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紅粉(1 / 1)

下意識的尖叫被生生憋了回去,我瞪大了眼睛,一股股的熱氣從翕張的鼻翼急促地噴出,一張端正又不失英氣的臉龐瞬時映入眼底……隱隱隻覺得這張臉好像似曾相識。見我滿眼的驚惶,他微微湊近到我的耳邊,聲音壓得極低,“您彆怕,奴才瑞寬,是四爺的人。”我一愣,瑞寬……好像是那日在七爺府門前過來問話兒的那個侍衛首領,後來也曾見過的。仔細地打量了他一下,雖然當時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還是可以認得出來。我命令自己放鬆下來,又衝他微微地點了點頭。他見我示意明白,輕輕地放開了手,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悄悄地往前挪了一點兒,向兵卒們集中所在的地方張望了一下。正房那邊依然在喧鬨著,聽著仿佛兵卒們在盤問著些什麼,高聲喝問與哭叫討饒聲交織成一片。瑞寬回過頭來,對我輕輕擺了擺手讓我待在原地,他先低著身子往房後退去,眼見他半截身子沒入房後,低下頭仿佛跟誰說了句什麼,又抬頭示意我過去。我咽了口乾沫,儘量悄無聲息地移動著,至於樣子好不好看,現在卻是顧不得了。一點一點好不容易蹭了過去,扒著後房簷兒才看見瑞寬站在了一把梯子上,底下有兩個人正牢牢地扶著。我忍不住咧了咧嘴,看來他們想得還真周到,知道我不會高來低去的功夫。轉而又想到若是他們沒來,我自己一個人想要下去還真不是件容易事兒。瑞寬不知道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見我過了來,先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進而將我整個人慢慢地拉了過來,低聲說了句:“奴才失禮了。”就將我半抱了起來放在肩頭,然後小心地下了梯子。底下的兩個人忙伸手扶了瑞寬,直到他站定將我放了下來,那兩個人才鬆手,沒說話隻是給我打了千兒。我忙得伸手虛扶了一下。瑞寬跟他們做了個眼色,那兩個人點點頭,轉身朝山坡下的小樹林裡奔了過去。“福晉,咱們這就走,有什麼話兒等離開這兒再說。”瑞寬神態恭敬地彎腰說道。我微微福了福身,低聲說:“真是有勞了。”他忙又彎了彎腰,“您折煞奴才了。”這才引著我往樹林裡走去。沒走多遠,就聽到了馬匹的噴鼻聲傳來。我張望了一下,方才那兩個人已經坐在馬上了,一輛天青油布的馬車就在他們身後靜靜地停著。瑞寬快走了兩步,將腳蹬放好,又掀起了簾子。我忙也快走了兩步,手腳並用地爬上了車去。轉回身兒正要坐好,一抬眼看見瑞寬一隻手伸在空中,有些愣地正看著我。我不禁有些奇怪,可轉念就想到方才自己上車的身手好像太麻利了些,我臉一紅,乾咳了一聲,“這個,逃命要緊,咱們快走吧。”瑞寬臉頰**了兩下,一低頭,沒說什麼就放下了車簾。隻聽見他輕喝了一聲,馬車晃晃****地動了起來,馬車裡雖不豪華,卻布置得很舒服。一股讓我異常熟悉的檀香味隱約浮散在空氣中,我做了個深呼吸,順手拿過一旁的靠枕抱入了懷裡,心裡這才稍微覺得平安了些,一陣疲累傳來,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福晉,再過一會兒咱們就進皇城了。”瑞寬靠近馬車朗聲說道。“我知道了。”我輕聲應了一下。冬日早上的北京城分外地安靜,隻有馬車車輪壓出的嘎吱生分外清晰。在路上走了整整三天,曉行夜宿,雖然瑞寬一直都是以我的舒適安全為第一位,但看得出來他心裡是很著急返回京城的。這幾天聽他大概說了一下我離後京裡的情形,有些事他不說,我也沒問。心裡頭兒明白得很,不論是因為他不知道,還是不能說,總之我問了也是白問。但瑞寬卻因我沒有追根究底而鬆了一口氣。我失蹤的事情並沒有鬨大。康熙皇帝親自下了旨意,表麵上婚事一切照舊,對我隻是暗裡查訪。一個皇子福晉被人綁走,傳了出去皇家臉上無光,於我的名節也有礙。就在三天前,胤祥已經成親了,鑼鼓喧天,八抬大轎把“兆佳氏”娶回十三貝子府。日子是早就定好的,既然我“沒失蹤”,自然要按照欽天監選的黃道吉日成婚,至於那個“新娘”,隨便找誰都可以代替吧。胤祥被困在京裡騰不出身來,找我的事情自然就落在四爺身上,八爺他們雖然暗地裡明明白白的,可畢竟不能搬到台麵上來說。這回兩邊人馬博弈的結果,在我的自救和趙鳳初有些不明的態度之下,仿佛是四爺贏了這一局。而瑞寬急著送我回來的理由,就是所謂的三朝回門。今天是麵聖謝恩的正日,也是我在各親貴福晉們麵前正式亮相的機會,娶親時新娘披著個蓋頭看不見臉麵還好,可是親戚見麵時總不能還帶著蓋頭出來吧。雖說能以我身子不爽為由推了這次妯娌相見,可這畢竟是萬不得已的辦法。胤祥被人說天生晦氣已經說的夠多了,我再不想又因為我而讓人在背後嘲笑他,因此也是催著他們快走。“呼……”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隻覺得這會兒臉上熱得很,正想伸手摸摸自己的額頭是不是有些燙,卻一眼看見了袖口邊兒滾的水貂皮。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才放下手來,今兒一早兒,瑞寬就告訴我,一套正福晉的冬服冠冕就放在馬車裡。這會兒這套可以稱之為豪華的禮服就穿在我身上,拜之前做側福晉時的經驗所賜,這衣服穿戴起來雖複雜,倒也難不倒我,更好在冬日的冠冕是冠帽而不是扁方兒,隻梳個盤髻就是了。這些都還好說,隻是方才進了宮門之後,好像有人來和瑞寬說了幾句什麼。過了會兒他才來跟我講,今兒皇上身子不爽,特旨免了晉見,而胤祥正往我這邊兒來。我心裡一喜,雖不知道康熙是真的身子不好還是他不想見我,這個結果對於我都是求之不得的。可我咧嘴剛咧了一半兒,瑞寬又大喘氣地告訴我,作為照看胤祥長大類似於養母身份的德妃要見我,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那個看似溫和寬厚的女人……若是不知道我真正身份,按照禮數兒,她應該是等我去拜見她,而不是單獨提出要召見,既然她知道了,那……“主子,請跟奴才來。”一個小太監畢恭畢敬地垂手說。“啊……哦,走吧。”我舔了舔嘴唇兒,對他輕揮了揮手。瑞寬送我到了西六宮側門就不能再前行了,臨去在我耳邊快速地低語了一句,我隻聽到兩字:“不要……”正想問他什麼不要,裡麵的太監已迎了出來,瑞寬忙躬身退下了。看著四周熟悉的宮牆、樓閣、甬道,沒過一會兒就到了長春宮門,抬頭看了眼那熟悉的三個字,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福晉?”小太監見我站在門口不動,輕喚了我一聲。“嗯,走吧。”我勉強笑了笑。“十三福晉,您在這兒稍等,奴才去通報一聲。”小太監將我帶到了長春宮的後花園裡。我知道按照德妃的習慣,冬日裡她一向是在花園東頭兒的暖閣裡起居的。“勞煩公公了。”我笑說了聲。小太監忙打了千兒,“那奴才去了。”說完轉身往東暖閣快步走去。我緩緩地環視四周,有多久沒來了?好幾年了吧。這裡的一草一木,竟仿佛沒有什麼變化,就好像皇宮裡那些宮規一樣,不論合不合理,就那樣沉默而堅硬地存在著。而唯一改變的就隻有人。方才進了長春宮,一路碰上的宮女、太監,竟沒一個人是我認識的。我漫步走到假山邊兒往上望去,廊子還是曲曲折折地向上盤去,那個書房是不是依然靠窗放著書案,多寶格上擺滿了價值連城的古董字畫,旁邊是一個舒適的榻子?以前我經常和胤祥靠在那裡談天說地……一股難以克製的笑意浮上了心頭,我忍不住彎了嘴角兒,記得那次在書房……“喲,這是誰呀?”一個嬌俏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後不遠處響了起來。我一頓,苦笑了一聲,這個聲音還真是熟悉呀,她說話時總帶了一點兒甜膩的尾音,年氏……“是不是十三爺的新福晉呀?”一個溫婉的聲音輕輕地響了起來,“福晉不是說了嗎,今兒娘娘要見的。”“妹妹你說的是,瞧我這記性兒,昨兒爺剛說的,今兒就忘了,聽說十三爺這回又是寶貝得緊,成親那天都不讓人鬨洞房的,我倒是真想見見呢,看看她比……”年氏嬌笑了一聲,語氣裡有幾分好奇,卻也就有著幾分幸災樂禍,“又是”兩個字咬得分外清晰。“姐姐。”鈕祜祿氏急促地低喚了她一聲,顯然是怕她再說出些什麼,讓我麵子上過不去。我微微一笑,腦子裡浮現的不是鈕祜祿氏那溫和秀麗的臉孔,而是她的四阿哥,未來的乾隆皇帝弘曆那張沉靜的小臉兒。我默默地吸了口氣,心裡突然有了類似於歡愉的感覺,這會兒年氏說什麼我都不會在乎的,彆說她想看看我怎樣,就是不想,我也會讓她看的。我扯了扯嘴角兒,擺出一個端莊有禮的笑容來,低頭慢慢地轉回身來福了福身,朗聲說:“兆佳氏·魚寧見過兩位姐姐。”對麵一陣靜默,“妹妹快請起。”鈕祜祿氏過了一會兒才忙忙地說道,聲音裡卻有了兩分猶疑。“她的聲音怎麼……”年氏囁嚅地說了一句。我直起了身子,抬頭看向她們,笑問:“我的聲音怎麼了?”“啊!”一聲有些淒厲的尖叫長長地響了起來。“哢啦”一聲,年氏踉蹌地退了兩步,花盆底兒重重地敲在青石地麵上,聲音甚是刺耳。原本脂粉嬌豔的臉,襯著她因驚恐而大張的眼睛,反而變得粉底慘白,胭脂血紅。眼看著她腿一軟,想要伸手抓住身旁的鈕祜祿氏,鈕祜祿氏卻隻是愣愣地盯著我,並沒有理睬她。年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握著絹帕的手青筋突起,一隻細長的手指哆嗦著指向我,嘴唇兒也不自知地顫抖著,嘴裡卻含糊不清地在說些什麼。原本在不遠處候著的宮女太監忙擁了上來,對麵一陣混亂。我心裡冷笑了一聲,掉轉目光看向從方才起一直默默無語的鈕祜祿氏。她還是怔怔地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看我的目光裡有驚訝,有了解,也有著些微的恐懼,而與年氏不同的是,她的眼底還有兩分釋然的放鬆。為了她這兩分釋然,我衝她微微一笑,不管我的存在對鈕祜祿氏有什麼意義,她能為了我還活著而喜悅,儘管隻有一點點,但那也足夠了。見我衝她微笑,鈕祜祿氏也回了我一笑,一個包含太多情感的笑容,仿佛是困擾了她很久,可現在卻恍然大悟,溫柔而無奈……鈕祜祿氏穩了穩情緒,正要開口。“你們都放開!”年氏一聲厲喝。我轉頭看了過去,她已被宮女們從地上扶了起來,冠冕有些歪斜,一個丫頭正想幫她擺正,卻被她一把推開。那雙美麗的杏眼兒圓睜,臉上恢複了血色,胸膛也急速地起伏著,紅豔的嘴角兒高傲地翹起,兩個碧綠的翡翠墜子不停地在她耳邊搖晃著,目光如利箭般不停地向我射來。我低低地哼笑了一聲,看來方才受了驚嚇之後,她已經明白過來了,我是人不是鬼。看著她盈滿了怒火、嫉妒、憤恨的眼睛,我不禁想,如果可以選擇,大概她寧願活見鬼,也不願意見到我這張臉吧?更何況她討厭這張臉的理由,不是為了我長得像誰,而是因為——我就是我。“哼哼……”思緒飄轉間,年氏已是跨前一步,不顧一旁伸手欲拉她的鈕祜祿氏,有些尖銳地笑了一聲,嬌聲說,“咱們這十三福晉長得還真像一個人呀!”我忍不住輕嗤了一聲,這種攻擊對於我而言連微風都算不上,往前緩走了兩步,我抬眼看她,笑說了一句:“是嗎?這倒未曾聽說過。”年氏碰了個軟釘子,她急速地喘息了兩口,下死眼地盯著我,顯然是在盤算著說些什麼才能刺痛我。“姐姐,咱們還是進去再……”一旁的鈕祜祿氏怕她再生事,連忙走了上來溫聲說道。年氏卻仿佛沒聽到一樣,頭也不回,不耐煩地反手甩了正扯著她袖子說話的鈕祜祿氏一把。鈕祜祿氏冷不防兒,不禁往後栽崴了一下,伺候著的丫頭們忙伸手扶了她一把。鈕祜祿氏穩住了身子,臉色不禁一沉,示意丫頭們放手。她看了年氏一眼,一抹怨氣瞬間滑過眼底,她沒再說話,隻是悄沒聲地往後退了一步,安靜地站在年氏身後不再言語,垂下了眼,隻是手裡的帕子攥得死緊。年氏許是被我的再度複活氣瘋了心,一時竟不想想這是哪裡,我又是為什麼可以這樣大搖大擺地出現,她仿佛是個被激怒的黃蜂,揮舞著毒刺向敵人一次次地攻擊著,渾然不在意最後的結果是同歸於儘。她嘴角兒生硬地擰了擰,“哼,沒聽過嗎,妹妹大概不知道吧,以前沒了的側福晉可是咱十三爺的心尖子,比自個兒的命看得都重,雖說現在人死了,可在十三爺的心中……”她頓了頓盯住我雙眼,語帶嘲諷地說了一句,“跟個死人爭,妹妹以後可辛苦了,哼哼。”“死人”兩個字說得分外重,顯是譏刺我的“死而複生”。我原本麵帶微笑地聽她說個不停,心裡明白,她不過是個想拚命霸占自己男人全部卻不得的可憐女人罷了。可聽她一口一個沒呀,死呀的,最後竟當著我這個大活人說什麼死人,心裡不禁有些添堵。“哼,”我輕笑了一聲,年氏原本得意笑著的麵容一整,我笑看著她,清晰地說道,“謝謝這位姐姐提醒了,不過——”我也頓了頓,挑眉笑道,“與死了的人爭自然不容易,可總比跟活人爭要容易多了,不是嗎?”年氏的臉刷地一下變成慘白,身子晃了晃,仿佛比剛才初見我時更甚,她下意識地將屈起的指節頂在齒邊,神經質地輕齧著,眼中射出的光芒已不是用“惡意”兩個字就可以形容的了。她身後的鈕祜祿氏也猛地抬起頭來看向我,眼中的神采仿佛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我微微一怔,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她們怎麼還是對我疑心重重,難道說……我忍不住皺了眉頭。“咳。”一絲輕微的咳嗽聲突然傳入耳中,我聞聲轉回身兒看去,與冬暖閣相連的廊柱邊,正站著幾個旗裝麗人,也不知來了多久了。一個端莊秀麗的臉龐先映入了我的眼簾,李氏正用帕子緊緊地捂著嘴,可忍耐不住的咳嗽聲依然從指尖傳了出來。見我看見了她,她勉強一笑就彆轉了眼,又忍不住地輕咳了一聲,印象中一向精明厲害的眼,這會兒竟隻有一絲疲累現了出來。我有些奇怪地又看了她了一眼,就調轉了眼光看向一邊身量兒略矮的那個女人。平順的娥眉,挺直的鼻梁,抿得緊緊的嘴角兒,細長的丹鳳眼這會兒看起來深得仿佛看不見瞳仁兒,麵容看起來卻十分的平和高貴——四福晉那拉氏。看著她唇邊兒緩緩漾起的微笑,恢複了清明的眼,不知怎的,我心裡突然一冷,方才那話她也聽到了吧。那拉氏緩緩地走了過來。看著那笑容越來越近,我猛地反應過來,正要福身下去,她已走到我身前,一把拉住了我。我下意識抬眼去看她,幾年沒見,歲月已讓她的眼角兒有了輕微的紋路,可皮膚看起來依然白皙柔潤。“魚寧妹妹吧?”她笑問。我點了點頭,嘴唇兒動了動,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想行禮,手臂又被她拉得死緊,隻好乾乾地笑了笑。那拉氏對我的尷尬卻仿佛視而不見,隻是笑說,“我是你四嫂,今兒你四爺不在家,前兒就出城了,所以隻有我帶著幾個妹妹過來了。”她上下仔細看了我兩眼,好像在探尋我這些年的變化,又笑說,“對了,娘娘正等著見你呢,方才小太監一來說,我就自動請命來迎你了。”看著她的笑容,我心裡突然有了幾分無奈,這種明知是假還要當真的話,究竟還要說多少……我忙低垂了眼,壓下心底的不耐煩,隻是微笑著說:“怎麼敢勞煩您過來迎,這豈不是亂了規矩,魚寧愧受了。”那拉氏溫和地笑了笑,“你知道的,你四爺和老十三一向處得最好,你在我眼裡就和自己親妹妹差不多,哪來的那麼多規矩呀,妹妹多慮了。”說完她笑看著我,臉上仿佛隻有初見妯娌時的溫婉和善。我的心猛跳了兩下,這話一入耳,我仿佛又看見了那次在馬車裡,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那個那拉氏,也是這樣溫和仿佛又有些無奈的表情,可結果……“你知道的,你四爺和老十三一向處得最好”,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嗎?那這是她自己想說的話,還是東暖閣裡的那位讓她先給我提個醒兒呢?不及我細想,那拉氏已是轉手過來拉住了我的手掌,笑說:“那咱們快走吧,彆讓娘娘等急了。”我隻覺得她的手指冰冷,握著極不舒服,下意識地想掙脫,忙又克製住了,任憑她拉著我往東暖閣走去。身後細碎的腳步聲響了起來,我知道年氏、鈕祜祿氏她們定然跟了上來。離東暖閣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德妃——那個看起來寬和,卻如母獅般守衛著自己領地的女人,她會如何對我呢?或者說,皇帝又會讓她如何對我呢?不論心裡多麼不想見,與她的距離還是越來越近。眼瞅著正門上的猩猩氈門簾被人掀了起來,有人從裡麵出來了,我一怔,那拉氏腳步也是一頓,再仔細看是個小太監。他一抬頭看見我們過來,忙得快走了兩步,到了我們跟前一個千兒打了下去,“奴才給福晉們請安。”“起來吧。”那拉氏和聲說了一句,“你不在裡麵伺候,怎麼又出來了,娘娘著急了?”那小太監一笑,“回福晉的話,是方才有人來回,四爺從城外趕回來了,這會兒同了十三爺正往這邊兒來,娘娘讓奴才去迎的。”對這小太監所說的話還來不及反應,隻覺得握著我的手指一緊。“啊!”我忍不住輕呼了一聲,下意識地轉眼去看那拉氏,她略偏了臉看不到表情,隻能看到隱隱哆嗦著的緊抿的嘴角兒……沒等我再仔細地看她,那拉氏已經回過頭來衝我微笑著說:“妹妹,咱們還是快進去吧,沒的叫娘娘等得心急。”“嗯,您說的是。”見她調轉了目光過來,我忙微微低下了頭,輕聲應了一句,至於背後年氏的輕哼聲,我寧願當做沒有聽到。“那你快去吧。”那拉氏吩咐了那小太監一句,就又拉了我往屋裡走去。門裡伺候著的小丫頭們早就把門簾子掀了開來,見了我們進來都福身請安。那拉氏和聲說了句:“起來吧。”又很隨意地對我笑說,“娘娘今兒一早就念叨你呢,看來心情好得很呢。”我勉強一笑,德妃心情很好的時候不算多,通常隻意味著三件事兒:皇帝好,十四爺好或是四爺有了好事兒;但絕不會包括了我。一進屋子一股熟悉的香氣飄進了鼻端,多寶格子上的擺設也沒有改變,我情不自禁地瀏覽著屋內十分熟悉的一桌一椅。“妹妹。”那拉氏輕呼了我一聲兒。“啊?”我下意識應了一聲,見她向我努了努嘴,做了個眼色。我順勢抬頭看去,暖閣子裡一個貴婦正半歪在那裡盯著我看,容長的臉麵,略微隆起的鼻梁兒,白皙的皮膚,烏黑的發髻,雨過天晴色的旗裝,一雙丹鳳眼兒裡透著柔光,隻是眼角兒卻多了幾道淺淺的紋路。我不禁眼前一晃,感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初見的那一天……多年不見,德妃的容貌仿佛並沒有什麼大的改變,看起來依然是個溫和瑞麗,卻又隱含著一股讓人不敢輕視的皇族威儀的女人,若是沒有四爺和十四爺的關係,她對我也不算差了。見我直直地站在她跟前,德妃略微抬起了身子,目光緩緩地上下打量我一回,眼中隱隱也透著回憶,有幾分憐惜,卻也有著更多讓我讀不懂的情緒。見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既不行禮也不說話,那拉氏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唔?”我猛地警醒了過來,忙福下身去,恭敬地行了一個宮禮,朗聲說:“兆佳氏·魚寧給德妃娘娘請安,娘娘吉祥!”“快起來吧。”德妃溫和地說了一句。“是,謝娘娘。”我緩緩地站直了身。沒等我完全直起身子來,德妃輕聲說了句:“孩子,來,到我這兒來。”我身形一頓,有些愣地抬頭向她看去,德妃已坐直了身子,一臉溫和地笑看著我。一旁的那拉氏輕推了我一下,笑說:“妹妹怎麼愣著,娘娘叫你呢。”我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正笑著的那拉氏,以及她身後表情各異的李氏、年氏和鈕祜祿氏一眼,暗自在心裡做了個深呼吸,就微笑著低頭向閣子邊走去。沒走了幾步就到了德妃跟前,心裡正飛快地盤算著,要怎樣開口,又應該是怎樣的表情。可沒等我盤算好,一隻溫暖的手就握了過來,不是很緊,卻好像令人無法掙脫,我隻覺得自己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覺地一硬,忙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來,”德妃卻仿佛一無所覺朝我微笑著,一臉的慈祥和藹,“過來坐我身邊兒。”她拍了拍身旁的墊子,我張了張嘴剛要推辭,德妃的手稍稍用了用力,我不敢掙脫,也隻好順勢坐下。“娘娘……”我隻覺得嘴巴乾得很,囁嚅著說了一句卻又不知道怎樣接下文,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時候德妃比康熙皇帝更讓我害怕。正想著要如何開口以避免這樣的尷尬,德妃突然伸了另一隻手過來輕撫上了我的臉。我現在已經不是手臂僵硬而是全身僵硬了,隻覺得她放在我臉上的手仿佛是一個又重又硬的碾子,緩緩地在我臉上碾過來碾過去。雖然大腦條件反射下所發出的命令是要對著她笑,微笑也好,傻笑也好,但我卻不能確定自己的嘴角兒是否有努力去執行命令。德妃一邊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龐,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渾然不在意我甚是明顯的僵硬。“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她突然開口,緩緩地說了這兩句話,我心猛跳了兩下,心知肚明德妃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這些年德妃或許一直認為,我嫁給胤祥,多少跟她的那番警示有很大關係。隻是她不明白,我是因為真心想嫁才嫁的。雖然自從來了這裡,我謹小慎微儘力不露了半點兒言語我來自未來,也儘量以一個古人行為準則來生活,但心的自由我從不打算放棄,這會兒聽著德妃仿佛有些感謝似的言語,心裡不自禁地泛起一陣冷笑。我垂下了眼,掩住了眼底可能會映出的真實情感,恭敬地答道:“回娘娘的話,還好,也不算辛苦。”話聽起來有些乾巴巴的。“唔,那就好。”德妃點了點頭,卻不甚在意,她微微抿了抿嘴角兒,“準備婚事也是很麻煩的,規矩太多,偏又一樣兒也不能少。”她笑著對一旁捧著茶盤走上來的那拉氏笑說了一句,又慢慢地收回了手。我心裡不自禁一鬆,隻覺得壓力驟減。“娘娘說的是。”那拉氏笑答了一句。德妃伸手接過了那拉氏親自捧過來的茶,一邊兒用蓋碗兒輕撇著茶葉沫子,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那胤祥對你可好?”我覺得自己的眼皮急速地跳了兩下,不及多想德妃問這句話的意思,腦海中已自動地映出胤祥那張爽朗的笑臉。我情不自禁地窩心一笑,過了會兒才想起來還沒有回答德妃的問題,趕緊抬頭向她看去,扯了個笑容正要張口說些什麼,卻看見德妃臉上的笑容越發深了起來,眼裡也透著兩分愉悅,與方才的笑容大不相同。“娘娘,看來十三弟疼媳婦兒疼得緊,您就放心吧,看妹妹那一臉的甜意,還用她答嗎?”一旁的那拉氏笑謔了一句。下麵的李氏也賠笑著說:“就是,看魚寧妹妹的樣子就知道了。”她頓了頓,又說了句,“妹妹真是個有福之人,你們說是吧?”她輕推了推站在她身旁的鈕祜祿氏一下,鈕祜祿氏不善言辭,隻是微笑著點了點頭。年氏雖也笑著,隻裝作沒聽見,嘴角兒卻不以為然地擰了下,又拿著手帕子輕沾了沾唇邊兒做掩飾。我應景地擺出了一副嬌羞的笑臉,任憑她們打趣,心裡卻明白種種做戲的言詞和表情根本瞞不過眼前那些女人的眼睛,就更不用說德妃了。隻有方才我想起胤祥時的笑容,才是這屋裡到目前為止唯一的一個真實表情吧,也正是因為這個表情,才讓德妃和四福晉鬆了一口氣。“妹妹,你也嘗嘗這參茶。”那拉氏微笑著也捧了一碗茶給我,我忙站起身來恭敬地接了過去,道了聲生受。煙霧繚繞中,一抹人參特有的藥味兒傳了出來。我撇了撇沫子,剛端到嘴邊想喝,年氏嬌笑著說了句:“娘娘還真是疼新媳婦兒,這茶是皇上賞的,前兒拿了來,娘娘今兒才喝,就賞了魚寧妹妹。”我一愣,眼角兒卻不經意看到德妃拿著碗蓋兒的手頓了頓,那拉氏卻是一副有些惱怒卻不得發作的樣子,隻是尷尬地抿嘴笑了笑,我腦海中不期然地想起方才瑞寬說的話,“不要……”手裡這杯參茶轉眼變成了燙手山芋,不論好與不好,我都不想喝卻又不能不喝。我裝模作樣地吹沫子、撇渣子地拖時間,可再折騰下去茶就涼了。一旁的德妃並不說話,隻是慢條斯理地品著茶,那拉氏也轉了頭去和李氏她們說起了家常。我將臉埋入煙霧中,心裡仔細想了想,不管怎樣,也得作勢喝一口。我慢慢地將茶放在了嘴邊,咬了咬牙,正要喝,門口太監的尖厲嗓音響了起來,我第一次覺得這種聲音如此悅耳,“回娘娘,十三阿哥給您請安來了!”屋裡突然一下子安靜了起來,一抬頭,就看著一旁的那拉氏對我笑說了一句:“這十三弟來得可還真快呢。”我笑了笑沒說話,隻是順勢把茶杯很自然地放在了一邊,站起身來等著胤祥進來,忽然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德妃將手裡的茶杯遞給了那拉氏,又緩緩地坐直了身子,她輕微地咳嗽了兩聲,“快讓他進來吧。”小太監應了一聲。沒過一會兒,就聽門外的腳步聲響起,簾子一挑,胤祥一偏身兒進了來。心臟猛跳了兩下,我隻覺得臉上有些燒,手心兒汗漬漬的,還在不停地抖。胤祥進門來卻沒先看我,而是笑著快走兩步,一撩前襟兒跪了下去,朗聲說:“胤祥給娘娘請安,娘娘吉祥。”說完磕了一個頭,又笑說,“四哥在皇上那兒呢,他過一會兒子就過來給娘娘請安。”德妃一臉的笑容,忙伸手虛扶,“快起來,你這孩子,這兒又沒外人,行這大禮做什麼。榮琳,快讓老十三起來。”德妃笑著對那拉氏說了一句。那拉氏忙笑著答應了,往胤祥跟前走了兩步,看胤祥笑著還要給她打千兒行禮,趕緊伸手攔了一把,笑說:“往常十三弟可沒這麼多規矩,今兒是怎麼了?”胤祥朗然一笑,“這回多虧了娘娘還有四嫂幫我張羅,我給你們請安行大禮那是應當的。”“嗤!”德妃輕笑了一聲,“原來是為這,看來要不是幫你娶了媳婦兒來,咱們還等不來你這大禮了。”一屋子女人都笑了起來,胤祥也混不在意地嬉笑了兩句。“好了,去和你媳婦兒坐吧,咱娘倆兒也好久沒像現在這樣說說閒話兒了,一天從早到晚的你們都忙,倒不似那時候……”德妃話音一頓,又聽她說,“去,叫人備桌席來,這眼瞅著快晌午了,你們就都在這兒用吧。”屋裡眾人忙賠笑答應了。我低垂著眼站在德妃的身邊,眼看著一雙天青皂麵的靴子出現在了眼前,我隻覺得屋裡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盯住了我們,如芒刺在背。穩了穩情緒,我輕輕福下身去,“給爺請安,爺吉安。”一隻大手迅速地扶了過來,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又熱,又緊。我隻覺得手腕上緊得都有些痛了,隱隱一絲顫抖沿著手腕一直蜿蜒到我心裡,我潤了潤有些乾澀的嘴角兒,原本以為是自己還在緊張,可過了會才發現竟是胤祥的手在抖,很輕,很輕,那感覺卻萬分的清晰,那絲顫抖仿佛一根細細的釣魚線,用力地係在了我的心上……下意識地抬眼看了胤祥一眼,他臉色不是很好,雖然臉龐修飾得很潔淨,但看著就有一股隱不住的疲憊感覺,而那雙烏黑眸珠之中的千言萬語隻化為了兩個字,心疼……被那樣的眼光看著,隻覺得眼底不禁一陣熱流湧動,眼前頓時有些模糊,我忙低頭閉了眼,努力地想把這股淚意憋回去。耳邊傳來年氏一聲嬌笑,“娘娘您瞅瞅,這新婚燕爾的就是不一樣,這才幾個時辰沒見,就這麼分不開的。”那拉氏也笑說:“就是,十三弟,快和你媳婦兒坐下吧,娘娘還等著和你說話兒呢,再說以後日子還長,要看多久有不成的。”眾人一陣笑聲。胤祥一轉頭笑說:“古人不是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我們也有小半日不見了,這裡外裡就一年半了,見著了親熱些也不算過吧,嫂子。”屋裡的人都笑了起來,李氏、鈕祜祿氏拿著帕子捂著嘴,年氏聽了想笑,可看了我一眼又不想笑,表情瞅著不禁有些怪異。“咳咳——”德妃笑得咳嗽了起來,那拉氏邊笑邊在一旁給她輕捶著。“好了,好了,聽你胡扯,你的臉皮厚,這兒還有你媳婦呢,還不快坐下說話。”德妃微喘著笑說了一句,又輕輕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衝她朝自己身邊點了點頭。那拉氏抿嘴一笑,就拿捏著挨著德妃坐了下來,眼底下隱隱有兩分得意,底下還站著的女人們眼中都迅速地滑過了些什麼,可再仔細看,卻還都是一臉溫婉恭謙的笑容。胤祥笑答了一聲,就拉我坐在了右邊的軟榻上。我原不想和他坐得那麼近,可胤祥的手卻如同銅澆鐵鑄一般,偷偷用力往外扯了扯卻沒拽動,感受著屋裡各人若有似無的窺視目光,我心一橫,貼著他就坐了下來,擺出一副低眉順目的羞澀狀。“前兒聽老十四說,吃過那藥後,娘娘的咳嗽已經好些了,今兒看著仿佛還有些不自在似的。”胤祥恭聲問了一句。“我感覺好多了,你也知道,這是老毛病了,一過冬就犯,過了春分就好了。”德妃說著又拿手帕子掩住嘴輕咳了一聲,那拉氏剛想站起身,李氏已捧了一碗蓋茶過來,遞給了那拉氏。那拉氏接了過來,輕輕地撇了撇沫子,這才恭敬地遞給德妃。德妃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又笑說,“我聽老十四說了,那止咳散是你尋來的,藥效還算不錯了。”胤祥一笑道:“娘娘若是覺得好,回頭再讓人送來,配藥的東西也不是什麼貴的,性力好是正經。”“也不急,我這兒還有呢。”德妃隨意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兒,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熟悉她習慣的我一看就知道她心裡有話,正在合計著該怎麼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情不自禁地去看了方才放在一旁的那碗參茶一眼,忍不住微微皺了眉頭。“嗯哼,老十三……”德妃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一個太監掀了簾子進了來,“回主子,席麵已經備齊了,都放在耳房了。”德妃停了停,又向眾人一笑,“這時辰過得可真快,既然不早了,就不等老四了,咱們還是先用飯吧。對了,吳安,去把上個月山西府進上的汾酒拿一瓶來。”“喳,奴才知道了。”小太監打了千兒,退出了屋子。看德妃站起身來,那拉氏忙伸手扶了德妃往外走,李氏她們也都跟在身後伺候著。德妃對胤祥笑說:“我雖喝不了,看著你喝也是高興的。可惜老十四不在,沒人陪你,你四哥也不怎麼喝酒,醉了也不妨,回去放倒了頭睡,橫豎這幾天皇上也免了你公務了,唔。”胤祥一笑,“既然娘娘今兒這麼有興致,那兒子可就放肆了。”德妃笑著扶著那拉氏的手往耳房走去,一乾人等也都伺候著去了。我往前剛要邁步,就被一股大力扯了回來,一個又濕又熱又重的吻壓了過來,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人已被胤祥緊緊地摟在了懷裡,一股股熱氣噴在我耳邊,“小薇——”胤祥極低地喚了我一聲。我隻覺得有些腿軟,方才退去的淚水又退而複回,我忙吸了吸鼻子,隻覺得心裡頭有千言萬語,一時間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憋了半晌,隻在他懷裡悶聲說了一句:“我沒事兒,你放心吧。”胤祥稍微放鬆了些,低頭打量我,眼中已有了喜悅,卻與方才和德妃她們說笑時的笑意盈盈不同,眼睛也有些濕潤過後的清亮。我不禁一笑,輕聲說:“看來這回被你搶了先了。”胤祥微微一怔,眼裡打著問號。我示意他低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說起來咱倆每次分開再見麵,都是得哭的,一般都是我來,隻是這回我還沒開始,你好像倒先……”“嗤——”胤祥輕笑了一聲,“我又不是女人,哭什麼,那是……”我嘻嘻一笑,“我明白,那隻是沙子進了眼。”“哈哈!”胤祥大聲笑了出來,嚇了我一跳,忙伸手去捂他的嘴。胤祥笑著伸手握了我的手,正要說話,方才那個小太監掀了簾子探了個頭進來,看見我們正靠在一塊兒,嚇得忙縮回了頭去。我把手抽了回來,瞥了胤祥一眼,低聲說了句:“有話回家再說吧。”胤祥挑眉一笑,又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就往外走去,我跟在了他身後。一出門口,看見那小太監正目不斜視站在門外伺候著,仿佛剛才什麼也沒看見似的。見我們出來,他忙恭敬地引著我們往耳房走去。一進門不免又被這些個女人嬉笑了一番。胤祥臉皮厚,這樣的玩笑話自然不在乎,我卻突然發現自己的原來也不薄,這臉紅還是生生憋出來的,心裡不免有了幾分惶惑,生怕自己以後會不會變成了個厚顏的女人。胤祥挨著德妃坐,原本讓我坐在她另一邊,我連忙推辭,最後還是挨著胤祥坐了下來。德妃左側的位子空著,那拉氏隻是坐在了空位的旁邊,李氏她們順次坐了,我知道那位子是留給四爺的。鈕祜祿氏在有意無意的安排下正好挨著我坐,那邊胤祥在給德妃敬酒,又說笑話,我也借機跟鈕祜祿氏談了兩句,這才知道十四阿哥帶著家人都出城了,說是去行獵。我心裡想了想,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打獵,但是這會去搜尋我的工作,八爺、九爺應該不會讓他去做,可是那個佟希福……“魚寧妹妹。”鈕祜祿氏輕喚了我一聲。“啊?”我偏了頭看她。“你怎麼不吃呀,是不是不合你胃口呀?”鈕祜祿氏笑問了我一句。“沒有,可能是早上吃得太飽了。”我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了過去。最近可能是奔波勞累,又或對蒙汗藥有過敏反應,我的胃口一直不是太好,現在滿桌的美酒佳肴,卻提不起我半點兒興趣來。“你看,娘娘今兒看起來還真高興呢。”鈕祜祿氏薄薄地抿了一口酒,又對我笑說。我應和地笑著點了點頭,心裡卻在想,這看起來很高興和確實很高興,它們之間的距離恐怕有從北京故宮到沈陽故宮那麼遠吧……正想著,卻聽年氏笑說了一句:“這新人是不是得喝個交杯酒呀什麼的?這回的婚事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一切從簡,我們也都沒能去湊個熱鬨。”她這話一出口,在場的七個人裡倒有一大半都變了臉色。那拉氏偷偷看了眼德妃那古井無波的臉色,又看了眼胤祥,微微皺了眉頭。正想開口,胤祥朗笑了一聲,站起身來,“側福晉說的是,怎麼著我們也得跟娘娘和各位嫂子敬個酒。”他低頭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忙站起身來,捧起了自己跟前的那杯沒動過的酒。胤祥舉起酒杯,朗聲說,“那我們就先乾為敬了。”說完與我碰了碰杯,他自己一仰頭喝了下去。我拿到嘴邊,汾酒那沉重的酒曲味道撲麵而來,我忍不住一陣惡心。可箭在弦上,好在杯裡的酒倒得不多,我咽了口乾沫,一揚酒杯,就把那半杯酒生咽了下去,抹了抹嘴,我慢慢地坐下身去。耳邊聽著胤祥跟德妃她們又說笑了句什麼,眾人複又大笑了出來,我雖沒聽清,卻也隻是隨著乾笑,隻覺得胃裡燒燒的。鈕祜祿氏可能看我一直沒怎麼吃東西,又喝了這半杯酒下去,怕我不舒服,忙給我夾了一筷子糟鴨脯放到我碟子裡,“妹妹,吃點兒吧,墊墊胃也是好的。”我勉強一笑,“謝謝姐姐了。”雖然不想吃,可胃裡確實不舒服,我夾起了那塊鴨子,剛要送入嘴裡,一股子油腥味飄進了鼻端,我忍不住乾嘔了一下,忙把筷子放下,用手帕掩飾地擦擦嘴。隻覺得一股股難受的感覺往胸口頂去,門口進來個小太監回了句什麼,我都沒聽清。“寧兒,你怎麼了?”胤祥低了頭過來輕聲問了一句。屋裡不知什麼時候安靜了起來,顧不得彆人,我看著胤祥有些擔憂的眼,正想安慰地笑笑,可那股惡心的感覺卻猛地頂了上來,我忙站起身子,向外跑去。“寧兒!”“妹妹。”身後一片呼喝聲,我也顧不得許多,伸手正要去掀簾子,簾子卻從外麵被掀開了,一個人影兒一閃,我心裡一怔想停卻已來不及,人就這麼一頭撞了過去。被人這麼一碰,那股子難受的感覺再也忍耐不住,我“哇”地一下乾吐了起來,那人卻一把扶住了我。我一天沒吃東西,隻是吐了些清水出來,全都濺在了那人的衣襟兒上,身後的驚呼聲和桌椅碰撞的聲音交雜了在一起……吐過之後覺得舒服些了,我用袖子擦著嘴,一邊喃喃地道歉:“真是對不住了,我……”正想抬頭,卻聽見身後的年氏喊了一聲:“哎喲,爺,您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