今天他沒掌握好力度扭痛了筋,疼得在地上滾圈,脫了鞋一看腳,前腳掌整個通紅腫起,指骨已經踩麻了。他往地板上一躺,喘一會兒氣,然後費力起身去拿手機,給司機打電話。“不好意思,我要去醫務室拿冰敷,會晚一點出來。”司機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忙,聞小嶼想了想,說,“麻煩你把車開進來吧,我在三號教學樓這邊,我的腳有點疼,走路有點費勁。”掛了電話,聞小嶼套上外套,收拾好書包,離開教室前關燈關門,今天他又是最晚走的一個。聞小嶼扶著樓梯扶手慢吞吞下樓,好容易挨到樓下,見車就在樓梯下麵停著。後座的車窗搖下來,露出聞臻那張微微皺著眉的臉。“腳怎麼了?”聞臻問。聞小嶼吃驚,“你怎麼來了?”“回家順路帶你一起。”“我還要去一趟醫務室......”聞臻不耐,“上車。”聞小嶼打開車門看到座位上放著一袋冰敷袋,這才扶著車門坐進來,他挺好奇的,“這是你買的嗎?”前麵司機回答:“這是聞總讓我在門口藥店買的。”聞小嶼挺不好意思,拿著袋子對司機說謝謝。聞臻見他不動,說,“不是要冰敷嗎?”“我......回去再敷。”聞小嶼不想在車上脫鞋,覺得奇怪。聞臻沒有再說什麼。車今天開得比平時快一些,提前了十分鐘到家。聞小嶼坐了一陣,再站起來簡直渾身不利索,他拖著書包下車,關上門,站在原地扶著腰,哪都疼。車啟動離開,聞臻站在聞小嶼身邊,無動於衷看著他。聞小嶼看他這副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拎起書包,“幫我拿一下包。”聞臻接過他的書包,扶他走進電梯,上樓回家。晚上聞小嶼趴在**,一邊給腳冰敷,一邊和李清打視頻電話。聞小嶼都不敢和胡春燕打電話,怕刺激到她,隻能詢問李清。“等過段時間就慢慢好了。”李清在視頻裡安慰他,“她現在就是需要時間接受。”聞小嶼猶豫著,“有一件事情,我想......” “小寶想問什麼就問。”聞小嶼便說:“她和親生兒子見過麵了嗎?”李清那邊短暫地沉默一下。聞小嶼於是明白了,這麼長時間過去,他們是沒有見過麵的。“小寶也知道,當生活發生巨大的改變——大多數人都是很難接受的。”李清溫聲解釋,“你的養父母的家庭有一點複雜,家裡的另一個弟弟還暫時沒有做好和他們見麵的準備。大家都需要時間。”聞小嶼點點頭。李清說:“小寶介意康知嗎?”聞康知是那個與他被互換的男孩的名字,聞小嶼聽聞他的名字,不曾見過他的人。“我不介意。”李清溫柔笑一笑,後歎一口氣,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口,隻是問:“小寶這周末回來嗎?”“嗯,我回來看看。”“早一點回來可以嗎?媽媽好想你。”聞小嶼一時不知道說什麼,隻“嗯嗯”點頭。李清笑著逗了他幾句,之後叮囑他早點睡覺,掛了電話。聞小嶼往床頭挪,調整姿勢,把冰袋放到一邊,低頭查看自己的腳。這時聞臻走進來,拿著一杯牛奶。聞小嶼接過牛奶捧著,對聞臻說:“我周末要回家一趟。”“做什麼?”“......”聞小嶼喝一口牛奶,“媽媽......讓我回去。”聞臻一挑眉,聞小嶼很不自在,一口氣喝光了牛奶。聞臻說,“還有呢。”“我當然要去醫院看我的養母。”聞小嶼知道聞臻問的就是這個。他真的想不通,明明父親和母親都不在意,為什麼聞臻就這樣不喜歡他和胡春燕見麵。聞臻冷淡看著他。聞小嶼回避他的目光,說,“她養我這麼多年,現在生病了,我原本應該在她身邊照顧。”“她有好好養過你?”聞臻冷冷道,“當著我們和警察的麵,她也敢打你。”“如果不是她願意送我去舞蹈班,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聞小嶼儘力解釋,“學舞的錢對我們家來說很多,非常多,但是她還是答應……”“‘我們家’。”聞臻打斷他,“你到現在還不把自己當聞家的人。”“我不是!”聞小嶼不大善於言辭,一急就更笨拙,“我隻是習慣這麼說,你總要給時間讓我接受。”“外人給你一點好處,你念念不忘。自家人對你好,你半句不提。”聞臻漠然說,“倒是有情有義。”他不再看聞小嶼,轉身離開了房間。聞小嶼握著喝乾淨的牛奶杯,手指緊了又緊,水光晃晃悠悠在眼眶裡打轉。他用力閉眼睛,把杯子放到一邊,倒進床拉起被子蒙住自己。一碰到養父母的事,他們就吵架,冷戰,沒完沒了。第二天聞小嶼起床時,家裡已經沒人了。聞臻沒有留下來吃早餐。聞小嶼獨自做自己的那一份,吃完後下樓,司機照舊在樓下等待。“早上好。”司機和聞小嶼打招呼,抬手遞過來一個袋子,“這是聞總要的糕點,今早送到的,我順路給您帶來了。”聞小嶼疑惑接過袋子,打開一看,竟然是上次那家老字號牌的糕餅。他拿出食盒打開蓋子,裡麵依舊是十二個口味不同的糕餅。聞小嶼拿出一枚放進嘴裡,甜絲絲的,很好吃。他關上蓋子,抱著食盒,深深呼出一口氣。上課之前聞小嶼把糕點給周圍人分了幾個,留下一半,下午專業課的時候分一些給老師和同學,晚上森老師的課時才把最後兩個分出去。薑河學長吃著糕餅,對聞小嶼說:“你的腳腫成這樣,今天就彆練了。”聞小嶼穿好舞鞋,答,“沒關係,練一下動作也好。”他直起身,走到薑河麵前側身抬手搭住他的肩膀,腳繃直,那是他們雙人舞中某一部分的起始動作。“來吧。”薑河配合扶住他的腰,“好好,你不要一副想打我的樣子。”一旁森老師幾口吃完糕餅,見狀無奈笑道:“小嶼,你的表情要放鬆。”聞小嶼忙揉揉臉。兩人跟著音樂練了一段,森冉站在一旁看著,時不時出聲提醒,結束後關掉音樂,示意兩人到自己麵前來。“你們現在唯一缺少的,就是感覺。”森冉說,“我讓你們兩個人來做主角,那麼你們的基本功一定是過硬的,這一點一定要對自己有自信,小嶼,知道嗎?”聞小嶼點點頭。“在舞台上,舞蹈是一部分,神態和氛圍同樣是重要的一部分。獨舞和雙人舞有不同的表現方法,跳雙人舞的時候,你需要注意故事的背景和人物設定,你是一個初嘗愛情滋味的神靈,那種純粹、靈動的感覺你是有的,但是缺一點愛情的感覺。”聞小嶼求教:“要怎麼樣才能表現出愛情的感覺?”“你的目光追隨著他,你的身體總是朝向他,希望接近,又保持距離。”森冉說,“精神的親密無間,肉體的欲拒還迎。”薑河在一旁道:“老師,可以通俗一點嗎。”森冉把搗亂的薑河扔到一邊,繼續對聞小嶼說:“你和小薑跳舞的時候,要把自己代入女性角色。”聞小嶼誠懇答:“我每一次都把自己代入女性角色。”薑河說:“懂了,這是壓根不喜歡我的意思。”聞小嶼忙說不是不是,薑河老喜歡逗他玩,在一旁樂個不停,森冉無奈,見時間不早,聞小嶼也不能練太多,便讓兩人下了課。聞小嶼的排練進入瓶頸期,人非常苦惱。他第一次受到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師的青睞,可再有一個多月就要參加全國比賽,聞小嶼的心理壓力很大。周末聞小嶼回了趟家,與李清見過麵,又去醫院看了胡春燕。被從死亡邊緣拉扯回來之後,胡春燕瘦了許多,躺在病**,似乎比從前平靜。見到聞小嶼,也沒有再一味地發泄怒火。她的暴烈好像終於在現實麵前燒了乾淨。情緒無法抵擋事實,唯有接受。兩人一個躺著,一個坐在床邊。聞小嶼把切好的水果裝在盒子裡放在床頭櫃,沒有人說話。從前就是這樣,一家三口,誰和誰都無法溝通,家裡不是寂靜,就是火爆。聞小嶼小時候哭泣害怕,無法忍受的時候會請求父母不要爭吵或打罵自己,長大以後失去期待,才漸漸學會平靜。可如果不是胡春燕,他學不了舞,也上不了大學。他要如何對聞臻解釋自己的心情呢?這種事對聞臻來說輕而易舉,甚至不在需要進行思考的範圍內,因此聞臻是不能理解他的。“媽,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原諒爸爸嗎。”聞小嶼忽然開口。胡春燕不耐煩皺眉:“因為你是他從有錢人家那裡偷來的。”“不僅是因為他犯罪。”這番話已在聞小嶼的腦海裡來回打過無數次稿子,現在他終於能夠順利說出口,“你有沒有想過,從爸爸吸毒背上幾十萬外債開始,未來我們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幾十萬,還不算利息,你在食堂炒菜,我打零工,爸爸的毒癮戒不掉,沒有單位要他,這筆錢我們十幾年也還不完。我或許再也讀不了大學,不能跳舞,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嗎?”“如果一開始我沒有喜歡做的事情,或許我能渾渾噩噩過一輩子。但是我有,”聞小嶼這樣說著,喉嚨乾澀,“所以我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我沒有你那麼堅強。”胡春燕冷冷道:“現在你飛上枝頭做鳳凰了,當然不用管我們死活。”“如果我不知道爸爸做的事情,如果他曾經願意對這個家負責,哪怕一點,我都不會像今天這樣看待他。”聞小嶼認真對胡春燕說,“但他偷換我的人生,還差點再次毀掉我的人生,包括你的。我不願意同情他,也不想再把精力耗費在他的身上。”胡春燕激動道:“誰同情他?要不是為了你——”“你覺得他那種人能讓我感受到父愛嗎?甚至有時候從你身上,我都不能感受到你愛我!如果、如果你們不會愛人,就不要強行拚湊在我身邊,那樣隻會讓我很難受!”聞小嶼一時情緒激動,“你知不知道自從他吸毒以後,變化最大的人其實是你?那時候我都感覺你變了一個人,特彆暴躁,根本不聽人說話。我每天都希望你和他離婚,我希望你脫離他,過你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變得正常。我想你有一個穩定的工作,不用每天發脾氣、吵架,不用還債,想吃什麼、想用什麼就買,做你想做的事情。”胡春燕喘息著,眼眶通紅,淚從她布滿褶皺的眼角落下。她四十五歲,卻老得像快六十歲,曾經的一頭烏黑長發枯萎成暗黃的雜草,無序盤踞在她的頭頂。“我想做的事情,就是照顧我的兒子,看著他長大成人,成家。”胡春燕死死捂住自己眼睛,聲音沙啞哽咽,“可是我沒有兒子了。”晚上李清回到家時,樓上樓下轉了一圈,才在房子後麵的小花園裡找到聞小嶼。聞小嶼穿著件白色外套,蹲在地上悶頭撥弄草坪。李清走過去,聞小嶼才回過神抬頭,站起來,很小聲喚了一聲,“媽。”李清笑著過去挽起他的胳膊,“小寶想什麼呢?來,和媽媽說說話。”李清把聞小嶼牽到旁邊吊椅上坐下。吊椅旁的小白桌上放著阿姨特地給聞小嶼端來的果汁和小點心,聞小嶼一口沒動。李清把果汁拿過來,放到聞小嶼手裡,“去過醫院了?”聞小嶼點頭。他摩挲著玻璃杯的杯壁,喃喃,“她說,她沒有兒子了。”李清沉默。聞小嶼問:“康知以後會和我的養母見麵嗎?”李清微微歎一口氣,“我想,有一天會的。但不是現在。”她轉頭看向聞小嶼,認真問:“小寶,媽媽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什麼事?”“我和你爸爸也談過了。關於另一個弟弟,我想了很久,考慮還是繼續撫養他,如果他願意,就讓他留在我們家。”李清輕輕握住聞小嶼的手,“如果就這樣突然讓他回到他的親生父母那邊,我想這無論對他還是對你的養母都並不是一件好事。而且康知從小身體不大好,這些年也一直在養病。我覺得......我們可以慢慢來,你說呢?”聞小嶼愣住,“這樣你和爸爸會不會很辛苦?”李清頓時笑起來:“有什麼辛苦的?你們都大了,不需要我們老人家多操心了。”多養一個或是好幾個小孩,對聞家來說也都無區彆。聞小嶼差點又沒轉換過來思維,點頭:“那就好。”“小寶不介意吧?”“不介意。”聞小嶼想了想,對李清說:“謝謝你......不、不是,謝謝媽媽。”他差點咬了舌頭,對著李清叫媽媽,還是不大習慣。李清卻溫柔摸一摸他的頭發,“乖......媽媽還怕你會不高興。”聞小嶼不會不高興,他已經非常感激聞家,給予了他想要的和不曾想象的一切。與他互換的那個男孩在聞家生活了二十年,母親不可能對他沒有感情,這樣的處理方式在聞小嶼看來,甚至稱得上完美。誰都不願從高處走向低處,若要那個孩子立刻回到胡春燕身邊生活,或許對他們母子二人都是煎熬。聞小嶼抬頭看著夜空。空氣清朗,夜幕星光閃爍,坐在這樣一個美麗靜謐的小花園裡抬頭仰望星空,身邊圍繞撲鼻的花香和夜風的清爽,也是聞小嶼不曾想過的體驗。如今看來,父親和母親也很疼愛那個孩子。聞小嶼沒有表現出來,心中卻不能控製地感到點點失落和不安。他想,聞臻對那個弟弟也是這樣心疼和放不下嗎?是否比起他,對待那個弟弟更溫和,更體貼,不會莫名就冷下臉,也不會那般專製不容抗拒。過去的二十年裡,他們是否早已培養出一種根深蒂固、無可取代的感情。那是聞小嶼無論如何都無法觸碰的二十年。飛機抵達首都後,來接聞小嶼的是喬喬。前一天晚上喬喬就發消息詢問他的飛機抵達時間。聞臻讓她來接人,這幾天卻不曾與聞小嶼說過一句話。白天的時候不在家,晚上回家後,聞小嶼要麼在樓上練舞,要麼已睡熟。同住一個屋簷下,竟是半點交集沒有。喬喬毫不知情,隻覺得聞臻這樣關心一個人很稀奇。但轉念一想,如果自己也有一個聞小嶼這樣的弟弟,或許也會想要去細心愛護。喬喬接到聞小嶼,領著人出機場上車,“弟弟餓不餓?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吧。”聞小嶼係好安全帶,聞言說,“不用了,我回家自己弄著吃就好。”“偶爾也吃點豐盛的嘛,而且聞總已經給我們訂好餐廳了,是一個很棒的粵菜館,你會喜歡的。”聞小嶼停頓片刻,才說,“好的......謝謝。”喬喬帶聞小嶼去了粵菜館,表麵平淡矜持,內心歡天喜地。這家餐廳不麵向她這種工薪階層,還是沾了聞小嶼的光,她才終於能嘗一口這裡的招牌焗龍蝦。喬喬吃得心滿意足,吃完後還包了一份木瓜雪凍提走。她見聞小嶼吃得多,卻半點不見胖,好奇問:“弟弟,你是怎麼保持不胖的呀?”“我是舞蹈生,運動量比較大。”喬喬恍然大悟,難怪身條這麼漂亮,又白淨,竟然是學跳舞的。她好奇問:“那你以後想往演藝圈發展嗎?”“什麼?”聞小嶼有點懵,“沒有,我隻會跳舞。”喬喬笑道:“你長得這麼好看,我還以為你會去做明星呢。”聞小嶼一被誇獎就不好意思,禮貌地回應:“謝謝,喬喬姐也很漂亮。”喬喬很喜歡聞小嶼,也把他當作自己的弟弟一般,一路與他閒聊,直到安全把人送到家樓下。與喬喬告彆後,聞小嶼回到家。家裡安安靜靜,空無一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客廳的沙發上多了兩個風格迥異的動物圖案枕頭,空無一物的茶幾擺上了一個小花盆,一個裝零食和雜物的收納盒,幾包粗糧餅乾,一瓶維生素含片。廚房更是全然不似從前,料理台放齊廚具、餐具和調料,冰箱更是塞滿食物。聞小嶼的食量大,吃的東西種類也多,無論食材還是水果,隻要他喜歡,冰箱裡就不會斷上供應。聞小嶼從冰箱拿出一盒大櫻桃,一根香蕉,抱著上二樓舞蹈室。家裡沒有人,他不想呆在樓下。天已入涼,夜裡有些冷,聞小嶼套著平時在家穿的棉白外套,盤腿坐在落地窗邊,邊吃水果邊看窗下的城市夜景。從二十層的窗往外看,城市仿佛一覽無餘。俯視繁華的霓虹與身處高樓之中的感受截然不同,過去聞小嶼從未在這樣的高處去觀望他生活的城市,他是街上人群中的一員,忙忙碌碌,為生活奔波。聞小嶼輕輕拿額頭抵著玻璃,一邊慢吞吞吃香蕉,一邊出神望著遠處街道與天橋縱橫交錯,無數流動的光線交彙又離開,在高低錯落的樓宇之間明滅。他坐在自己的家裡,卻感到孤單。當聽到母親說要繼續撫養那個孩子的時候,那種最初的陌生感再次充盈他對這個家的印象。聞小嶼能夠平靜地接受父母的選擇,他對遺憾早已習慣,也從不斷的失去中學會放棄念想,好讓生活好過。無論是親生父母還是兄長純粹的愛,他知道自己都再也得不到了。誰都沒有做錯,隻是二十年的時光太久,他不能奢望自己空著那個位置,還要彆人全都隻看著自己。如今的生活已經足夠他感恩,能夠專心跳舞,錢也夠用,不愁吃穿。還要奢求什麼呢?城市的夜空有種冰冷的美感,降低心跳速率和身體溫度,讓看著它的人也逐漸安靜下來。一陣鑰匙輕響,舞蹈室的門被打開。聞小嶼坐起身,回頭看到聞臻站在門口。聞臻看上去剛從外麵回來,還穿著西服正裝,頭發也整齊梳起,露出英挺俊逸的五官。他皺眉看著聞小嶼,“還不休息?”聞小嶼拿起地上的水果盒子和叉子,起身扔進垃圾桶,跟著聞臻一前一後下了樓。這回他沒有再嘀咕“管這麼多”,隻不作聲回到家,拿衣服洗澡。兩天沒見,加上好幾天沒說話,兩人仿佛已經很久沒有見麵。聞小嶼在浴室裡洗澡,聞臻回房換上家居服,坐在床邊打開筆電回了封郵件,關上電腦思索了會兒,起身離開臥室。聞小嶼洗完澡出來往自己房間走,他叫住聞小嶼,狀似無意問:“晚飯吃得如何?”聞小嶼洗得熱騰騰的,習慣揉一揉耳朵裡的水,答,“很好。”隨後說,“謝謝你,我知道是你訂的餐廳。”聞臻看著聞小嶼走進房間,關上門。第二天一早,聞小嶼起床時,就看見聞臻已經坐在廚房裡,開著筆電似乎在工作。他有些不確定,走過去問:“在家吃早餐嗎?”聞臻隻看著電腦屏幕,“嗯”一聲。聞小嶼就轉身去準備早餐。聞臻抬起頭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聞小嶼把煎好的牛肉片裝盤轉身端到桌上,才收回視線。吃過早飯,兩人下樓。兩輛車等在樓下,上車前,聞臻出聲叫住聞小嶼。“我有事,今晚不回。”聞小嶼頓一下,點頭說:“好。”然後坐進了車裡。聞臻在車邊站了片刻,才拉開車門坐進去。司機照例道早上好,無意從後視鏡瞥到自家老板冷冰冰的臉色,頓時板直腰身,噤聲。聞小嶼照例上課,吃飯,練舞。《花神》班的同學都待他很好,聞小嶼也慢慢融入群體,休息的時候也會坐在一旁聽大家聊天,而不是一個人呆在角落。薑河是個很好的舞伴。非常優秀,同時性格也好,對聞小嶼很有耐心。有時候聞小嶼都練得鑽牛角尖了,他也能不厭其煩陪著一遍又一遍重複。有一群同齡人在一旁說說鬨鬨,聞小嶼的心情好了一點。下課的時候,薑河特地走在聞小嶼身邊,“今天怎麼情緒不高?”“……這麼明顯嗎?”“看你休息的時候都在發呆。”薑河笑著說,“怎麼,還琢磨愛情的感覺呢?”聞小嶼被逗笑,卻沒有解釋。薑河便繼續道,“你也不用刻意去想這種感受,也可以想一想平時讓你開心的事情,然後代入進去就好了。”“或者你這麼想。”薑河煞有介事勾住聞小嶼的肩膀,“你就暗示自己,‘小薑學長好帥,好優秀,能和他一起跳舞,我好幸福!’這樣你說不定就找著感覺了。”聞小嶼忍不住笑。薑河樂嗬嗬摸摸他的腦袋,把人逗開心就算完成任務,大搖大擺揮手走了。聞小嶼與人道彆後,到學校門口坐上車離開。他回到家,想起今晚一個人睡。洗完澡後,聞小嶼回到臥室,、半個身子趴在熊身上。家一大,如果隻有一個人,就顯得空****。聞小嶼抓著熊的爪子,閉上眼睛讓自己什麼也不去想,專心入睡。淩晨一點,聞臻關閉與某個外國企業高層的遠程視頻會談,看一眼時間,再拿出手機打開看了看,關屏扔到一邊。他在公司裡有一間休息室,可以洗浴、休息和工作,非常忙的時候,聞臻有時會睡在那裡。原本今晚也是如此,因為第二天早上還有會議要開。聞臻坐在沙發椅上,點燃了一根煙。城市的夜光從他的身後流走,勾勒他的輪廓。煙霧緩慢繚起,散開。一根煙結束,聞臻起身走到門口,從衣架拿起外套,離開了辦公室。門鈴毫無征兆響起。聞小嶼正趴在被窩裡開外放看電影,聞聲忙關掉電影,合上平板電腦。門鈴還在響,聞小嶼從**爬起來,拖鞋也忘記穿,光著腳小跑玄關,打開貓眼往外看。他看到一個清秀的男生站在門外,手邊放著一個行李箱。聞小嶼一愣,接著立刻關上貓眼,手放在門上,低頭輕輕深呼吸。他的心臟猛一下跳得很快,咚咚地撞得胸腔疼。強迫自己平複片刻後,聞小嶼調整表情,打開門。男生懶懶把手搭在行李箱拉杆上,見門開了,看向門裡的聞小嶼。兩人麵對麵看著對方。男生比聞小嶼要矮些,骨架也顯小,穿著黑色大衣,衣著亮眼,襯得他皮膚白皙好看。“聞小嶼。”男生率先開口,衝聞小嶼笑,“你好啊,我是聞康知。”聞小嶼一瞬間生出好像呼吸困難的錯覺。他呆了兩秒,才忙往旁邊讓,“你好......請進。”聞康知就拖著行李箱進來了。他隨意脫了鞋,站在客廳中間往四周環顧,看看沙發和茶幾,又遠遠瞥一眼廚房,最後轉過身,看著聞小嶼。“你和我哥住一塊呢?”聞康知笑眯眯地,看上去很隨性,還有些吊兒郎當。聞小嶼點頭,“我在這邊上學。”“你應該認識我吧?”聞康知隨手把行李箱放在一邊,晃到沙發邊坐下,“爸媽沒和你提起過我嗎?”“提起過。”“是嗎?好奇怪,爸媽都不和我提你的。要不是我問起來,我都不知道家裡多了個人呢。”聞小嶼偏過視線,不願意接這句話。他沒有想到這個和自己被掉包了二十年人生的人會如此突然地出現在自己麵前,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並且在這短短一照麵的時間裡,沒有感受到絲毫善意。“怎麼這麼晚過來?”聞小嶼平靜下來,問。“我怕自己白天跑過來,家裡一個人都沒有,那我不就撲空了。”聞康知笑的表情已經漸漸淡了,隻直直盯著聞小嶼,“我哥不在家?怎麼,這邊是你一個人睡啊。”他一口一個“我哥”,喊得聞小嶼內心酸澀又火起,卻無法開口反駁,隻能回答:“他今晚不回家睡。”“是嗎?我還以為他讓你和他住一塊,還挺關心你呢。”聞康知看著聞小嶼,說,“看來是媽媽讓我哥這麼照顧你的,畢竟這麼多年沒見你,心裡也挺愧疚。可惜我哥壓根不愛和彆人住,不然他怎麼家都不回呢?”聞小嶼深吸一口氣。他的脾氣算不上好,隻是許多事儘量不去在意。聞康知半夜闖進他住的地方,打擾他的休息,上來不是明裡暗裡地嘲,就是攥著勁宣示主權,令他非常煩躁。“如果你來這裡沒有其他事情的話,就請離開。”聞小嶼忍著不耐,“我要睡覺了。你可以白天的時候再過來。”聞康知也早已冷淡了表情,“沒看我拎了行李箱過來?”聞小嶼生硬道:“家裡沒有多的房間。”聞康知笑起來。他起身走到窗邊轉了一圈,聞小嶼皺眉看著他的身影,感覺聞康知的步伐之間透露著一股不知名的焦慮和煩躁。接著聞康知拿出一包煙,抖出一根,點燃抽起來。聞小嶼無言看著他:“你不要在家裡抽煙。”“這裡是我哥的家,我想抽就抽。”聞康知轉過身,呼出一口煙霧,那眼神分明帶著挑釁,“我哥都不管我,你管我做什麼?”聞小嶼再按捺不住火氣,“你來就是找我吵架的?”聞康知又笑起來:“沒有,怎麼會呢,我哪敢和你吵架?你才是這個家的正主,我是個假的,偷了二十年好日子過,以後還不知道能不能繼續過呢。這不特地從家裡跑到首都來和你搭關係麼。”“你不需要這麼做。”聞小嶼冷聲說,“爸爸和媽媽已經決定繼續把你留在身邊,往後你還是能繼續過這樣的生活。”聞康知樂了:“不是吧聞小嶼,我聽說我親生爸媽家裡挺窮的啊,你從小生活在那種家庭,怎麼還能這麼天真爛漫?你這個親生的回來了,我就算還留在聞家,我算什麼?我還不就是個外人?”“你說這種話,把爸媽這麼多年養你的感情放到哪裡?”聞小嶼怒道,“在一起生活二十年,怎麼可能把你當外人?如果你是來炫耀的,就不必再說這種話了!”“二十年又怎麼樣?一聽說我不是親生的,還不是說不認就不認?”聞康知霍然發起脾氣,“這才剛把你認回來幾個月,就把我的房產和股份全都轉走,還不就是打算都轉給你?你真以為他們想繼續養我?!”聞小嶼乍一聽說這種事,半晌說不出話。聞康知卻情緒愈發激動,“反正我就是個假的,這麼多年人生統統都是假的,從此以後也沒有人會管我!”“你的親生媽媽會管你!”“放屁!”聞康知狠狠抽一口煙,在窗前走來走去,“你一回來,所有人都圍著你轉,我算什麼東西?自己家門都進不去,哈哈!把我送到靈香山那種鬼地方住,說什麼讓我養病,不就是不想讓我找到你?笑死人了,說謊,都在對我說謊!”他的麵色很白,嘴唇呈現不正常的淡紫,夾著煙的手指也一直在生理性地發著抖,並越發明顯。聞小嶼差點要和他吵起來,卻不經意注意到他的古怪狀態,疑惑不定看著他:“你......哪裡不舒服嗎?”他聽李清說過聞康知的身體不大好,想起這件事,聞小嶼開始有些緊張。聞康知一直在深深地喘息,聞小嶼起初以為是情緒太激動導致,現在看來,竟然像是某種病症發作的前兆。聞康知竟然笑起來:“你猜啊。”他腳步不穩,扶住玻璃窗,嘴唇顏色愈發變深,不停抽氣。聞小嶼朝他靠近幾步,看清他的臉色,腦海裡猛地閃過記憶。聞小嶼難以置信看著他:“是冠心病嗎?”聞康知喘息著笑:“真聰明,不愧是聞家的小寶貝。”聞小嶼並沒有多聰明,他能迅速猜到聞康知的病,隻是因為杜曉東也有冠心病。他見過杜曉東發病的模樣,和聞康知的狀態簡直一模一樣,那時他才上小學,對杜曉東烏青著嘴唇癱在沙發上往嘴裡倒藥的畫麵印象極為深刻。也因此當媽媽得知他吸毒的時候,才在家中發了瘋般大吵大鬨,尖叫杜曉東你瘋了嗎,你想死嗎?!他不知道杜曉東這樣消耗自己,是否哪一天就會在某個地方暴斃。更不知道這樣的心臟疾病,竟然遺傳到了聞康知的身上。“你有冠心病還抽煙?”聞小嶼上前奪過聞康知手裡的煙,發怒,“你不想活了?!”聞康知已經站不住,跌跌撞撞坐進沙發,漠然道:“反正沒人要我,我活不活有什麼區彆?”聞小嶼半句話不想與他多說,扔了煙後轉身去翻他的衣服口袋,“藥放在哪裡?快點!”聞康知盯著他,聲音低啞,“行李箱。”聞小嶼立刻去拿他的行李箱,但箱子有密碼,聞小嶼急壞了,“密碼!”“我哥的生日。”聞小嶼的動作停頓半秒,後快速滑動密碼軸,打開行李箱,從側邊的網袋裡翻出藥瓶。他匆忙從廚房倒來溫水,把藥和水拿到聞康知麵前。就在這時,門鎖響了。兩人同時看向大門,門從外麵打開,聞臻裹著一身夜風的氣息,走進這個家。他一眼就看到客廳的場景,看著突然出現在家裡的聞康知,然後把視線轉向聞小嶼。聞康知望著聞臻,溫軟著嗓音喊,“哥,你回來了。”聞小嶼轉過頭。他下意識回避這樣的畫麵,不看聞臻,隻把藥遞給聞康知,“快吃。”聞康知卻隻看著聞臻,固執地說,“哥,你來。”聞小嶼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身後傳來穩定的腳步聲,聞臻的氣息靠近過來,接著他手上的藥和水被拿走。聞臻坐在沙發上,背對著聞小嶼,把水杯放進聞康知手裡,從藥瓶裡倒出藥丸,聞康知吃下藥,乖乖喝水。他流露出病弱蒼白的模樣,臉色依然十分慘淡,“哥,我心臟好難受。”聞小嶼站在一旁,看著聞臻轉身抬手把聞康知背起來。聞康知纖瘦,人也輕,軟綿綿抱著聞臻的肩膀,陷在男人的背上。“我帶他去醫院。”聞臻終於說出進門後的第一句話,對著聞小嶼,“你就在家裡。”然後就帶著聞康知離開了。鬨劇過後,安靜變得更安靜。聞小嶼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央,麵前沙發墊淩亂,茶幾上放著水杯,淡淡的煙味還沒有完全散去。聞康知的行李箱攤開放在腳邊,裡麵隻有簡單幾套衣物,或許是匆忙趕來,或許是不打算再走。夜晚的風從敞開的窗戶陣陣往家裡湧,吹得人一身涼意。聞小嶼握住自己冰涼的手指,蹲下來,腦袋埋進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