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1 / 1)

宦難江山 鄭小陌說 1951 字 5天前

厚衣拖重,那便脫。河水吞噬體溫,那便上岸。先是腳趾,而後是整隻腳掌,漸漸蔓延到小腿,四肢。短短兩天之內白隱硯數次在寒苦終失去對四肢的知覺,但她仍在跑。她甚至不知自己在以什麼跑。夜太深,她走的太慢了。她儘全力扯開喉嚨,每過一家便高喊擒賊走水,撥倒人家門口立杆竹筐,許多人家的護院狗叫了,有人出來看,也有人破口大罵擾民。但有**聚攏來,白隱硯便不擔心她會被當街帶回去。她太高估自己體力,跑到當地的提督監坊時白隱硯已幾乎說不出話來,她深知宦官稟性,叩響門扉時她心中盤算幾多說辭,最擔心的還是自己講不出來。門開了。門內人蹙眉,接著睜目,最後驚喜出聲。“主母?!您、您是——哎喲小的有眼無珠!這大冷天兒您這,庸子!庸子主母在咱這兒呢!你娘的彆睡了!”“喲我的天兒!您這身兒這——快進來快進來——熱水!”“那個誰,快找身兒衣服去!”“你!趕緊飛書去京城!快著!”……符柏楠找她的手……已經伸到這了啊。在一片炸開的嘈雜與走動中,白隱硯再支撐不住,倒了下去。剛接到報上來的消息時,符柏楠整個人是愣的,這個愣一直維持到他從清晨到入夜,六個時辰跑馬外縣。下馬時符柏楠險些邁不開步,提督監坊的小太監手忙腳亂地把他攙下來,他衣服也來不及換,踉踉蹌蹌往裡趕。過了二進到裡間,門一推,白隱硯散著發擁著被,半坐在榻上發呆。聽到聲響她轉過頭,兩人視線相撞。符柏楠站了一站跨步往裡,腳下沒留神讓門檻絆了下,旁邊符九連忙搭了把手。眾人跟著他跑了許久,都知道不好受。符柏楠揮揮手關上門,走到白隱硯麵前,仍舊怔愣地同她對視。白隱硯溫笑起來,慢慢啟唇道:“看甚麼。”握住符柏楠的手,翻過來見到他掌心被韁繩磨破的繭和紅痕,白隱硯緊了緊手,又仰頭道:“一路過來冷不冷?”符柏楠看了她許時,忽而垂頭將臉埋在白隱硯掌心。溫熱的吐息打在上麵,很快氳出潮氣。白隱硯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能見到他一對向上蹙起的眉,她指尖摸索著撓了撓符柏楠下巴,“翳書?”符柏楠沒有答。良久之後,白隱硯聽到他鼻腔中傳出一聲很輕的,如幼獸撒嬌般的低嗚。白隱硯的心瞬間就化了。她探身還未張口,符柏楠突然朝她倒過來。他站不住了。白隱硯連忙摟住他,符柏楠攬著她動了幾下,側開身不壓到她,兩人半摟半躺倒下去靠在了一起。遠了不見,近處一看,符柏楠眶下烏青,唇白麵枯。白隱硯停了一瞬,沒有介意他身上的騷味,很快低頭吻他。 “翳書,你好久沒睡了吧?”符柏楠喘息一聲,下意識地抬高頭,見她沒有動便又向前靠,白隱硯忍不住輕笑出來。“這種時候還不忘撒嬌啊。”她低頭吻他的鼻尖,他帶著風塵的頰和眼,還有他滿是煙絲味的唇舌。腰上的雙手漸漸越摟越緊,發泄,也上下摸索著尋探她是否不適。吻如狂瀾般湧來,不實感褪去後,符柏楠瘋狂的渴望與獨占欲猛烈爆發出來。指尖漸漸探過衣襟,白隱硯意識到他想做什麼,一把抓住他的腕,可那修長雙手攔不住地要向內,白隱硯無奈和他十指交扣,邊吻邊退,在空隙時小聲勸慰。指瘦如骨。神思恍惚,眼前閃過地上的無數枯梅。腰上一疼,白隱硯拉回思緒,麵前是張嚇人的鬼臉。“想誰呢。”符柏楠抵著她。“怎麼不想我。”白隱硯遲停一瞬才蹭蹭他鼻尖:“你怎麼知道我沒想你。”符柏楠哼出聲,嗓音尖啞:“就是知道,你想什麼我都知道。”白隱硯低笑:“哦,那你好棒哦。”符柏楠咬牙切齒地捧住白隱硯,輕咬她的唇,麵上表情漸緩,片刻又開始舔吻。白隱硯向後躲退,無奈地拍拍他:“翳書,你不要孩子氣。”符柏楠怔了怔,忽然退後些摟住她,頭埋在她胸前。“你再說一遍。”“嗯?”“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白隱硯反應過來,笑攬著他的頭低低道:“翳書,你不要孩子氣。”符柏楠沉默片刻,攬著她悶聲道:“我就是孩子氣,需得你看著我。”他緊了緊手臂,“記得了麼。”“好——”白隱硯溫柔地拖長聲:“我記得了。”半頃無人應聲,白隱硯向下一望,發覺符柏楠已睡熟了。他眉眼困乏地闔著,睡得毫無預兆,卻又在意料之中。白隱硯望了符柏楠很久。她心中有很多,眼中也有很多,思緒萬千奔馬而過,來來去去,最後也隻融成太息一聲。良久,白隱硯抵著符柏楠的額也閉上了眼。再睜目已是四更夜,天方明了。起身剛扭頭便見榻旁一雙鷹目死盯著自己,白隱硯呆坐了片刻,頭皮遲鈍的一炸。她看清了是誰,低頭揉揉臉,對麵符柏楠過來給她披上外袍,兩人簡單說了幾句話,白隱硯才漸漸清醒。符柏楠看上去醒了有一陣了,換了身衣袍,發還是濕的。扶著床梆彎腰和她膩了幾句,符柏楠乾脆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兩人掌心燥涼而低溫。他語調極柔和的壓低,平和中帶著女相,遠聽不辨陰陽。“剛起身上發寒,我命人添柴?”白隱硯搖首。“身上有不痛快麼。”白隱硯仍舊搖首。“你二師兄和師妹昨晚都趕來,睡著時來看過你了。”“嗯。”符柏楠長指細細梳理白隱硯的發,廝磨低語片刻,他輕聲道:“起來罷?我給你綰發。”白隱硯溫笑著搖首“不忙。我才想起之前忘問了,你來得這麼快,傷著了吧?”她給他撥開臉上一縷濕發,“身上有不方便就躺過來。”“不礙事。”“你躺一躺吧,我不睡了。”白隱硯放開他起身,符柏楠一把拉住:“你上哪。”白隱硯回首:“去泡茶,幾天沒喝了身上乏得很。”“我去。”符柏楠也站起來。“我記著叫人捎來了,壺也給你拿了。”白隱硯笑道:“我知道,你沒到時監坊的孩子就同我講了,他們都好得——”話到一半她忽而一頓,笑意稍減,轉而低道:“我去泡茶。”符柏楠眉心一跳。兩人一前一後提水上爐,取了壺悶火起,白隱硯的臉被紅光映照,抿住的唇角淡影燁燁。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往爐中添了塊柴,白隱硯走到窗前,未醒的城鎮寢在晨曦中,天邊淡藍中有一線極細極細的白。驀地,身後貼過來一具暖軀。他先低頭吻過她發旋,指尖將她鬢發塞到耳後,又去吻她的耳廓,白隱硯側頭要躲,他便貼得更緊,把她壓在窗前與自己之間。符柏楠緊貼著她道:“有什麼事便說,能辦到的我全去辦。”他語調自然,不信誓旦旦,也不炫耀邀賞,隻陳述的低平著。他對她很好。白隱硯望了會兒遠方,忍不住為這種好歎了口氣。符柏楠沒有問她這兩日中間經曆了什麼,他自然會查,這並不造成什麼隔閡,但他的不問是一種態度,而她說與不說也是一種態度。她十指互搓,慢慢地講了幾日經曆。如何出城,如何行遠,如何飲酒,如何同廚子打聽到本城監坊,又是如何跳河夜逃。她說的一貫簡潔,省去了很多緣由,很多猜測和心緒,講到最後,白隱硯輕笑道:“冬水真涼啊,從今往後我可要拜黃酒為恩公了。”符柏楠無法言語。白隱硯聽到了他磨響的牙關。她雙肘撐在窗柩上兩手交握,因站在高處,她垂眼便能看到遠處的民家。早出的貨郎挑擔行在青磚上,腳起腳落,路過歪在牆角的饑餓與流亡。沉默許久,直到天邊那線白變成三指寬,白隱硯緩緩開口。“翳書。”她道。“今年……梅開得很好。”符柏楠還浸在方才的話裡,沒有反應過來,“甚麼?”他頓了頓,“哦,那等回京我叫人移些到府裡。”白隱硯輕笑一聲:“移多少。”符柏楠道:“你願意看就開個院,滿栽。”“滿栽?”白隱硯又笑,“滿栽……咱們府裡養不起吧。這麼多西南來的枯梅,食慣了稻米喝慣了曲水,北地怕是住不慣,總是想回家的。”話落時,白隱硯已經掛不住笑了,她望著巷角零零散散的流亡,低歎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她話說得不明不白拐彎抹角,符柏楠起先不解,順著她視線望過去,話越往後,麵色越肅。氣氛一下變了。符柏楠喉結滑動幾下,開口道:“流疫兩三年便發一次。”白隱硯低頭看自己的手。符柏楠一把把她轉過來,“阿硯,你不能用天災對我下判書。”“是兩三年便有一次,可你還記得九十月時,咱們在做什麼。”符柏楠提了提聲:“那時我在等什麼你不知曉?”“我自知曉。可那時權在你手,既西南水災上疏減賦,為何不批?納稅朝員盤剝,供物都在咱們府裡,那些珍奇是用什麼換的?大政皇更你無暇顧及,那現在既新局已定,為何不跟皇上進言賑災。”白隱硯手有些抖,“翳書,這是京邊,這裡都死成這樣,西南那邊要怎麼辦啊。你想咱們穿暖吃飽,他們就不想麼。”外層的發乾了,芯裡麵還濕著,冬寒過窗,符柏楠覺得從頭皮涼緊到腳心。白隱硯閉了閉眼。“翳書,我……有些難過。”符柏楠麵目一滯。他有很多話可以說,很多緣由,很多托詞,但白隱硯的話令他不敢多想。他脫口道:“好,我回去就上疏。”白隱硯睜開眼看他。“我回去就上疏,諫引西南今年減賦,賑災借糧。京郊外大市不是冬歇麼,我回去請君下詔尋官清出地來設粥棚鋪廟席。”符柏楠話說的很快,甚至有些喘,話未完他腦中便已有簡單幾步行略,如何著手,說出來的和還在腦中盤亙的。白隱硯聽完卻隻垂著眼略點了點頭。爐子上水壺蓋跳出聲響,她側讓出去彎腰提壺,水落茶滾,換過一鋪,周圍靜無人聲。長久的沉默引得白隱硯側目。天光明,屋中更亮了些。符柏楠一人獨身逆陽立在窗前,他披著衫赤著腳,冬寒長風卷起烏黑寬袖卷起散落的發,卷過他的麵無表情,他背世中餘燼僅存的雙眸。對望之中,白隱硯不自覺住了動作。一黑一白。一逆一正。良久,符柏楠開口。“阿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從來都是這樣的人。茫罔行路退讓荊棘,散去毒霧,驅開野獸,孤燈一盞以最赤誠的**之姿引孑孑旅人留步,旅人卻忽說責難,說動搖,說有些心向遠行。喜宴後的皇皇怒吼猶在耳畔,這條路卻仍隻徒然挽留,不願攀而吞殺。所以,你還說要甚麼。白隱硯忽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她手抖得擎不住,後退幾步壺砰然砸在地上,千鈞一發符柏楠猛將她拉過,滾水嘶嘶潑了一地。他急忙彎腰要去檢視白隱硯的腳,卻被懷裡的笑打住了動作。懷裡人低低笑著,漸漸聲平,漸漸聲又高。她在符柏楠難言的目光裡邊搖頭,邊妥協,邊終而回身摟他。“翳書,你不要怕。”所以你還要說獻祭毒沼,你說長路漫漫——“我不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