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馨舉起的菜刀在空中顫了幾下,從手中掉落。他眼疾手快,用手背一擋,菜刀掉在他們的身邊,沒有砍在她的腳上。這是他要的結果。鮮血自他的右手背上流出,很快他腳下的地板就紅了一小片。他不理會手上的血,還是那樣笑著和她相對而立。她先是傻了般地看著他右手上的血流到地上,待眨了眨眼,走到衛生間,再回來時手上多了紙和毛巾。她先用紙擦他手上的血跡,然後用毛巾緊緊地把他的手勒住。不一會兒,血透過白毛巾滲了出來,她這才意識到他傷得不輕。“走吧,上醫院。”她忙穿上大衣拉著他往外走。他任其所為。刀將血管割破,在醫院做了處置後,她不放心,跟著他回到桃花源小區。“雨馨,看來你的病完全好了,要不就是你原本堅強。這我就放心了。我希望在我的命運沒有受到你的裁決之前,你還住在這裡。”她搖了搖頭,看了看他纏著紗布的手。“你要是沒事,我就走了,我要回海景園。”她停了停,才說,“應該裁決你的是你的良知和法律,而不是我。”他以為她做出了決定,要馬上將磁帶交給公安局,想了想,說:“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讓我處理一些事情,再讓你說的東西裁決我。我攔不住你,你住在那裡吧。這一個月,我們要統一口徑,就說你要寫長篇,需要一個人住。你看,行不行?”她模棱兩可地苦笑了一下,轉身出門。待打開海景園住房的大門,掩上,她靠在門上,號啕大哭,似要將所有的痛楚釋放出來。多少日子了,她一個人在無邊的苦海裡掙紮,無論怎麼努力,也遊不出來。脆弱的神經一繃緊,又被她強行拉鬆,要不然,人都能從七樓上跳將下去。地板上那片血跡已經洇乾,她看著它,惡心起來。這才是多少血?和郝良流出的血比起來,好比海裡的水和瓢裡的水。想到郝良,她責怪起自己來,好長時間了,她都淡忘了這個名字,隻知他變態扭曲,沒想那背後他受了多少精神上的折磨。她想到了無名崖上她說過的話:“一旦你先我而去,我會在這裡等你歸來,化成一個望夫石。”可是,他真的去了之後,不知是什麼原因,她竟將他忘得一乾二淨。良知使她身上先不安起來。雨馨給郝良的鄰居家打電話,詢問郝家的近況。結果讓她大吃一驚:郝氏夫婦承受不起老年喪子的打擊,先後去世;他的妹妹在大學讀書,寒假也沒有回來,可能是在打工掙錢;茅草房已經沒有人住,稍值錢的東西都被變賣,地也沒有人種了。她放下電話,長歎一聲:如果沒有孟皓的買凶害人一事,怎麼會有郝良一家如此悲慘的境況! 孟皓打電話給雨馨,她說正在吉林。他問她在乾什麼,她說看看郝良的妹妹,她剛開學;又把郝家的事簡單說了一遍,最後一句是“你造孽深重”。離開郝良的妹妹,她的話不時在雨馨耳邊回響:“林大老板娘,你的五千元我承受不起。儘管我哥哥沒有遺書留下,可是我能猜出他為什麼自殺。都是因為你!在他出事之後,你儘可以棄他而去,沒有人會怪你,可你演出的是什麼愛情絕唱?拿著繩子將一個人從絕望的黑洞裡拉出,待他剛到洞口時,又悄無聲息地將繩子鬆開,讓他重新跌入黑洞。第二次跌入黑洞要比第一次殘酷多少?怎麼,公安局沒有找過你嗎?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告訴警察了,要說害人,最有可能的就是你!彆以為你有了錢就可以為良心贖罪,錢有什麼了不起?那是你傍大款傍來的!你這麼下賤的女人早晚會遭天譴的!”那番話當時嗆得雨馨無話可答。她萬萬沒有想到,她在有的人眼裡竟是個傍大款的女人!曾經的拚力所為,永遠隻有她一個人知道!無人喝彩也就罷了,竟有人扔過來臭雞蛋!她頭疼欲炸,覺得思維就要混亂起來,於是,在心底不斷地對自己說:我是個好人!我不能為彆人的誤解倒下!我千萬不要神經錯亂!千萬不要!待她平靜下來後,仍不斷地舔著自己的傷口,以防如蟬翼般薄弱的傷疤再度破裂。孟皓斷定雨馨看郝良的妹妹時不會說出真相,純屬一般意義上的關心。他怕她忘記或是當時就沒有聽清他說的一個月期限,而真的將磁帶交給公安局;因為在這一個月裡,他要處理幾件大事。於是,他每天給她打一個電話,安慰她的同時,反複說一個月的期限,一個月的期限。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想搞明白,最大的原因就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每天晚上她都要靠安眠藥才能睡著,醒來時茫然失措。為了控製自己少想事情,她又開始吸煙。除吃安眠藥和吸煙之外,她不知自己還應該做些什麼。開始,她待在原來的**,可是一看見上麵的天花板就覺得胸悶。後來,她索性將席夢思床墊搬到半室的地上,躺在上麵,望著天窗外的天。這樣,她能稍稍安靜一些。他覺得自己做得差不多了,約她到桃花源見麵相談。她起初不肯,待他接她時,她發現他的兩鬢已生出白色發絲,頭發蓬亂。不忍心拂他。“雨馨,事先我沒有跟你說明,這一個月裡我在處理身後事。第一,我不知道你懷沒懷上我的孩子,如果懷上,請生下來,為我留條血脈。第二,如果你告發了我,我在遺囑和授權書上都已寫明,你將是鯤鵬公司的老板。這些都在我律師那裡,一旦我出事,他會交給你的。第三,我將從商的經驗和關係網絡整理出來,交給你,望你仔細研讀。就這些。”她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裡,他猜不出她心中所想。他們坐在長沙發上,茶幾上擺著一盆有些枯萎的香雪蘭。說完後,他站起身,走到酒櫃旁,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道:“我問你,郝家三條人命間接死在你的手裡,這些天你的良心沒有不安嗎?”他一仰頭,將酒全部喝下:“沒有!一點都沒有!我知道這樣的回答讓你很不滿意,可是我滿意。沒有那場大火,就沒有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地球上天天有人生,天天有人死,天天有人快樂有人憂愁。我們都是凡夫俗子,沒有必要為彆人哭為彆人笑。任何一人的勝利伴隨的都是另一人的失敗。”她一聽,“嗷”地一聲撲了過去,一口咬住他正端酒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他不動,一動也不動,任著她咬。她鬆口的同時,人也無力地倒了下去。他抱起她到沙發上,用手輕輕地撫著她的背。“彆忘了我剛才說過的話,要是懷孕,就生下來。我多想和你有個小孩啊!”他哭了,淚水滴到了她的頭發上。“這些日子我一個人住在這裡的感覺和以往大不一樣,以前是不知你在哪裡,現在明知你在海景園,可就是不敢找你。我這一輩子隻愛你一個人,生生死死我都愛你!榮華富貴對我都是過眼煙雲,金錢對於我早已是數字概念。隻有你,能夠永遠占據我的心。”他緊緊地摟住她,一分一秒都不鬆手。她閉著眼睛一字不落地聽,腦子裡卻是郝良和他的父母死不瞑目的慘相。“孟皓,”她已氣若遊絲,聲音低得隻有他俯耳在她嘴邊才能聽清。“我也愛你,無時無刻不在愛你。然而,這愛的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折磨得我恨不得現在就死掉。為什麼你偏偏是害了郝良的凶手?為什麼你愛我愛得連良知都沒有了?”“你身體不好,彆說了。還有五天就到了我說的期限了,這幾天你就住在這裡吧,讓我好好地照顧你。再說,如果你告了我,也為我留下最後的美好的日子。”雨馨留了下來,他們對外隻稱要一起到外地玩幾天,然後,關掉手機,拔掉電話線,安安靜靜地日夜相對。白天,他們像所有的平凡夫妻一樣,做三餐飯,洗衣拖地,互問身體的情況;而夜晚,大不一樣,各睡各的,想著各自的心事。最後一天的下午,雨馨說:“我要回海景園一趟,不管我做出了什麼決定,都會在第二天回來,當麵先通知你。請你等我。”他微笑著點點頭。她躺在海景園的席夢思墊子上,望著上麵傾斜的天窗。當初買這房子,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喜歡這天窗,喜歡透過這個長方形的東西看白雲,白雲過後看藍天。現在她想,可是透不過藍天,看不到的是無邊無際的宇宙。好比是看人,透過外表,彆人究竟能知道他多少秘密?就這一天,認真起來,還不到一天,可它是一個月的最後期限。一周有七天,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每天都會有白天和黑夜,這些無非都是人為的標定,為的是人類生活起來更方便。自認識孟皓以後,有三個他們自行設定的期限:一年之約,婚姻合同,加上現在的一個月。這些限期的原則是為了他們自己,哪怕是最後的一個月生死期限,那也是為了雙方個人或良知或私欲的選擇。方便了自己,可是,那些被期限甩出去的人呢?然而,不甩出彆人,自己如何實現個人的欲望?是良知重要還是私欲重要?郝良愛她,孟皓愛她,她愛郝良,她愛孟皓……望夫崖,香雪蘭。天黑了下來,今天沒有月亮,屋裡漆黑一片。林雨馨起身下床,沒有開燈,她順利地摸到磁帶,暗夜中死死地看著它。緊握著它。她的手又摸到了香煙和打火機,拿起,從煙盒裡麵抽出一根,叨在嘴上。她一摁打火機,裡麵騰出一根高高的火苗。她看了看嘴邊的煙,又舉起手看著磁帶。火光同時將香煙和磁帶照得紋理清晰可辨……
第二十八章 天窗(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