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恩寵難回燈籠碎(1 / 1)

時為明朝萬曆年。北京城南的"教坊司"有名妓杜十娘。年方一十九歲,美豔絕倫。多少京城男人對她情迷意**,破家**產而不惜。馮夢龍《警世通言》裡說她:渾身雅豔,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是這樣美如詩畫的女子,行止自在又迷離。縱然墜落風塵,內心也有擔當的力量,對人生始終有向往。作風塵事,從不甘願。她時刻都在為躍離這繁花綠柳之地蓄勢。但這一些心事,隻隱蔽在她的內心深處,鮮為人知。那些敗家的公子也頂多隻能用金銀來換得**的資格。她雖委曲求全,卻也不是會輕易將自己托付的女子。但總是要遇到那一個她自以為恰到好處的人。李甲出現時,她以為自己等了七年的那人便是他。因他舉止文雅,與旁的尋花問柳的公子顯得有區彆。但她不知道,他的靜默不是風雅,是愚鈍、懦弱,是一種怯怯的活。她誤讀了他的安靜。但他至少也還算是一個溫存的人,對她也的確體貼入微,處處幫襯著,將她當作自己的人。如此一來,時間久了之後,杜十娘便難免心裡有似水的溫柔漫出來。風塵裡的女子比旁人多出一些心思來保護自己,倘若心敞開了,則又比旁人多出許多分的情誼濃稠。再見他二人,便是情好愈密,朝歡暮樂。終日相守,猶如伉儷。亦是海誓山盟,且若各無他誌。兩人交往並不張揚。這麼怯怯往來了一年有餘,李甲囊篋漸蕭條,身上的銀兩差不多也都花儘在杜十娘的身上。此時,李甲錢財已疏。於是,杜十娘院裡的老鴇便立刻變了顏色。先前假意恭敬的諂媚態度**然無存。"以利相交者,利儘而疏。"古人的話總是不會錯。隻見老鴇惡心賁張,屢次教杜十娘打發李甲出院。但杜十娘不從,於是這老鴇開始對李甲處處刁難,對杜十娘也是訛罵不止。她是絕不會讓身無分文的窮書生壞了她院裡搖錢樹的生意。但杜十娘也已不是早年的小婢,她自恃為了院裡掙了錢財萬貫也就有了身價,對老鴇的回應也是不依不饒。老鴇氣急,便對杜十娘撂下狠話:"隻要他三百兩,我自去討一個粉頭代替(你)。隻一件,須是三日內交付與我,左手交銀,右手交人。若三日沒有銀時,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頓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時莫怪老身!"這一頭杜十娘心裡便有了萬分欣喜。老鴇這一句話給了她何止是對未來的一點指望。她立馬變應了老鴇的要求,並與老鴇商議由"三日"期限寬限至"十日"。杜十娘怕老鴇翻悔,激老鴇立誓"若翻悔時,做豬做狗",擊掌為定。 想她那一刻,心裡定如同照入溫暖春光,一切都是明媚鮮亮。杜十娘跟李甲說了此事之後,一雙人都是心意透亮地對未來持著向往。但卻苦於三百兩白銀無處籌集。李甲因流連煙花地早已在親友之中壞了名聲,誰也不願意拿出錢來幫他往妓院裡填。李甲奔波數日一無所得,於是杜十娘獻上自己日積月攢的一百五十兩碎銀。恩深似海恩無底,義重如山義更高。若不是杜十娘情真意切感動了李甲同鄉柳監生,得其出手相救,又借了李甲一百五十兩銀子,二人怕也是難結姻緣難好合。銀子雖湊足,但老鴇果真有反悔之心。但杜麗娘曉以利害,以死相脅,老鴇無奈也就放了這一雙人。臨彆時,杜十娘拜彆了院裡好姐妹。這花柳是非之地,她總算熬出了頭,離開了。那句"鯉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說的就是杜十娘此時地心境了。去時,姐妹們送給杜十娘一個封了鎖的描金文具作禮。這小箱正是那廣為後世人所知的"百寶箱"。但彼時,李甲尚不知廂裡乾坤。杜麗娘雖被贖了身,但她吃苦多年,身子已經失了貞潔。這是她無奈之短。而李甲又是家規甚嚴,他擔心家中嚴父不應這門親事,擔心她過不了李甲的門。於是二人合計後,杜十娘說,"既然倉卒難犯,不若與郎君於蘇、杭勝地,權作浮居。郎君先回,求親友於尊大人麵前勸解和順,然後攜妾於歸,彼此安妥。"方法是可行的,但卻不能確保事成。所以,李甲心中依然戚戚。話說這一頭,二人已乘船離了塞北,初近江南,遇得一名叫孫福的青年男子。年方二十,生性風流,慣向青樓買笑,紅粉追歡。輕薄的很。恰巧這夜,杜十娘與李甲興致勃發,她唱曲來他作詩,好不快活。不料,杜十娘的一把好聲音傳到鄰船的孫福耳裡。又恰逢天將曉時,杜十娘梳洗結束,纖纖玉手揭起舟傍短簾,自潑盂中殘水,粉容微露,被孫富窺見。聲是天籟好音,色是傾城顏色。一時間,孫福意亂情迷、不知所措。隻可惜,好花有主。再三思慮,孫福便使出奸計,意欲拆散二人,將杜十娘據為己有。女子之美,沉靜得福,囂豔惹禍。杜十娘始料未及的黑暗日竟毗鄰光明而至。李甲被孫富請過去喝酒,席間,孫富句句下套,李甲倒是也好,次次往套裡跳,最後暈厥,一切再沒了主意。孫富說,以我千金換你美人。他也無異議。李甲的愚鈍、怯懦、自私,一覽無餘。卻說杜十娘情癡,尚不知劫數,仍於自家船裡擺設酒果,欲與公子小酌。他李甲卻與孫富一番好酒好肉,終日未回。杜十娘也無怨,仍端然侯在家裡癡癡挑燈以待。她不知,等回來的官人再不是那個對自己信誓旦旦的男子了。李甲回到自家船裡之後,麵色凝重。其中怨艾不明的情緒杜十娘絲毫不差的領悟到其中的差錯。夜半。李甲輾轉難眠,到底還是跟她說出來令人憤絕的話。待他話一說絕,杜十娘放開兩手,冷笑一聲。你可知,那一聲笑裡,多少淒楚難當咽進了她空薄的腹裡。有些人感情的質地本單薄易碎,得到與失去亦不過毫厘之差。得之,她幸。不得,她命。一切罪責都無從推諉。跟了李甲,她隻有認了這苦不堪言的命。彼時,她心裡也知道這一世,再沒有可回還的退路了。他生生掐滅了她最後的一點生的指望。她冷笑這人間荒誕的相遇與流離。愛成了天誅地滅的罪。次日。杜十娘,脂粉香澤,用意修飾,花鈿繡襖,極其華豔,香風拂拂,光采照人。她不聲不響,立在船頭,等他叫她走。之於她,他已是妖,何妨成魔。那一頭,孫富將白銀千兩抬去李甲船上,這一頭,便等著杜十娘微步上船。但她決然不是他們可把握得了的。她不是庸常的,她是精絕的,是無與倫比的女子。一切妥當時,她便命人送來那姐妹相送的描金文具,安放船頭之上。那哪裡是姐妹的,分明是自己的,隻不過拖了姐妹作了一場戲,不至於讓潦倒的李甲難堪罷了。隻見杜十娘輕取鑰開鎖,箱內有抽屜層層。且看她喚來李甲,當眾一層一層抽來叫他看。第一層,翠羽明璫,瑤簪寶珥,約值數百金。她投入水。第二層,古玉紫金玩器,約值數千金。又投入水。最後一箱,夜明珠盈把,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再投入水。他不知她已下定玉石俱焚的心。她是要他知道,是他的淺薄愚鈍葬送了她的一片癡愛。那愛,又豈是狗眼的孫福那區區千金可換得的。她杜十娘連萬金都不惜。所有不被珍惜的,終將被懷念。她知這日是儘頭,索性攤開了心給世人看清那人性裡的善惡。末了,請忍著心酸來聽她那一番哀絕人心聞者斷腸的話。她恨孫富,"我與李郎備嘗艱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之意,巧為讒說,一旦破人姻緣,斷人恩愛,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當訴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歡乎!"她怨李甲,"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際,假托眾姊妹相贈,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托,生死無憾。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於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今日當眾目之前,開箱出視,使郎君知區區千金,未為難事。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無珠。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孫富心驚膽戰,李甲泣涕不止。卻都是悔之晚矣。隻見杜十娘語畢,隻留下嫣然一笑,便縱身躍進了江。雲暗江心,波濤滾滾。杜十娘,不過刹那,便再無影蹤。可憐她,三魂渺渺歸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不會風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參;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流也不慚。如果能有一種愛會永遠,那一定是千百回轉才得見明媚的飽嘗人間苦難的感情。再想杜十娘,心裡盈滿的都是淚。唯願她來生,靜好安穩,有人愛喜。被,翼翼收藏,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她驚,免她苦,免她四下流離,免她無枝可依。自古紅顏多薄命,紅消香斷有誰憐?罷了。這風塵濁重的人世間,幾人有真心,幾人又能得真情。這一生一世,誰不想遇得真心人來度朝夕流年。若,人生隻如初見,那該是多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