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家駒聽了這幾句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頓了一頓,便笑道:“我想楊先生不是說我,我也不夠資格。”楊杏園道:“夜深了,談得都忘了睡覺呢,我是倦了。”說著自走回房去睡覺。剛一扭著電燈,隻見桌上擺著兩封信,有一個西式信封,是鋼筆寫的字。拆開一看,那信是:杏園先生:我沒說什麼話以前,我要先對先生表示一番慚愧。先生是一個博愛者,隻有求你原諒了。現在,我幾筆錢,萬萬是不能少的,想了幾天的法子,都沒有一點頭緒。不得已,隻好向先生開口。一個人,希望人家老來儘義務的幫助他,那是很可恥的。不過我的身世,先生已經知道,我就求佛求一尊,免得到處去出乖露醜了。信到之後,請先就回我一信,我可以自己來拜訪。特此敬請刻安!後學科蓮 敬啟楊杏園一看信,想道,真是我大意了。差不多有兩個月了我沒有送錢去。但是也很奇怪,怎麼她親戚家裡,一直到現在還不救濟她。心想我寫信叫她來拿錢,那自然是沒有道理。就是我親自送錢去,讓她當麵對我道謝,也是不對。於是寫了一封信,拿兩張十元的鈔票,放在裡麵,叫人專送到史科蓮學校裡去。史科蓮接到信,不料錢就來了,而且如此之多,心裡自然覺得可感。原來她入學校以後,沒有到餘家去,自己的舊衣服,全沒拿來。這時已是十月寒天了,身上還穿得是夾襖。幸是一個姓汪的同學,送了她一件舊的絨緊身衣。不然簡直不能上課了。無論如何,非做一身棉衣不可。自己計算著,買棉花自己做,有個六七塊錢就夠了。此外零星花費,還差個一二元,若是楊杏園能接濟十塊錢,那是很足很足的了,現在收到二十塊錢,超出預算一倍。而且他信上又說,若是錢不夠,還可以寫信去問他要,覺得他對於李冬青的托付,是十分放在心上的。由此看來,人生得一知己,真是可以無憾了。但是姓楊的雖然是受人之托接濟的,在我個人,卻不可以這樣想。要這樣想,也就真是忘恩負義了。現在自己沒有棉衣,不能出門,隻好把衣服趕著做起來了,然後再去謝他。當日她就托了一個同寢室的同學,叫蔣淑英的,去買了布料棉花回來。六點鐘的時候,吃過晚飯,她就在寢室裡,把衣服裁了。那蔣淑英正洗了臉進屋子裡來,伸手到窗戶台上,去拿雪花膏,見史科蓮把線毯鋪在窗子邊,那張條桌上。將剪的衣料鋪好,撕著棉絮,一張一張向上麵鋪,便笑道:“你的性子太急,丟了飯就趕這個。”史科蓮用手摸著蔣淑英的棉襖衣裳角笑道:“你穿得這樣厚厚的,是飽人不知餓人饑啦。你瞧我。”說時,將右手翻著左手的袖口給她瞧。蔣淑英道:“你既然怕冷,為什麼上次我送一件襖子給你,你不要呢?”史科蓮道:“阿彌陀佛,你一共隻有兩件大襖子,我再要穿你一件,你不和我一樣嗎?”蔣淑英道:“我要沒有衣服穿,我還可以回家去要,你和我不同呀。”蔣淑英一麵說話,一麵將雪花膏敷在掌心裡搓了一搓,然後蹲著身子,對著鏡子往臉上摸。接上問道:“小鬼,今天你哪來了許多錢?”史科蓮早見身後有個人,便對蔣淑英瞟了一眼,說道:“哪裡的錢?天上會掉下來嗎?還不是家裡送來的。”蔣淑英會意,就沒有作聲。等那人走了,卜通一下,關著門響,史科蓮笑著對蔣淑英道:“你真是個冒失鬼,也不看看有人沒人,你就問起來。”蔣淑英笑道:“嗬!我明白了,你這個錢,是要守秘密,不能告訴人的呢。”史科蓮臉色一沉,然後又笑道:“胡說。我對你說真話,你倒瞎扯呢。”蔣淑英道:“那麼,你為什麼不能公開?”史科蓮道:“我不是對你說了嗎?我到這裡來,是一位密斯李幫助的。密斯李自己也是沒錢,是她一個男朋友姓楊的拿出來的。臨走的時候,密斯李又拜托那位楊君,請他格外接濟,所以他又特送這一筆款子來。”蔣淑英道:“你說過,姓楊的和密斯李非常的好,這樣看起來,果然不錯。你想,他對於密斯李的朋友,都是這樣,對於本人,更不必說了。他們兩人訂了婚嗎?”史科蓮道:“這話說起來,恐怕你也不肯信。他兩個人訂有密約,是終身作為朋友的。”蔣淑英道:“我不信,世上哪裡有這樣的事。一男一女,既然能約為終身的朋友,為什麼不乾乾脆脆的結婚呢。”史科蓮道:“我也是這樣想。但是好幾次探密斯李的口風,她自己很堅決的說是要守獨身主義的。你想,這不很奇怪嗎?”蔣淑英道:“她既不和姓楊的結婚,姓楊的算是絕望了,為什麼還這樣和她好呢?”史科蓮低著頭在鋪棉花,於是下頦一伸嘴一撇,笑道:“什麼!絕了望!絕了什麼望?你準知道嗎?”蔣淑英紅著臉道:“呸!你成心找岔兒了。你要強嘴,我就把你這事宣布出來。”史科蓮又瞟了她一眼,依舊低著頭鋪棉絮,口裡說道:“你自己呢?”蔣淑英沒有作聲,走過一邊,自去疊**的被窩,疊好了棉被,就開門要走。史科蓮道:“你去上自修室嗎?若是點名,你就說我病了。”蔣淑英笑道:“好好的人,說什麼病了。”一麵說著,一麵開門,忽然把身子往裡一縮,連說幾聲“好冷”,又將門來關上。史科蓮道:“怎麼了,刮風了嗎?”蔣淑英道:“風倒是不大,你來看看,下了這一院子大雪。”史科蓮道:“你彆嚇我,今天一天,到了後天,我就有棉衣服上身,我怕什麼?”蔣淑英道:“你說我冤你,你來看。”史科蓮丟了衣服,走過來一看,隻見院子裡地上,果然鋪了一層仿仿佛佛的白影子。走出房門,剛到廊簷下,忽然兩點雪花撲到脖子上,著實有些冰人,說道:“這天,真也有些和窮人為難,十月半邊下,會下起這大的雪來,奇怪不奇怪?”於是趕緊走進屋來,將房門關上。蔣淑英道:“屋子裡還不安好爐子,今夜裡恐怕有些冷了。我今天蓋的是一床新被,你和我一床睡,好不好?”史科蓮笑道:“你早就說著有一床新被,我看看是什麼好東西。”走過來看時,卻是一條黃綾子的被麵,滾著墨綠花辮,被裡是白色絨布的,又軟又厚。蔣淑英早鋪好了,竟是蓋掩了滿床。史科蓮道:“你一個人為什麼蓋這大的被?”蔣淑英道:“這原不是我的被。”史科蓮笑道:“你這倒好,還沒有結婚,先同蓋著一床被了。”蔣淑英捏著拳頭,豎起手來,就要打她。這裡手還沒有伸出去,房門卜通一下,十幾隻皮底鞋,頓著地板直響,一窩蜂似的進來四五個同學,口裡都嚷著“好冷”。她們兩個人隻好把剛才說的話,一齊丟下。大家談了一會,外麵已經打了就寢的鈴。蔣淑英笑著趕快就脫衣服,往被服裡一鑽。口裡喊道:“密斯史你還不來睡嗎?一會要滅電燈了。”史科蓮道:“我趕著要縫幾針呢。網籃裡我還有一支洋燭,電燈滅了,我不會點蠟嗎?”一句話沒說完,同寢室的人,眼前一黑,電燈滅了。史科蓮摸索著把洋燭點了,放在窗台上,依舊縫那件襖子。蔣淑英就喊道:“死鬼!今天天氣冷,要你一床睡,你倒搭起架子來。”史科蓮道:“你等一等,我一會就來。”蔣淑英在被窩裡滾著翻了一個身,口裡說道:“你不來就罷。”也就不作聲了。先是同寢室的,你一言,我一語,還有人說話,後來慢慢的都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