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重量愈發沉,符柏楠雙臂灌進內裡抵在身前,奮力試圖推開。起來了一些。嘭。又落下一個。肘部傳來一陣折斷般的劇痛,屍身再度壓回,胸腔中的氣被擠壓出去,口鼻被黑衣與冰涼的肌膚攔堵,窒息感鋪天蓋地般襲來。符柏楠感到眼前陣陣發黑,他以以全身之能奮力一推,終而側過了身軀。外麵的殺伐聲漸漸弱了,又過許時,漸漸沒了。最後一刀入肉的聲響過去,取而代之的是被撲壓倒下,軀體的落地聲。能喘息的都死去了,不能喘息的幾乎瞬間停了攻擊,很快接踵擦至,一個又一個,消失回了黑暗中,爬回他們沉睡之處。微風細拂,一片雲遮住了月,薄縷間不見光亮。萬物都暗下去。鎮甸陷在岑寂之中。不知過了多久,遠處隱隱傳來一人的腳步聲。那人步履從容,不疾不徐地向屍堆走來,行到近處,那人好似知曉符柏楠被淹沒之處,徑直跨過地上橫七豎八的死人,伸手去扒那些屍身。壓著的重量一點點減少,一具,兩具,最後麵前一亮,符柏楠從萬千埋骨的屍牆中被挖了出來。那人望了片刻他緊閉的雙眸,了無生機的麵目,彎腰伸手拉住他的臂膀。翻了個個兒,符柏楠被正過來。又停了片刻,來人扶住符柏楠的後頸,似乎想將他拉起來,試了幾次卻都不成功。對方又努力幾次,拽住他的領口正當發力,符柏楠猛然睜開眼。電光火石間他右手一抖,袖中薄刀落進掌心,不等看清來人麵目,反手一轉,握住柄狠狠紮在了對方側腹。刀刃入肉,血噗嗤一聲濺射出來。對方顯然沒料到他還活著,悶哼一聲,抓住了他的手。符柏楠感到眼前事物有頃刻的扭曲。“翳書。”“……阿硯?”這聲悶哼後的呼喚令符柏楠感到久違的平靜,長久癲狂帶來的眩暈與頭痛瞬刻皆衰,狂躁的一切都低伏下去。溫熱的血液順著刀柄流出來,符柏楠低頭放開手,視野模糊著,在血液的腥膩中與她十指相扣。骸骨相圍的墳場中,天地都溫柔了。“阿硯?”他顫著聲又確認一遍。“翳書。”“阿硯……”他將對方轉過來,一遍遍撫摸她,氣息噴在臉上,潮熱而氳濕。“阿硯……阿硯對不起……我……我帶你去看大夫……你……”符柏楠惶恐著,卻壓不住臉上的笑。心血狂熱的沸騰著,他額角突突跳著,手足冰涼,血直衝腦。“你彆生我的氣……好嗎?你彆生氣,我什麼都聽你的,我什麼都不要了,都聽你的,我這就去帶你看大夫,你彆再……彆再不要我了好不好?……我……”我受不住的。 白隱硯隻望著他。符柏楠用力吞咽一下,試圖抱起白隱硯。他雙臂打顫,渾身使不出力氣,眸中虛幻,眼前一片模糊。他閉了閉目,深吸口氣,甩甩頭再度睜眼四顧,卻是在馬車上。雙乘馬車。怎麼會在馬車上。符柏楠二度四顧,轆轆車輪聲滾在身下,昏暗車廂中無半個旁人,隻有白隱硯睡在他懷裡。符柏楠第一時間俯下身去,屏住息親吻她,指尖放在她頸側。上唇傳來輕細的呼吸,指下溫度勃勃有力。符柏楠緩慢地放鬆下來。於是那個吻便漸漸成了真正的吻。他舍不得吵醒她,又舍不得放開她,他輕吻著白隱硯,感到自己缺失了一些記憶,卻又疑心先前隻是瘋癲帶來的幻覺。符柏楠向白隱硯的側腹摸索,可還未觸到那個位置,他的手便忽而被人捉住了。抬起眼,他撞進一雙含笑的眸子裡。“在車上呢,你做甚麼。”低語自唇與唇間直接遞過去,符柏楠愣愣地看了白隱硯片刻,猛然擁緊她。頭麵頸項,暴雨打荷塘,親吻瘋狂地落下來。白隱硯笑著摸他的發,哄著勸著向旁去躲,勾勾纏纏落了簪子,混了青絲,到最後非撞了頭才消停。他撞了頭,白隱硯也沒好到哪去,兩人的發稍打了結,亂衣蓬頭地坐在一起。白隱硯解開發結,又去給符柏楠打理衣襟,待換過來到了自己,他卻著魔一樣直勾勾盯著她看,望了幾息,竟然又要撲上來。白隱硯哭笑不得的摁住他,“翳書,我真的要生氣了。”符柏楠渾身一悚,狠狠摟過她。“你彆走!”白隱硯嚇了一跳。“對不起!對不起……阿硯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你彆生氣……我……我錯了……”他語無倫次地一遍遍道著歉,如同為現下,為過往,為所有的曾經,為活著這件事本身。“你怕甚麼呀。”白隱硯輕撫他的脊背,“我開個玩笑,你不願聽,我以後便不說了。”懷中的軀體何其溫暖。“……以後?”側側頭,微涼的耳尖與耳尖相觸。那隻耳尖溫聲開口:“你不願聽以後的事?”“……願意。”頭埋下去,頸窩間鼻息輕撫。“我願意聽。”白隱硯縮著脖子輕笑出聲。“翳書,癢。”“……”“翳書?”這是符柏楠支撐不住閉目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呼喚。人世好似便是如此,斷裂的記憶,破碎的過往,一段又一段黑暗將清醒交割,扣環駁雜,組成一生。閉目睜目,睜目閉目。耳畔遠遠的有鳥鳴。畫眉還是雀的,總是京畿中常見的鳥,能養著玩,能逗趣兒。他還記得白隱硯不愛聽,雖她從沒說過,他卻悄悄命人早摘了府中所有的鳥窩。他們當班的又在偷閒了罷。符柏楠睜開眼,望見雕花的帳頂。他起身四顧,屋中還是舊日模樣,乾淨整潔,青衣零散,靠窗大案上放著文墨,案角擱了副裱好的畫,京巴衝著隻簡筆的小雞吐了一地,旁邊有個大大的醜字,他親筆寫的,底下有他的私章,東廠的印,還有他拿著白隱硯的手指肚,強摁出來的一隻小狗爪子。坐著緩了片刻,符柏楠套上靴出了屋門。外間日頭正好,符柏楠行到院中,遠望見院中活水池,池畔坐龜,龜旁懶椅上窩了一團素白。那白色很正,銀滾邊的袍襟反射正陽,映得如同一團光。符柏楠迅速向那走去。他感到急躁,想去抓住那團光。急躁?時光長遠,他為何急躁。符柏楠緩緩停下腳步,放眼四顧,方才傳來鳥鳴的樹已見搭上了竹梯,小竹子正爬上去摘那鳥窩。天晴水暖。微眯起眼,符柏楠攏著袖子,慢慢踱到那團光旁邊,一側的老龜相當給麵子,挪了兩步。他彎下腰去。“在讀甚麼。”那團光於是溫顏揚起頸子,探出手掌,撫摸他的下頜。“睡好了?”符柏楠親吻她的掌心,含糊應聲。她笑著伸個懶腰,把書麵給他看,“《列國誌》,這人寫的有趣,讀久了讓人想出行。”話剛落,白隱硯輕拉過他頸項,“翳書,你是不是長胡子了?”“嗯?”“有些紮手。啊,是長了點。”她彎著眸笑抿嘴,“你不要剃,看它能不能變長。你若留了,你朝中那些‘兒子’大抵也能免了日日刮麵的苦。”話一落,兩人都笑出聲。“行,那便留著。”符柏楠道。白隱硯愣了一下,坐起身來拿過一邊的草筐,玩笑道:“今日怎麼這般好相與?”符柏楠攏袖挨著她坐下,“我哪日不好相與。”白隱硯搖首,“沒,沒,是白娘口誤了,督公向來最好脾氣的。”說著說著,她自己憋不住笑起來,符柏楠也笑起來。拿了她手中一把草,符柏楠和她一起彎著腰喂龜。白隱硯托腮道:“晚膳想吃甚麼?”符柏楠道:“隨意。”白隱硯道:“又說隨意,總我來日日籌措花樣,也是會膩煩的。”符柏楠哼了一聲:“下人做我也吃得,白飯我也吃得,誰讓你天天做了。”白隱硯歎道:“說你今日好相與的話才落地,翳書,你真的——。”“對不起。”靜過一瞬,白隱硯挽住他笑起來,“是好相與些。”她將手中的青草全喂給大龜,“那你想好了麼,晚膳用點甚麼。”符柏楠沉吟片刻,認真道:“隨意。”白隱硯:“……”越過她又拿一把草,符柏楠的手被白隱硯握了一下,“冷麼?”符柏楠道:“不打緊。”白隱硯道:“剛起來身上虛,還是穿一件,我去給你拿。”符柏楠按住她,把手中草塞給白隱硯,起身道:“我自己去,你喂吧。”白隱硯點點頭,又道:“我想你起來會頭暈,廚房裡給你留了甜羹,你順路去喝了吧。”“好。”符柏楠又攏起袖,不緊不慢的向前走了幾步,他忽而想起府中有兩個廚房,不知她用了哪個。符柏楠邊走邊道:“阿硯,在前廚後廚?”“……”“阿硯?”“……”他回過頭,赫然發現池前空無一人。他在原地愣了愣,徒勞地又喊一聲。“阿硯?”“……”他漸漸感到身上濕冷起來,耳畔嘈雜的耳鳴遞進,側額窒痛,太陽穴脹鼓。雙肘的劇痛傳來,混亂之間他感到眼冒金星,視野暗沉。一呼一吸肋間刺痛,閉目睜目,他發覺有人掐住了他的頸項,那人喘息有些沉重,白衣在月光下反成一團耀眼的光。見他睜目醒來,那人嗤笑一聲,咳了兩聲。“你竟出來了。符柏楠,你也是自討苦吃,死在幻境中不好麼。”符柏楠雙手用力攥住那人掐頸的雙手,嗓音嘶啞悲愴。“白修涼。”他道。“你把阿硯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