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心死(1 / 1)

蘇真一動不動的注視著那隻垂下的手,因為顏如玉至死都對著龍寒宮的方向,他看不見她的臉,看不到顏如玉臉上的表情。他剛到門外時,就聽到裡麵禁衛拔劍出鞘的聲音,還有人喊護駕,還聽到了“我陪你睡覺,我兒子還小,彆動他,彆動他……”的聲音。蘇真當時忽然心中悸動,仿佛要失去什麼似的,一下子兩步到了養心殿門口。恰好目睹被一劍穿心的顏如玉如同布娃娃一樣,軟軟的倒在白玉階上。儘管有段距離,儘管殿內喧嘩,可作為高手的蘇真還是聽到了顏如玉的聲音——“我願意的……陪你……睡……兒子……就沒事……了……吧……”殷紅的血水滴滴答答墜落在白玉階上,觸目驚心。蘇真卻仿佛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摔碎瓷杯的聲音,夾雜著叱喝,接著是酒水一滴一滴在耳畔落下的聲音。眼前的養心殿似乎是昨日的牡丹樓。幼年時期不明白為什麼娘在夜裡總不在身邊,偶爾跑出去找娘的時候,就會被娘斥責,有一次,顏如玉當著彆人的麵把他一甩甩到地上,地麵厚實的毛毯抵消傷害,沒給他造成傷害和疼痛。但是,蘇真很久很久以來,都一直記得那種痛,那是發自心底的疼痛。顏如玉好像還不解氣,一個酒杯摔在他身邊,明明還有一點距離,可幼年時的蘇真在那絲竹之聲和女聲叱罵的聲音裡,聽到杯中殘酒一滴滴落下的聲音,就仿佛在他心裡滴落,一滴,一滴,又酸又澀。蘇真始終記得那個幻覺。一直以來,蘇真都記得當時的場景,當時的畫麵,當時的人,還有娘說的一句話……“彆管那小鬼,奴陪大人喝一杯,吟詩一首如何?”就像每次撞見顏如玉陪客的時候一樣。顏如玉總會要麼冷淡要麼生氣的趕走他,像所有肮臟的 女子一樣,黏在恩客身上,那麼下流,那麼齷齪。蘇真長久以來不能釋懷,心底還藏著對顏如玉的一絲怨氣,以及委屈。隨著長大,雖然許多事情已經淡忘,也沒放在心上,可蘇真有時候,也會埋怨自己的母親,為什麼她不給他自由的選擇,為什麼她隻顧著跟男人周旋,從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在這個時候……“我陪你睡覺,我兒子還小,彆動他,彆動他……”“我願意的……陪你……睡……兒子……就沒事……了……吧……”原本遙遠模糊的記憶似乎清晰起來。依稀記起不知從何時起,不知在哪裡,聽到過類似的話語。“難道奴還比不過一個小鬼嗎?”“哎呀大人彆往小鬼身上看嘛,看著人家嘛~”“媽媽,彆動我兒子,王公子那邊我去。”……許許多多,在過去的蘇真心裡不留痕跡的話,如今一瞬間清清楚楚。 過去沒放在心上,過去聽見也不明白的話。在刹那間,什麼都明白了。蘇真怔怔望著顏如玉的那隻手,眼前虛幻的牡丹樓漸漸變回了養心殿,人影綽綽,而又空曠。明明功力深厚即便穿著單薄也不覺得冷,蘇真卻忽然覺得通體發冷,尤其是從心臟的地方,一下,一下的,有刺骨的寒氣不斷透出來。似乎心口有一個大洞,夾著冰雪的寒風在洞口呼嘯。原來,是這樣啊……是這樣。“蘇真!”看著呆呆立在門口的蘇真,蘇蘇終於不由自主的喊了一聲他的名字。蘇真微微一動,目光些許動搖,卻仍舊留在顏如玉身上。然後,蘇蘇看著蘇真提起腳,一步,一步,緩緩走向顏如玉的屍體。沒有人知道,蘇真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回到母親身邊。那隻滴血的手,會在他風寒昏睡時撫摸著他的頭,溫暖,溫柔,充滿著令他依賴的安寧。曾經不喜歡的胭脂味兒變得那麼令人向往。蘇真走到顏如玉的屍體前。蘇蘇卻沒能繼續看下去,龍寒宮叫人送她出宮,還給了一堆珠寶說是壓驚。來時儘管不滿顏如玉在身旁,可走的時候,顏如玉隻留下一具屍體在養心殿,蘇蘇不由有些感慨惆悵,哪怕是壞到那個地步的女人,為了自己的孩子,也會不惜一切。可顏如玉的死,能換回她的兒子的安然無恙嗎?而在此時的蘇蘇看不到的養心殿。龍寒宮在珠簾後注意著注視顏如玉的蘇真,微微挑眉,淡淡道:“禁衛失手,我也很遺憾,不過你不會介意吧,蘇真?”蘇真抬起頭,站在白玉階下望向龍寒宮。仿佛依舊感受到撫摸著他頭頂和臉龐的手。……心如刀絞。微微合上眼,蘇真低頭跪下,道:“罪臣不敢。”龍寒宮聲音微微上揚,“哦?朕不知蘇卿是不敢介意,還是不介意?”蘇真低頭的視野裡有顏如玉的手,血被光亮照出剔透的顏色,又濃得深沉。他感覺自己就像被劈成了兩個人。一個自己死寂,一個自己在操縱身體,說:“罪臣母親行刺皇上,禁衛所為乃分內之事,天地君親師,一切為了皇上……在所不惜。”“朕知道蘇卿忠心,這件事就不追究了,你看如何?”龍寒宮道。蘇真頭也不抬,道:“罪臣聽皇上吩咐。”龍寒宮的聲音便帶了一絲笑,又道:“需要把你的母親遷進蘇家祖墳嗎?朕替你跟宰相要這個麵子。”蘇真頓時心中一陣劇痛,想起母親連死了都沒有地方安葬,悲從中來,幾乎無法忍受這樣的悲傷。母親是無根之人。可即便再如何悲痛,蘇真仍然低聲道:“謝皇上恩典,皇上萬歲,罪臣不敢勞煩皇上龍體,求皇上恩賜,容罪臣親自跟蘇中正交涉此事。”龍寒宮稍微思忖了一下,便道:“朕準了,不過蘇卿還是戴罪之身,隻能委屈你在天牢等宰相見麵了。”“罪臣叩謝皇上,罪臣不委屈,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蘇真每個字都說得沉穩有力,可每個字都叫他心裡那個冰冷的洞窟寒風呼嘯,又冷又痛。他的額頭磕在光潔如玉的地麵上,觸體生寒,想著在這冰冷台階上的母親……“娘,沒事的,全都交給兒子吧。”蘇真默默地在心中對顏如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