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紮達,全程二百七十公裡左右。出獅泉河鎮往南翻越白拉熱巴黃沙山,涉水過噶爾河向西到阿伊拉山,它是岡底斯山脈的一條餘脈。阿伊拉的意思就是奶奶。這道山脈怎麼就被叫成了奶奶,我現在已經忘記了。隻記得當時我們說自己小時候主要是奶奶帶大的,所以我們便一同見到了奶奶山。從奶奶山一路折向南方,經過大片的草甸子,然後道路在土林地貌的深溝裡一直下行,風漸漸變得柔軟溫暖。土林外麵的河**隱約顯露出一塊塊小綠地,有孤立的老鬆和幾近乾涸的流水,那便是著名的朗欽藏布峽穀。朗欽藏布也叫象泉河。從我們的角度看過去,對麵象泉河高高的南岸平壩被碧藍天空上紛亂的白雲覆蓋著,隱現出紅色的寺院建築和泛著白光的佛塔。下午,我們過象泉河大橋,順利到達了目的地。道路坎坷,幸好我們搭乘的是一輛地區政府的“三菱”吉普,否則四五個小時工夫,我們絕對趕不到托林。在縣委招待所也叫古格賓館住下以後,我們抓緊時間去百米開外的托林寺參觀。寺院古老,紅色建築的院子裡沒有什麼遊客,空落落的。我們必須抓緊時間活動,因為晚上還要跟縣裡的領導吃飯,我要預先了解今後將要下去的鄉村情況。第二天上午,恰巧遇上帶車下基層的乾部到縣委辦事,車子可以送我們到往返近四十公裡的紮布讓村遊覽古格遺址,當天中午過後我們就得返回獅泉河。一切都顯得匆匆忙忙,人家就是這麼安排的。這樣好的條件,一般遊客做夢也享受不到,雖然匆忙,但是我已經非常知足了。紮達縣城托林鎮的規模更小,主路隻有一條,頭尾長度也不足兩裡。我們到托林寺參觀的時間已晚,那些大殿都上了鎖。陪同的人去找管理人員打開,可是人家說他到誰家串門去了。我們因此同那些古老的壁畫無緣。陽光雖然西斜,卻依然火熱。我們都脫去外套,身上就穿了件襯衣。托林的夏天還真是個夏天的樣子。從寺院出來,陪同我們的人先回去了。我們便走二三十步遠,繞到了寺院北牆外象泉河高高的岸上。地方寂靜,隻見到一個老太太手裡搖動轉經筒圍繞著那座大白塔兜圈子。峽穀深廣,岸壁陡峭,有無數的鷹、野鴿子和碩大的黑鴉上下盤旋,我們看到的是它們矯健的脊背。穀地中流水兩邊和中間的陸地上生長著茂密的雜草和矮樹,有人在那裡牧馬。寬闊的峽穀被太陽照得嫩黃,嶄新發亮,如同一件剛剛完成的油畫作品,連那些馬匹毛發也閃動著緞子一樣的光彩。遼遠對岸的眾多土林,那是我們經過的地方。天地如此廣大,似乎有宏大的交響樂正在演奏,美得讓人生出無奈。是不是德沃夏克的那首《自新大陸》? “啊呀!不行不行,我要瘋掉了!太美了!我現在就要畫,就要拍照,必須拍照!”你高興地跳躍著,不住地按動相機快門,時而在本子上描畫幾筆。我告訴你,托林就是飛翔的意思。“我要飛,我就要飛,像鷹一樣。”你張開雙臂又做出那個飛的樣子。對岸的土林就是眾多淡黃色土山經雨水風雪衝雕出來,後又常年風化的傑作。它們一根根層疊整齊地排列,都立著身子,有頭有臉,遠看猶如巨人。它們仿佛身著鎧甲,肅穆莊嚴,如萬千兵俑。我懷疑它們就是那個早已神秘消亡的古格王國的戰神和生靈。你又在那邊衝我叫著:“喂!小孩兒,你聽見嗎?以後找不到我就來這裡!”逆光把你處理成剪影。我笑著說:“嘿!你真好看!”“什麼?你說什麼呢?”“你好看!”“騙我!就會說好聽的!”你說,“我怎麼好看?”“輪廓!”“你也是!”“我喜歡你!”我憋足勁說。“我知道!我也喜歡你!”“我愛你!”你沒有回應。但是,我能感覺到你的表情。晚上的接風讓你感到無趣。大家都忙著相互勸酒和說些無聊的笑話,我也沒有什麼機會了解到有用的東西。於是,你吃好後便要先回招待所休息。人家請你再坐一坐,你推脫不開,就舉起杯子敬大家,然後自己一口氣乾掉了半茶杯白酒。這樣,人家才放你走。吃過飯,我又和大家到一戶小平房裡的歌廳亂吼,自己覺得這是在逢場作戲。最後,一位領導才帶我到他的宿舍談話。等我踏著月光回到招待所,時間已經非常晚,電早已停了,一些窗口裡閃動著熒熒的燭火。你告訴我,剛才有電的時候,你從電視裡看到北京高溫達到四十二度,可是這裡,我們晚上出門還要穿皮衣。你我都還沒有要睡下的意思。你說咱們要不要再到峽穀邊上看一眼?我非常高興聽到你的這個想法。我們兩個真是什麼都合得來,什麼都一樣,做什麼,吃什麼,想什麼,全都一樣。月光下的象泉河大峽穀,一絲風也沒有,萬籟俱靜。我們好像置身於遠古世界。“這樣的景色,畫不出也照不出。”你說。“如果拍照,隻能用黑白來表現。”“你感覺很對。”“你發現了嗎?”我問。“什麼?”“這裡沒有野狗。”“就是。多安靜。”我們相擁著長時間接吻。你的臉被月光映著,像瓷一般細膩。“我喜歡聞你的味兒。”我說。“什麼味兒?”“香味兒。”“瞎說,我又沒用香水。”“那就是肉味兒。”“去你的!”你說,“咱們回去吧。”回到街上,歌廳門外發電機的噪音,跟周圍的景觀很不協調。裡麵傳出如狼似虎的軍旅歌曲和小刀劃玻璃一般的纏綿情歌。躺在**。你笑著,又想起這天我們剛住進招待所的事情。所謂古格賓館,其實就是兩棟普通的兩三層樓房。我們到的時候,登記室那個藏族女服務員正在織毛衣。她數了半天針數還要重新數。我等不及了,提著行李說:“我幫你數吧,你能不能先給我們開個房間?”她頭也不抬,語氣洶洶地說:“你等著吧!”我說:“我們這麼站著累得很。要麼明天我給你織條毛褲好不好?”你和屋子裡閒坐著聊天的人都笑了,那個女服務員也跟著笑。她放下手裡的毛線活兒站起來,說:“好吧,先給你們開房間去。”你想起這個情形,說:“你可是主動要給人家織條毛褲。你怎麼這麼貧嘴?”“不貧成嗎?出門在外的,全靠貧嘴才能混下來。”“你說咱們的賓館多有意思,冷熱水都要自己下樓去提。”“這條件已經很不錯了。”“我知道。”你說,“我隻是覺得這樣的條件還要叫賓館,多好笑。”“這才能體現出西部待開發地區人們的美好願望。”第二天一早,我們到古格王國遺址去參觀。我們乘車沿象泉河南岸一路盤旋向西,半個多小時就來到紮布讓村。不過,我們所見到高聳在山頭的古格遺址,真不如早先在照片上看到的那麼高聳。我在想,許多從未到過北京的人,有朝一日來到了天安門廣場,他們是不是也跟我們現在的感覺一樣平常?你我都有這種感覺,很多地方真是不如不來,那樣便能夠留下一個巨大的遺憾,往往遺憾的事情反而會引人遐想眷戀。美好的東西總是在那邊,而不是在這裡,生命在彆處,距離就是美,說的都是這個意思。你說:“假如你和我在一起了,你對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你是說,我們之間得來點自我折磨?”“用不著自我折磨,本來折磨就存在。”傍晚,我們回到獅泉河。接下來三四天,我們一直在尋找往普蘭縣或走南線到拉薩的方便車輛,否則我們無法到達神山岡仁波齊。雖然我們談論過距離產生美的話題,但是西藏的這座神山不可不去,因為它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極致。當時我借用倉央嘉措的詩歌給你取名“嬌娘”,你覺得這個名字好笑。你還問我詩裡描寫的東山在什麼地方。我說我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自從咱們到過塔爾青這個地方以後,我意識裡的東山就不再是日常習慣方位的東向了,而是在西部遙遠的西藏阿裡地區。那座岡底斯山脈主峰,海拔高達六千六百五十六米,山頂積雪終年不化,我們都知道它的名字叫岡仁波齊。岡,在藏語裡是“雪”,仁波齊是“神”或“佛”,所以岡仁波齊就是“雪神”,鄰國印度人把這座山峰稱作“開拉斯”,意思也是“雪神”。它是藏傳佛教和西藏原始本教的神山,也是南亞國家佛教、印度教和耆那教認同的世界中央。我們西藏人宗教信仰中留存著大量的自然崇拜,認為包括岡仁波齊在內所有神山上都居住著掌管冰雹和風雪的“念”神,而在眾多聖湖中則有美麗的龍女。“念”的脾氣古怪、喜怒無常,他高興,草場豐茂、田地翠綠。他若沒有得到人們的尊敬和愛戴,雹災雪災便一起來了。神都是有靈性的。西藏的神同人一樣有屬相。念青唐古拉山和它身邊的聖湖納木錯屬羊,喜馬拉雅山的紮日神峰屬猴子,岡仁波齊山和山下的聖湖瑪旁雍錯屬馬。岡仁波齊山的本命年是馬年,所以如果在馬年到岡仁波齊山和聖湖瑪旁雍錯去轉經祈禱,作用會大於往年。圍繞著岡仁波齊坎坷崎嶇的轉經道上下轉一圈,據說有六十公裡左右,最快也要用去二十個小時,攀登的最高點大概海拔有六千米,寒氣紮骨,風雪彌漫。所有的人如果能上下環繞岡仁波齊峰轉一圈,即可洗淨自己終生的罪孽。轉十圈,就會在五百輪回中免受地獄之苦。每年從四月到十一月氣候條件好的期間,若轉上一百圈,便可以成佛升天。馬年環繞岡仁波齊轉一圈等於常年的十三圈。我們這一年,還不是馬年。幾天後,我們終於尋到一輛專程到岡仁波齊轉經朝聖的“東風”卡車。那天清早,天剛露出亮色,我們同十多個僧人坐在車頂上離開獅泉河。我跟你說,也許你就此便跟這個地方告彆了,因為岡仁波齊處於南線往拉薩的路途上,那個地方在夏季的過路車輛不少,我將儘量為你尋找安排車子,如果能遇上一台好車,兩三天工夫你便可以從那個地方返回拉薩。駕駛台裡坐著一個活佛和他的侍從。活佛非常慈善,他讓那個侍從坐車頂,請你和我擠到駕台去,我們謝了他的好意,堅持和眾僧人坐在車頂上。我們要借此機會,好好地看看阿裡的遼闊風景。既然是去朝拜神山聖湖,這點苦頭我們應該可以忍受。道路破爛不堪,車子搖晃顛簸。風吹日曬,塵沙滿麵。有時候,我們看到遠處荒原上一道塵柱飛速旋轉著直上雲霄,那是龍卷風。就在我們凝神觀望龍卷風的當頭,目所終極的地方又出現了一長溜海市蜃樓,刹那間,我們所熟悉的城市居民五六層紅磚樓房和兩排綠樹掩映的一條馬路儘收眼底,那馬路上還有小汽車在賽跑。我們這還是第一次看見海市蜃樓。清晰的景象很快就變得朦朧了,然後一切都消散乾淨,隻剩下風沙自舞,天籟自韻。車上的僧人們都看著我們好奇。可是,我們坐在車頂上被風吹得不便於交談,況且漢語他們也聽不大懂,我們隻能用手勢和微笑同他們簡單交流。最初他們還將我們當成日本人,居然用英語向我們詢問。但我從他們對漢語的陌生程度,已經判斷出他們來自某些鄉下的小寺廟。剛開始上路的時候,你感到有點暈車,不久便恢複過來,甚至被周圍的風景激動著,不住地張望。“Look! Look! That is Kangrenbuji!”正在我被單調的景致搞得頭腦昏昏的時候,一個年輕僧人搖搖我的肩膀,攤開雙手伸出去。從中午開始,我們便在僧人的指點下,看到左前方巍峨聳立潔白奪目的岡仁波齊。這個年輕僧人自開車以來,一直站在前麵,他的絳紅色袈裟裹在身上飄揚鼓**得如同一麵旗幟。遙遠的天空雲絮紛亂。我們遠望到的岡仁波齊雪峰正被數團白雲籠罩著。僧人們用藏語、漢語和英語向我們介紹說,岡仁波齊還很遠,還要走上兩三個小時,如果我們到的時候,山上那些遮掩著的雲能夠散去,就說明我們這一車人是有福氣的,都是善良的好人。如果雲影在我們到達以後還不飄散,就非常晦氣。他們說完,或站或坐,紛紛麵朝岡仁波齊雙手合十,嘴裡不停地念出六字真言,虔誠地祈禱膜拜。聽了僧人的話,我心裡還真有些不安的感覺。你好像在安慰我的樣子,說:“沒關係,你彆擔心。仔細看,那些雲是移動的。山頂的風肯定很大,過一會兒雲肯定要散開的,不信你看吧。”果然如你判斷。岡仁波齊雪峰的雲霧在我們到達之前就漸漸散乾淨了,它背後隻有深藍的天空襯托著。我高興地說:“你還真神了。”你不無得意地回答:“我是誰!”“好啦,在這個神靈居住的地方可是不能吹牛皮。”“噢,對不起。”你說,“是大家的虔誠驅散了雲霧。”最終到達神山正麵的時分,岡仁波齊顯露出我們在攝影作品上熟悉的樣子,白淨的雪峰,形如桃子,除中間有一豎九橫黑折,其他都泛著白光,真好像天上巨人雙手合十虔敬地為人間祈求。山上一些積雪融化了流下來,便成了聖水,在山腳下形成了一道道清澈的小河。水中多白色遊魚,任何車輛涉水經過都能軋死幾條。為保護生靈,我們的車子停在水邊,整車人都下去走在前麵淌水,儘可能地趕走遊魚,空車跟在後頭開過去。我們在上車之前都捧起冰涼的聖水洗臉,並喝下幾口。然後,模仿著僧人動作,跪在濕潤的草甸上,麵對這座眾山之神雙手攤開向前伸去,以頭觸地。這時候天地間飛舞著眾多白色水鳥,它們正在繁忙地叼魚。水鳥叼的魚,自己來不及吃,便聰明地集中丟在水邊的卵石灘上,所以,就引來了野狗,儘情享受著水鳥的恩賜。車子又繼續向前行進,最後停在了岡仁波齊山腳轉經道下麵一個場院樣的招待所裡,這就是“塔爾青賓館”。我們到達塔爾青的時候,萬萬沒有料想到會看見那麼多中外旅遊者和印度香客。人們花花綠綠雲集在招待所裡,不要說床位了,就連招待所停車場的空地都支滿了帳篷。招待所西邊那麵平緩的山坡上,也支著數十頂帳篷,不過那些帳篷一律白色,我知道他們都是西藏本地或來自於青海的朝聖者。既然住宿這般擁擠和艱難,我們倒不如趁著傍晚之前的明亮天光,住到聖湖瑪旁雍錯的岸邊沙地上去。在岡仁波齊山下,向西南俯望,已經可以看見瑪旁雍錯閃現著的一小塊藍色。我們背起行裝徒步走了將近三個小時,終於來到瑪旁雍錯。水光天色,碧藍如一,湖泊似海,波湧如潮。遠近水麵上翔遊著黃鴨白鳥。微風送爽,不知從什麼地方吹來了濕潤的草香,這真是一片少見的人間仙境。原來露宿到這裡的人也不少,帳篷多姿多彩地支立著。為尋個安靜地方,我們轉了半天,終於在貼近湖邊一處山石坡地的後頭安頓下來。“這就是王母娘娘的瑤池。”我說,“我要到裡麵洗個澡。”你說:“不行吧,這水也太涼了。”我脫去衣服褲子下水試了試,渾身上下冷得直打哆嗦,隻好趕緊跑回岸邊曬太陽。“那邊來人了,你快把衣服穿上。”你說。剛才寧靜的湖岸被一群印度男女香客擾動了。他們用帶來的木料燃起一大堆篝火,然後雙手合十又擊掌,由一個高聲吟唱的人率領著,各自口中念念有詞地圍繞篝火轉圈祈禱。他們多彩的裙衣被風吹動起來,頭巾飄逸,更增添著幾分神聖。他們轉過幾十圈,又紛紛站立跪拜聖湖,也向神山岡仁波齊朝拜。這時我們才發覺,距離遠一些觀望岡仁波齊,它才顯得莊嚴好看。我們同時發覺,岡仁波齊雪峰在夕陽照耀下好像燃燒著的炭火。來之前,我根據照片上的認識,誤以為岡仁波齊如此通紅的景觀是在清晨日出的時候,現在明白了,神山最美的時間卻是黃昏。印度香客們做完複雜的朝拜儀式,都蹲在地上喧鬨著互相分發食品。其中有兩個人往我們這裡走來,用右手觸觸我們的額頭,為你我的腦門上點了紅顏色,然後請我們伸出右手接受他們的食物,虔敬地教我們把這一小團一小團的紅糖油麵送進嘴裡。我倆邊吃邊議論,覺得這東西真好吃,甜香甜香的,品嘗過後一分析,其中雜有葡萄乾和開心果,類似於西方宗教裡的聖餐,可惜他們隻給了一點點。香客們散去以後,湖畔又恢複了固有的寂靜。天色也暗著,有明亮的星鬥開始閃爍。我們在帳篷裡能夠清楚地聽到湖水拍岸的聲響。我們兩個似乎特彆喜歡在野外的帳篷裡**。我還記得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裡那對男女主人公也是在野外的睡袋裡**,他們一同感受到大地的震動。或許你我已經意識到分手的臨近,我們之間的**猶如越燒越旺的火焰,經久不息。“怎麼?還要。”你問。“要,我就是要。”我說,“你不許動。”“我要動,讓我動。”你說,“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好。”“你好。”“我要你想我,想死我。”“我也要你想我。”“當然。”你說,“我不能沒有你。”“我折磨你。”“我必須讓你折磨……”大地在我們儘情的呻吟中一波一波振**著,仿佛從地層最深處傳遞上來。我們在那片刻的工夫裡,共同聽到了來自地層深處的風聲、水聲和零亂的人語,還有金屬的敲擊和碰撞。我們甚至聽到一支龐大的樂隊在演奏之前的樂器調試。然後,一切便戛然而止。“我們什麼都好。”你說。“什麼都合得來。”我說,“一會兒我還要。”“你真是不要命了。”你說,“我們都瘋了。”“你知道我現在最想什麼?”我問。“睡覺。”“剛好相反。”我說,“我想穿上衣服到外麵去站一站。”“我要陪你去。”你說,“躺一下我們去,好嗎?”“好。”我拉開帳篷的門簾,“快看,月亮。”一輪碩大金黃的月亮正從岡仁波齊峰頂升起。“真好看。”你說,“我們是不是在童話世界裡?”“你是我的童話,月亮就像你的臉。”“我是你的嬌娘。”“對,你是我的嬌娘。”我說,“倉央嘉措的東山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岡仁波齊就是我的東山。”“小孩兒,你記住,以後要是找不到我了,就來這裡。”“這裡那裡的,我真不知道你究竟要我到哪裡找你。”“定了,就這裡,找不到我,就來這裡。”你說,“這是我最最喜歡的地方。”我們穿好衣服鑽出帳篷。岡仁波齊雪峰在星月的光輝裡慈善溫暖。遠遠的山坡上,白色帳篷裡麵透出搖曳的燈火,好像成百上千的燈籠擺放在地上,那些轉山的人還沒有入睡。“這山是有生命的。”你說,“它見證了我們。”“比任何見證都要珍貴。”靠在我懷裡,你又說:“你是好的,唯一的。”這時,你眼睛裡閃動著晶瑩的淚光。我不明白你心裡想到了什麼事情。“愛我吧?”你揚起臉問我。“我愛你。”我說。“我想告訴你,我也是。”你終於說出來,“我非常愛你,會比你愛我要長久。”“為什麼這樣說?”“我已經老了,小孩兒。”“瞎說。”“我就是老了。”“我要娶你。”你笑笑,“是嗎,你這麼想?”“我就是這麼想。”“要是現在不行呢?”“那就等你老了。”“我老的時候,你才不會要我。”“要,隻要我活著就要。”“你真的這麼想要我?”“當然。”“我已經是你的了。”你說,“知道嗎,小孩兒?你已經得到了我。”月光這時正將廣大的湖麵、群山和荒原照得一派銀亮。附近有幾隻野兔豎著長長的耳朵看我們,一隻泛著紅光的狐狸飛躥過去,把它們驅散了。我們又進到帳篷裡,商量明天回到“塔爾青賓館”那邊,先聯係往拉薩去的車輛,如果時間有兩三天的充裕,我們便登上岡仁波齊轉山。我們還打算著到岡仁波齊峰西側的塔爾青大天葬台去。天地安謐使得時間也似乎凝固住了。隻有從月亮和星星的移動中,我們感受到自己的地球還在正常運轉,而我的心卻沉浸在莫名的憂慮裡。我清楚地球每時每刻的運轉都是不可重複的,過去的就不會再真實地複現。我緊緊摟著你,生怕你會在我夢境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