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娃，來，多吃些。爸爸……我、我做了你以前最愛的涼拌兔，”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夾了一筷子紅油油的肉塞進方宏漸的碗裡，夾了一半又有些踟躕，“……也不知道你現在還喜歡吃不。”“當然喜歡，”方宏漸連忙把碗端上了些，接過肉，笑著對男人道，“爸，你自己多吃些，我曉得自己夾。”夕陽西下，一間老舊的房屋裡正坐著三個大男人。白熾燈下，能看見木製的方桌上滿滿當當擺了七八個家常菜，兩瓶啤酒已經被起開，玻璃杯裡倒得滿滿當當的。父子三口一人坐一邊，倒也不算擠，但方宏漸總覺得自己左手邊的那人不夠坐，每夾一個菜，那人的胳膊肘都要往他臉頰上懟一次。方宏漸越躲，那胳膊肘越往他身上靠。“嗤。”一顆花生米被那人夾了起來，方宏漸聽見耳邊帶著些痞氣的聲音嘲諷，“爹，得了吧。人家在國外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這破涼拌菜也就咱爺倆這種糙人吃得慣，彆丟人現眼了。”隨著小兒子話音落下，梁大軍眼裡喜悅的光漸漸熄滅。方宏漸見狀忍不住放下筷子，皺起眉頭扭頭道，“小灝！”方桌不大，兩人肩膀不過隔了一個拳頭的距離，他這一扭頭，就對上一張見棱見角的陽剛麵龐。記憶中清瘦調皮的少年如今已長得身材高壯，鋒芒畢露。一雙眼睛倒是依舊黑黝黝的，卻比年少時多了些銳利和煞氣，看得方宏漸一愣。“看、看什麼看！？”被叫到的人不知是不是不適應兩人這麼近的距離，上身往後仰了幾分，眉毛卻挑成凶神惡煞的弧度，把嘴裡的花生米咬得嘎嘣響，“怎麼？老子說錯啥了！？”“小灝……”方宏漸無奈地歎道。梁三這副故作凶惡的模樣，方宏漸並不怎麼怕。在他眼裡，弟弟仍舊是那個跟在自己身後吸著鼻涕的小屁孩，縱然小屁孩長大了，卻依舊大不過他。方宏漸知道弟弟心中還有氣，姿態不由得放得更軟了些，衝著他柔聲道，“爸做的菜那麼好吃，咱們以前還搶著吃呢，你忘啦？”“都說了是以前了……”青年扭過臉端起杯子一悶而儘，像是不欲與兄長對視，嘴裡卻依舊不饒人，“鬼知道現在你什麼德性！”“沒有變的。”方宏漸夾起一筷子兔肉放進弟弟的碗中。“小灝，雖然我們都長大了，但有的東西是不會變的……”雖是在說口味，但方宏漸其實是想說他們父子兄弟間的感情，“而且這次我回來，就是想……”“夠了！”話音未落，身旁的人卻好似炸了毛一般，直接把筷子往桌上一甩，起身踢開了凳子，“老子他媽的不想聽！”“姓方的，彆那麼叫我，”青年語氣冰涼，居高臨下地衝著方宏漸道，“你姓方，老子姓梁。咱倆早就沒什麼關係，彆他媽的叫得那麼親熱！” 說完，他便走進了臥室，“嘭”地一聲，將門一把摔上。“個死孩子！”梁大軍瞪大眼衝那緊閉的房門啐了一聲，又不好意思地衝方宏漸安慰道，“宏娃，你彆介意，老三他就是這破脾氣，這幾年翅膀硬了，發瘋起來誰也壓不住。”“爸，沒事的，我知道。”方宏漸勉強地笑笑。無論是弟弟的發火還是養父的客氣，都令他心生難受的同時，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確說錯了。很多東西，其實早已經變了。時光虛無縹緲，卻比看得到的現實還要令人覺得殘酷。方宏漸抿了口酒，壓下悶意，輕輕拍了拍養父的手背，反過來安撫他道，“咱爺倆先吃，給小灝留點兒，他晚上餓了再熱。”“成！”梁三這渾樣看樣子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梁大軍轉頭就把小兒子忘在身後，關心起大兒子這幾年的生活來。“你給爸說說，這幾年咋過的？那手機信號不好，每回和你也嘮不了幾句，在國外沒餓著凍著吧？”梁大軍一直知道老二的親生父母不願他們多加來往的，所以這些年也沒有多去打擾方宏漸。但畢竟是自己養了十幾年的娃，心中一直掛念著。見兒子依舊願意叫他一聲爸，他也不矯情了，幾杯酒下肚，便漸漸恢複了爺倆以前的相處模式。“當然沒有，那麼大的人了，爸你還不放心我？”方宏漸夾了一塊子鹹燒白到梁大軍碗裡，簡單說了些自己在外的生活片段。養父半輩子窮苦，以前拉扯他們兩個的時候，每每收破爛賣了些錢，就拿來給他和弟弟買吃穿和課本了，褲兜裡窮得響叮當，自己根本就不舍得吃什麼肉。好在如今日子好些了。方宏漸看他們現在住的這處房子雖然不大，但好歹兩室一廳，屋裡儘管不怎麼齊整，生活物品倒一應俱全，比他們住在地下室裡好多了，想來是弟弟掙錢置辦的。“也是，你從小就讓人省心！”梁大軍點點頭，又忍不住嘮叨起小兒子，“不像老三，天天招惹是非，我簡直成天擔驚受怕的，生怕哪天警察就上門了！”“警察上門？”方宏漸皺起眉頭，想起弟弟手臂上那大片的紋身，心中不安。“爸，小灝現在……在哪兒工作？”“工作？”梁大軍本來不欲在大兒子一回來就給他說這些煩心事的，但眼見著自己話都說到這兒了，也不瞞著，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道，“他有個屁的工作！一天到晚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前兩個月腦殼還差點被開瓢了呢！老子早晚要被他氣死！”“嘭——”緊閉的臥室門忽然從裡麵傳來一聲狠踹，像是裡麵的人不滿被這麼告黑狀。“踹！你再踹！？”梁大軍六十好幾的人了，中氣倒還挺足，一拍桌子，聲音震天響，“小兔崽子！老子說錯哪點兒了？！”“老子有工作！”門後傳來不爽的回吼聲，隻不過聲音被一道門隔著，傳到客廳裡嗡悶嗡悶的，氣勢一下就弱了起來。“屁工作！”梁大軍毫不留情麵地唾他，“你給彆人當打手當看門的，算個球工作！？”門內安靜了一瞬，又傳來重重一踹，裡麵的聲音氣急敗壞：“那他媽叫保鏢！！！”“保鏢保鏢……”梁大軍嘟囔著氣哼一聲，“我看你就是個寶氣！”“噗……咳咳！”方宏漸正倒了杯茶醒酒，差點沒被嗆到。原本不安的心被這父子倆一通隔門對吼給整得哭笑不得，他怕老爹再說下去弟弟該炸毛出來發飆了，連忙給梁大軍斟了杯茶，“爸，咱吃飯，吃飯，有啥事吃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