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到了意識彌留之際,周圍的一切事物都變得那麼緩慢和虛無。紫色的光在黑暗的洞穴內流轉,我時而看見上方利劍一般倒掛著的石筍,時而看見懷裡渾身顫抖,眼神驚恐的李豬豬,時而又看見提著細劍走來的林子書。他本是紳士的一身衣裳儘毀,整個人也是滿滿的狼狽。我控製著自己的視線,把目光儘力集中在懷裡的李豬豬身上。“蘇小信,不準閉眼,不準睡!”李豬豬嘶啞地叫著我的名字,他用儘全力地掙紮著,撲騰到我臉上,用蹄子叉著我的臉,“清醒些!不準睡!”儘管是在這樣生死關頭,我也還是……用鼻子發出了一聲氣音。真的很好笑啊,李懟懟。你看看你,現在這一幕大概能寫進你生命十大詭異黑暗時刻了吧。我們的故事,如果就這麼結束的話,那可真的算是一個滿是鄉土風的黑色幽默了。但現在的李懟懟並沒有感受到我內心的黑色幽默,他聲音沙啞而絕望:“蘇小信……”為什麼要這麼恐懼呢?你明明是一個傲視天下誰都不跪,就跪金錢的李懟懟啊。李懟懟湊近我,我抱著最後一分希望,輕輕一抬頭,用嘴唇觸碰到了他的嘴唇。我想,如果我能讓你變回去,那就變回去吧,如果我做不到,那你就……“跑吧,”我看著李懟懟,“走……”在我吻了他之後,他並沒有變回去,我不知道是我做不到還是破除這個詛咒也需要一晚的時間緩衝。不管是怎樣,他都沒有變回去。那就趕緊走吧,離開我注定冰冷的軀體,活下去。“走?”林子書一聲嗤笑,“放心,你們的屍體,我會讓人給李一言好好地送回去。”劍尖的光芒閃爍,黑暗裡忽然傳來了一聲驚慌的呼喚:“主人!主人!吸協的人來了!”嘰嘰醬拖著長尾巴,從黑暗洞穴的另一端飛快地爬行過來。她看了一眼地上的我,愣了一瞬。“來便來了,慌張什麼,派四五人擋著,其他人撤退。”“不是……”嘰嘰醬聽到林子書的聲音才回過神來,繼續慌張地說著,“吸協少說來了五百人!”“五百?”林子書聲音一沉,“吸協哪來這麼多人?”“還有僵屍協會的,狼人協會的,以及美人魚協會的……主人,現在上麵的人全線敗退,死了十來個,被抓的兄弟數不清!主人,我們擋不住了,快撤吧!”僵屍,狼人,美人魚……我聽著,嘴角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你們非人類,平時不靠譜,但是在該靠譜的時候,還真的是靠譜得可怕呢。林子書陷入了沉默,然而便是這片刻的沉默之後,洞穴之中忽然響起了陣陣腳步聲,宛如一個軍隊開了進來一樣。 “撤什麼撤,你抓老子女人,老子抓你全家!”李陪陪的聲音猶如震天雷,響徹黑暗。各種法器的光芒照耀黑暗,將黑暗驅逐,把洞穴照得猶如白日。我模模糊糊的視線裡看見了一群非人類拿著他們的法器從洞穴另一端走來,密密麻麻,讓人根本數不清有多少人,李陪陪拿著她的蛋蛋鞭站在人群最前端。陪陪……李陪陪似乎看見了地上的我和李豬豬,她雙目一瞪,隨即麵色一白,又緊接著變得通紅:“敢動我的人!”她拿著手中的蛋蛋鞭在地上狠狠一揮,整個人淩空飛起來,徑直衝林子書而去。她鞭子甩出,嘰嘰醬的尾巴一抬,將蛋蛋鞭擋住,但是嘰嘰醬的尾巴卻被狠狠抽出了一條口子。嘰嘰醬看向林子書:“主人!”李陪陪紅著一雙眼,瘋狂地攻擊嘰嘰醬,想儘快攻下嘰嘰醬去殺林子書,但她與嘰嘰醬打得不分上下。林子書沉著目光,手中長劍向李陪陪擲去,即將刺到陪陪之時,旁邊忽然伸來一隻手,輕描淡寫地將林子書的法器抓住,“嘭”的一聲,以極快的速度飛去的法器被迫停下,在空氣中發出巨大的震動。衛無常冷眼看著林子書。隨即又轉頭看了看地上的我和李豬豬。“欺淩女子與弱小,手段委實卑劣。”林子書一揮手,法器猛地向後退去,劍刃劃破衛無常的手掌,再次回到林子書手中。衛無常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他並無痛覺,隻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傷慢慢愈合。“嗬,僵屍王。”林子書長劍在地上一劃,一個紫色的法陣成型,“今日便到此為止,但回去告訴李一言,我等與世非聯的戰鬥,這才算開始。他不來,那就連他一起殺。”此時嘰嘰醬猛地往後一跳,與李陪陪分開,身影如風,閃進林子書的法陣之中。法陣光芒一閃,兩人身影頓時在洞中消失。李陪陪餘怒未消,長鞭往前一指:“給我追!抓不到他,就把他們這彆墅裡的人通通抓走。全給我送去蹲號子!”洞穴裡各種法陣閃耀,沒一會兒,跟著來的吸協人員都追了出去,黑暗的洞穴裡再次恢複安靜。陪陪跑到我的身邊,她手動了動,卻沒敢碰我:“小信……”李陪陪一開口,竟然是哭腔,“你,你傷得好重,你是不是要死了?”李豬豬有氣無力地嗬斥她:“閉嘴!老巫婆呢……林子書法器傷的,讓他先來治,再送去人類的醫院。”我趴在地上,有氣無力地看著他們,我很想誇讚陪陪剛才真的是威風到爆炸,但是我現在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甚至連最後的意識都在慢慢地消失。“老巫婆來了,他在上麵抓人,我去找他。”陪陪抹了一把眼淚,“老僵屍你在這兒守著他們,不許再讓他們受傷了!”陪陪用鞭子甩下法陣,離開了洞穴。衛無常在我們旁邊靜靜坐下,這時洞穴裡又傳來幾聲貓叫:“主子?”黑狗從遠處跑過來,它輕輕地走到我和李豬豬身邊,它看了我一眼,顯然他對我沒什麼關切,但是對李豬豬確實出奇地關心,它一雙眼睛濕潤了起來:“主子主子,你啷個楞個老……你莫黑我(你怎麼這樣了,你彆嚇我)。”李豬豬趴在地上,也沒有力氣答它的話了。於是黑狗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李豬豬的鼻子,用它身為一隻貓能想象的溫柔幫助他。但讓我怎麼也沒想到的是……任由我怎麼親吻都沒有變化的李豬豬,在這一瞬間,忽然雙目一睜,身體裡發出了幾聲奇怪的“咕咕”聲,然後“嘭”一下,白煙在李豬豬身上炸開,洞穴內一下變得如仙境一樣縹緲。白煙散去之後,李懟懟忽然渾身**地變了回來。啊……原來,黑狗才是李懟懟的真愛啊,或者說,原來,隻有寵物對主人的愛,才是接收信號的終端認為的真愛啊。想想也是,那麼的忠誠、信任、純粹且獨一無二的愛,進化到現在的人類已經很難做到了吧……我的大腦不受自己控製地漫無邊際地想著這些事,沉重的眼皮也再也沒法睜開。我閉上了眼,耳朵還接收著周圍的信息。“啊!主子!主子!”黑狗上躥下跳地呼喚著李懟懟。衛無常沉默地脫下外套:“給,衣服。”而李懟懟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隻感受到有一個冰涼的指尖,從我的臉頰遊走到了我的後背,觸碰到了穿透我後背的紫色利刃,我沒有再感受到疼痛,因為整個身體的痛覺,已經麻木了。很快,身體的觸覺也沒有了。耳邊的聲音也在慢慢地消失,在一切陷入死寂之前,我聽到的是李懟懟極力壓抑恐懼的聲音:“蘇小信……彆睡。”抱歉啊,李懟懟,我這個人類,有時候弱小得,連身體也控製不了。我徹底陷入了黑暗之中。像閉著眼睛沉入了水中,我漫無目的地漂浮著,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去何方,我過去所在乎的一切此時都變得不再重要,我的一生,所有我認為有意義的,有價值的事情,在這時也變得沒有意義,毫無價值。死亡或許就是這樣,抹掉一個人身為人的所有驕傲。有一股你根本無法抗拒的力量,把你變得和這世界的泥土與水一樣,不過就是滋養下一個機體的養料。很神奇,我也並沒有恐懼,我感覺,我不過是回到了最原本的地方。一切都可以這麼沉寂下去,我很安心。“蘇小信……”有一道聲音,忽然闖入黑暗。他什麼也沒有說,但這三個字,像咒語一樣的符號,宛如一記天雷,劈在我的胸膛上,為我做了一擊強有力的心臟複蘇。“咚。”在這聲呼喚之後,我聽到了我的心臟在黑暗之中跳動起來。緩慢而有力。它倔強地,頑強地說著不肯放棄,它繼續跳動,擠壓著血液,從我的心臟裡麵湧出,血液流過血管,我的肺開始起伏,我的身體裡麵每一個器官,都拚命地,拚命地運作起來。還是黑暗,但黑暗卻不沉寂,我聽到心臟跳動,血液穿梭,肌肉在收縮,骨頭發出輕響。像一出恢宏的交響樂,在我身體裡奏響,而這一切,到最後,都隻化為我睫毛輕微的顫動,眼瞼緩慢地睜開。日光傾灑在我的眼睛裡。恢宏的交響樂消失了,黑暗也消失了。我再次睜眼看見了這個世界。是窗簾拉開後的安靜的病房,誰也不在,我聽到機器“滴滴”作響,代表我心臟跳動的聲音。我想,我是在死亡的邊緣遊走過一次,然後又幸運地走了回來。“嘎噠”一聲,病房的門打開。李陪陪的聲音壓得比平時都低:“我讓小信的父母回去休息了,他們在這兒照看了這麼多天,我怕他們身體受不了。你也是啊,為了抓個林子書,多少天沒睡了,我可不想小信醒了之後你又倒了。”“我又不是人類,”是李懟懟的聲音,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今天比昨天有好轉嗎?”“希望比昨天有好轉吧,醫生說,隻要醒了就……”李陪陪走到我的床邊,忽然與我四目相對,然後猛地眼眶一紅,“啊!小信!”她作勢要往我身上撲過來,卻猛地被背後的一隻手抓住。李懟懟抓著李陪陪的胳膊,從李陪陪的背後繞過來,他又戴上了他的金邊眼鏡,還是一臉的冷漠和不高興。但在和我四目相對的時候,他那雙從來鄙視人的眼睛,微微睜大,似驚訝,又似被什麼情緒觸動。我想和他們打招呼,但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現在正戴著呼吸器。我深吸了兩口氣,才勾起嘴角,笑著看他們:“早上好啊。”雖然聲音細如蚊訥,可我知道,他們能聽見——“真高興,又迎來一個有你們在的大晴天。”知道我醒來之後,陪陪抱著我哭了一陣,說我已經在醫院昏了一周了,而後又火速通知了我父母。我媽帶著我瘸了一條腿的老爸來了之後,兩人又抱著我哭了一陣。他們詢問我怎麼這麼不小心,竟然出了車禍。父母來之前,陪陪和我打過招呼,吸協為了掩蓋此次事件,給我爹媽注射了一點導致記憶混亂的藥物。所以我媽現在根本沒有我抱著豬帶著衛無常回家的記憶,我爸也不知道他曾經被人弄暈塞到床底下去過,他們現在知道的是,我在回家的路上遇見了車禍,車撞上我,我飛出去後撞上了路邊突出的鋼筋,被刺穿了後背,還導致胸椎受傷以及大腿和手臂骨折。來醫院之前,老巫婆先幫我治療了一番,消除了一些法器在我身上留下的持續傷害,然後把傷口進行了人工造假,讓這些傷看起來和被車撞的一模一樣。吸協的人甚至還在沒有監控的角落偽造了車禍現場,當然,車牌是假的,也沒有司機。我媽現在十分憤怒:“路上裝這麼多監控,偏偏這個角落沒裝,這麼久了什麼人都抓不到!”我爸就在旁邊沉聲說:“好了好了,閨女剛醒,你能不能彆念叨這些了。”“我這哪是念叨,你就不想抓住那混賬東西啊!”“想啊!但是……”然後我爸媽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說著“你彆在病房吵”地吵了起來。暴脾氣的陪陪此時左右賠笑地勸著架,但並沒有什麼用。我躺在**,插著呼吸器,說話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還是太費力了,但我卻覺得現在真好……我家這兩個老人家,根本不知道他們的性命曾經也懸於一線上,現在還能進行這麼平凡而有精神的爭吵,真好。我在**笑著,卻覺有一道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我微微側過一點頭,看到了一直站在窗邊的李懟懟。陽光照在他臉上,給他蒼白的臉色染上了一點溫度。從我醒來開始,除了走近看見我的那瞬間他有一點情緒的波動,剩下的時間他都沉默地待在一邊沒有說話,房間裡的吵吵鬨鬨好像都跟他沒有關係一樣。他隻是在無人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仿佛在進行哲思一樣。“好了,我不跟你吵了,我要去交警那裡看看了,現在小信醒了,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肇事的人,我懶得跟你一般見識。”我媽率先決定結束罵戰,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小信你放心,媽媽一定幫你抓住那個司機。”媽……沒有司機的,就算有,也抓不住啊。“你彆去和交警急,有什麼用!”我爸說著,又和我媽一邊吵著一邊離開了病房,走之前,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好好養著,啊,那個,麻煩兩位朋友了。”他們離開了,房間暫時安靜了下來,李陪陪抹了一下額頭的汗:“小信,你怎麼就一點沒遺傳到阿姨的彪悍呢。”她想了想,“也不是,你急起來的時候,也挺嚇人的。看來還是遺傳到了。哦對了,我還沒來得及和美美他們說呢,我先去打電話,你歇會兒。”我眨眨眼睛,示意聽到了,陪陪就拿著電話,剛要出門,一直沉默的李懟懟開口了:“告訴他們可以,但是探病明天才能來。”李陪陪聞言,發出了一聲非常曖昧的:“哦。”這個“哦”字的尾音拖長了不知道多少個調,她看著我眨了下眼睛,一臉“乾得不錯”的表情。我躺著對她眨眼睛,表示我的無措,但她並沒有領會我的意思,非常麻溜地出門關門離開了。房間隻剩下了安靜的我和安靜的李懟懟。他在窗邊陽光下又站了一會兒,才沉默地走到了我的床邊。他蹺著二郎腿坐下,推了一下眼睛,和平時一樣冷漠且高傲。“林子書還沒抓到,”他說,“但是他們建在武隆的老巢已經被端了。”武隆……原來,是武隆啊。難怪畫了個法陣能把自己和李懟懟送到地下溶洞去,那地方是喀斯特地貌,以天坑地洞出名,天坑地陷,上下落差能有上百米,洞穴蜿蜒幽深能到幾公裡的長度,法陣傳送到的地方沒有直接把自己摔死,已經算是運氣不錯了。“現在還不知道他背後與其他城市的流離者有多少勾結,但從他最後離開的話來看,未來的局勢,不容樂觀。”他說話的語調很平,我聽的時候覺得無聊,便努力控製自己的手,往旁邊挪,一點一點,像蝸牛在爬一樣,終於,指尖爬到了李懟懟抵著病床的膝蓋前方。我敲了敲他的膝蓋,像敲門一樣。“乾什麼?”他問我。我躺了一周,但李懟懟當時做豬的時候,也傷得很重,從陪陪剛才的話裡我聽出,他應該一天……也沒有躺吧。“你身體還好嗎?”呼吸器讓我的聲音又小又模糊,可我相信李懟懟還是聽清楚了,因為聽到我這個問話之後,他沉默了一瞬間,竟然頭一側,轉了目光,像不忍心再看我了一樣,又像是再和我四目相對,他就有什麼情緒,會被我發現了一樣。房間太安靜,以致他比平時更重一些的呼吸聲我都能聽得清楚。“我和你不一樣。”李懟懟調整好了情緒,再轉過頭來,直視我,“那些會要你命的傷,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你還不知道自己的脆弱嗎?蘇小信。”他說了這樣一長串話,但我隻在意他叫我名字時候的聲音。果然,在我安心沉浸在黑暗之中,快要隨黑暗流逝的時候,是李懟懟呼喚了我的名字。和他們非人類說的一樣,名字真的是有魔力的。我看著他,笑了起來。李懟懟眉頭皺得非常緊:“笑什麼?”我沒有回答他,因為身體再次有倦意湧上來:“我睡會兒,醒了和你說。”然而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李懟懟也離開了。房間裡,隻有在旁邊**睡著的我的媽媽和坐在我床邊鼓搗筆記本電腦的陪陪。“小信。”陪陪壓低聲音和我打招呼。再次睡醒,我感覺有了些精神:“陪陪,我有話和李懟懟說。”“現在?”陪陪看了下電腦上的時間,“李懟懟應該剛啟程去世非聯總部啦,現在不在國內呢,要一周後才能回,這一周他所有的信息應該都會加密,你應該聯係不上他。”世非聯總部?像聯合國一樣的存在,那個隻存在李陪陪科普裡麵的組織,李懟懟竟然去了那裡嗎……“因為這次的事?”“嗯,上麵的人非常在意這次的事件,小信你大概不知道自己摻和了個什麼事,這可以說是21世紀以來,流離者和世非聯第一次的大衝突吧。”“……”我明明隻是想回家看看摔斷腿的爸爸……搞出這麼大的事,真的並非我本意啊……“你有什麼話要和李懟懟說啊?著急嗎?正好後天我也要去世非聯做筆錄,我幫你帶話。”我搖搖頭:“等他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