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就讀的高中,從小鎮考到這座城市的有三個女生,那就是我,伊莎莎和龔心。那年高考,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們班的同學全軍覆沒,幾乎有一半選擇了複讀。唯獨我和伊莎莎被榕城大學錄取,龔心也勉強被這座城市的普通大學的專科錄取。我和伊莎莎分到一個宿舍後,關係自然親近很多。同在異鄉,或許也因為我的原因,龔心和伊莎莎也不再那麼敵意,三人反倒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我時常想,伊莎莎現在的愛情觀,應該和她的童年生活有著很大的關係。在單親生活中成長的伊莎莎彼時看上去和彆人並無兩樣,但整個童年生活中父愛的缺失,在多年後,還是逐漸顯露出來,並折射和影響著她成人後的愛情觀。所以,就是這樣,她才隻喜歡那些成熟的老男人吧?5、大學畢業後,我和伊莎莎租了這座城市鄰近郊區的兩室中的一室,房東和他老婆住在主臥室,我們合租剩下的一間。還談不上很擁擠。我們住上下鋪,似乎又回到了大學時代,不同的是那時候還不需要為生計奔波,上課,吃飯,逛街,每個月父母把生活費打到卡裡的那幾天,都像是在過年。現在呢?白天我和伊莎莎跑招聘會,期冀可以從招聘會中充斥著各種氣味的成千上萬個求職者裡脫穎而出,得到任何一個用人單位的一紙合同書。晚上躲在房間裡,泡在網上群發求職信,頗有些相濡以沫的味道。可是一切似乎不是那麼順利。就在三個月前,我從樓下小胡同的一個矮個子男人手裡買了輛二手自行車,騎了不到三天,還沒把小區轉過來,就沒了蹤影,那可是花了我整整一百五十塊才買下來的,伊莎莎騎車去超市買袋鹽的功夫就被人偷了,氣得我兩天沒吃下飯。天可憐見,就在我剛才買菜的時候,居然看到那輛自行車,而且還是這麼溫順的一個男人騎著,此時不搶回來,更待何時,嘻嘻。6伊莎莎辦事很麻利,在接到我的電話後,不僅在十分鐘後趕過來,還給我帶來了鉗子和改錐。“呦,姐們兒,你眼睛可真夠毒的,還彆說,挺像的!”“什麼叫像啊!壓根就是,隔著老遠我就看出來了,一路跟到這裡,要不是,我虧不虧啊我。”“得,彆跟這浪費口舌,你可先確定,的確是你的,否則麻煩可大了。”“放心吧,我不會認錯的,趕緊幫我先弄回去再說。”“得嘞!你瞧好吧。”伊莎莎拎過自行車,拿起改錐就直接卸車鎖上的螺絲,我站在後邊給她放風。當最後一個螺絲被卸掉,她麻利兒地一把擄下車鎖,隨手就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裡,“水清,搞定!”“哇塞,你真棒,我愛死你了我!趕緊騎上,撤!” 伊莎莎騎上自行車,我小跑兩步,剛蹦上後座,一個聲音響起:“你們就這麼走了?”我差點從後座上掉下來!不是吧,這麼寸?今天騎著我自行車的男子,正堵在我們路口,看樣子,似乎停留了有一陣了。我有些理虧,支支吾吾不知道說什麼好。關鍵時刻還得伊莎莎,她右腿支地,隨即拋過去一個斜眼,痞裡痞氣地說:“怎麼著,我們帶走我們的自行車,你有意見?”“哈,真是笑話,你們的自行車?你們的自行車用得著把鎖卸下來騎走嗎?業務還挺熟練的,兩人配合也夠默契,想得也忑周到了,還有人專門把風,乾了不止這一次了吧?怎麼著,我們是私了啊,還是到派出所說理去?”我實在是小看了這個貌似溫順的男子——棉質襯衫,料子似乎還不錯,淡紫色的領帶,外麵還罩了件灰格子坎肩兒,肥肥的褲腿兒,風一吹跟麻杆似的,看來他喜歡灰色,連眼鏡都是銀灰色的!這麼溫順的外表下居然有著如此不怕開水燙的勁頭,誰相信!“好吧,”我說,“如果你說自行車是你的,你有什麼證據?”“車子停在我住的樓下,我拿著鑰匙,你撬鎖騎走,居然還問我有什麼證據?”他氣得翻白眼。“好,姑奶奶就讓你看看證據,”我有些怒不可遏。我讓伊莎莎從車上下來,是的,車把正中“何水清”三個字隱約可見,“這是我的名字,你還有什麼話說?”“何——水——清——嗯,名字倒還不錯,可惜啊,可惜……”他一字一頓,陰陽怪調,“誰知道是不是你剛才趁我不在的時候刻的?”“什麼?你……”我暗自皺眉,這小子,還真是不好打發,“就算是我剛才刻的,那你有自行車的發票麼?”“發票?”他愣了下,說話也有些虛,“當時買的時候忘記要了。”“水清,少和他廢話,我們直接報警好了。”伊莎莎可沒有我脾氣好,“帥哥,這名字是不是剛才刻的我們心裡最清楚,我就先不追究你毀謗我們名譽的過錯了,我們可是有這輛車的發票,你還敢在這兒糊弄人,真是搞笑!你會有發票嗎?這車八成是你從偷車賊手裡得來的吧?你這叫知贓買贓,好在你買的是輛自行車,要買的是輛汽車,你早被判個十年以上徒刑了你……”男子不再說話,可也並沒有要我們走的意思。伊莎莎又來勁了,“我懶得和你廢話,我們是不願意惹事,痛快點兒,我給你三分鐘考慮,我們可沒有閒功夫和你扯皮。”“姑娘,你說你有發票?那拿給我們看看吧!如果的確是,我們認倒黴,二話不說,就把車還給你。”說話的,是剛從樓上下來的另一個男子,他長得可真黑啊!“呦,怎麼,你也有同夥?”伊莎莎嘴巴一點都不繞人。“小姑娘的嘴巴好厲害啊!好吧,那我就自我介紹下,我是周或,周而複始的周,或者的或。這位,是我室友,薑易成,薑,是薑子牙的薑,易,是容易的易,成,是成功的成,不知道二位怎麼稱呼?”“我才不管你們是什麼粥,還是薑子牙,我們也不願意把名字告訴你,反正,今兒這車,我是要定了。”“好,發票呢?”周或問。“我……我是偶然見發現他騎著我的車的,所以就急著跟過來了,沒帶發票,再說了,誰天天把自行車發票帶在身上啊!”“這樣好了,”伊莎莎看看我,“我們的發票在家裡,如果你們不嫌辛苦,就跟我倆走一趟,隻是,”她頓了頓,不懷好意地說,“如果你們現在就把車痛痛快快給我,我就不向警察舉報你買黑車的罪狀了,但是如果你們跟著去我家看發票,我就必須要跟警察舉報這檔子事,畢竟,是你們不信任我們在先,不能什麼好事都讓你們得了,總得付出點代價。”這話說得夠水平,因為我看到叫薑易成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了,他沉默了一會,說:“得,你們騎走吧,誰叫我買的是黑車呢,算我今天倒黴!”周或欲言又止,看我們勢在必得的勁頭,終於發話:“算了,你們走吧。”7、這可把我伊莎莎高興壞了。一路上,她載著著我,我們高唱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歡歡喜喜回了家。“水清,你可真能裝啊!說得跟真的似的。”“拉倒吧,我哪有你丫能裝啊,還‘如果你們不嫌辛苦,就跟我倆走一趟’,人家要真跟你走怎麼辦?看到時候拿不出發票咋整!”“你還彆說,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還真有點虛,就怕他們大義凜然地說,‘去就去,你嚇唬誰啊?’,要那樣,我隻好帶著他倆轉來轉去,然後找個機會把他們甩嘍!”“哈哈!不過,你看到薑易成那小子紫青的臉色就不這麼想了吧?”“是,我沒有想到那小子那麼膽小。不過那個周或,或許發現了點什麼,他可沒有薑易成那個傻帽好騙。”“他能發現什麼?”“或許是我多心吧,算了,反正車已經到手了,不提這些了。對了,我還得把我的敬仰之情,跟您老人家表達下。”“什麼?敬仰?”“是啊,我太佩服你的先見之明了,明明是你丫買的黑車,還裝得跟車主似的,哎,你當初是怎麼想起刻你名字上去的?”“這個嘛,說來十分不好意思,那天我買了黑車後,怕某天上街,被車主發現,於是就自作聰明地在車把上刻了我的名字,心想,中國的自行車多了去了,這年頭誰買東西一定要發票啊?刻上個名字才是正經,以防萬一嘛!”“是以防萬一,車主沒防著,你倒真把自個當車主了,牛!”自行車的失而複得,讓我倆喜滋滋的,有些得意忘形,甚至覺得這是找到工作的好兆頭。每天住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連日裡找工作的失利,雖然嘴上還在為對方加油打氣,但房間裡整日圍繞的讓人窒息的氛圍卻是誰都回避不了的。唯一讓人欣慰的是,我們比任何時候都要親密。因為,現在的居住條件,極大程度地降低了秘密存在的可能性。我們不可能有什麼秘密,我們對彼此再了解不過,包括對方穿多大碼的內衣,身體哪裡有疤,一清二楚。我們最大的一個共同點,是我們曾經都深深地自卑過。我自卑,是因為我從小就長得黑,人說一白遮十醜,偏偏就沒有我的份兒。我這種黑,不是非洲人的那種黑,而是一種病態黃,很小的時候,每當我和同學玩“石頭剪子布”的遊戲,大家總會看到一個黃乎乎的手,在一群白胖白胖的小手中,分外顯眼,不用提,那就是我的手了,於是,很快我就有了“黑妞”的外號。黑妞就黑妞吧,開始倒沒有覺得長得黑是罪過,但等到了發育期,開始對男生產生好感,偏偏班上的所有男生幾乎忘了我的名字,一律叫我“黑妞”的時候,這種自卑終於沸騰到頂點。伊莎莎比我慘。她自卑,是因為她的胸。她在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胸就開始發育地很好了,站在和她同齡的人群中,她永遠是最紮眼的一個,倒不是因為人們常說的“天生麗質”,而是在我們這些同齡女生還處在“太平公主”的階段時,她的胸已異軍突起,分外明顯,而且絕對是最大的一個。她的爸媽和大部分同學的爸媽一樣,整天忙於工作,尤其是他爸爸遠走他鄉之後,她母親根本沒有閒功夫顧及到這一點,她也不敢問。這在小鎮,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她更不懂得去買什麼胸罩,隻好滿大街地找緊身背心,然後將緊身背心套在裡麵,走路的時候不敢抬頭,什麼時候看到她,總能見到她低得不能再低的頭,肩膀也拚命地往身體中心並攏,以至於我想起童年生活時,總是會先冒出伊莎莎的這個形象,它讓我想起一隻受了傷的小母雞,把自己不停地往翅膀裡塞的情景……導致伊莎莎變成這樣,和她的綽號“軟塌塌”有直接的聯係:讀小學的我們,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雖然會有些生理變化,但男女生之間基本上沒有任何忌諱,經常是你打我一拳,我馬上踢你兩腳,我記得我們班有個女生外號為“霸王龍”,為了一個弄臟的作業本,該“霸王龍”同學就曾經追著一個男孩子滿操場跑,直到那個男生累得滿頭大汗,乾脆趴在地上任打任罵為止。其實,怪就怪在伊莎莎那天比較倒黴:伊莎莎是語文課代表,催促班內的調皮大王“大鼻涕”交作文時,發生了掙紮。她不依不饒,一定要人家馬上交;“大鼻涕”說路上被搶劫,作文本被強盜搶走了,他也沒辦法雲雲。伊莎莎氣氛之下,使出了殺手鐧:我去告老師!“大鼻涕”急了,上前照著伊莎莎的胸就推了一下:你告,你告,就會打小報告,你個害人精……事情在這個時候發生了緊急的變化,其他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隻是看到“大鼻涕”和伊莎莎都呆住了。伊莎莎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終於蹲下去嚎啕大哭。“大鼻涕”的表情怪怪的,他不知道伊莎莎為什麼哭,隻是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哎?軟塌塌的!這群還未進入青春期的小雜毛自然不肯放過起哄的機會,他們叫囂著,嚷嚷著:“噢!軟塌塌!軟塌塌!”“什麼軟塌塌?”“這你還不明白,肉多就是軟塌塌啦!”“軟塌塌,軟塌塌!”“軟塌塌”這個綽號就在這起哄聲中,跟隨了伊莎莎至少六年的時光,直到她考上大學,離開小鎮為止。8、事實上,當時的同學壓根不知道“軟塌塌”到底什麼意思,他們多半是覺得好玩,認為伊莎莎這個小胖姑娘肉多,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提到這個綽號,隻是想起那天伊莎莎的哭泣和“大鼻涕”怪怪的表情,到後來,大家這麼叫,依然是覺得好玩,雖然,“軟塌塌”綽號的由來大家早已經忘記。可伊莎莎沒有忘記。她背著這個沉重“綽號”,走了好久。她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駝背現象越來越嚴重的。坐在位置上,走路,甚至做廣播體操,她依然是那副樣子。駝背,終於成了她很自然的,而且到了大學愛美之心瘋長的時候,都沒有扳過來的習慣。是的,到了大學,就完全不一樣了,擁有一對傲人的胸是很多女生的夢想,甚至有人偷偷去外麵做豐胸手術,雖然價格不菲……伊莎莎這時覺得自己以前白活了。她開始知道,一個美女,在公眾的眼裡,除了她的容貌要“沉魚落雁”之外,自身的氣質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指數,而駝背,就使得這個指數降到最低點。她曾經在各個場合要我提醒她,挺胸、收腹、提臀……這樣的提醒帶來的效果也就能持續五分鐘,如果是出席一些party,還好說,我可以隨時在她身邊提醒;然而若是找工作麵試的時候,就有點難了。因為我總不能在主考官麵試她的時候,還逼逼叨叨地跟後麵提醒:嗨!美女,請你挺胸、收腹和提臀……她為此苦惱很久。在大學裡,她把自己弄得花裡胡哨,像我前麵說的一樣,抹著各種古怪顏色的眼影,千奇百怪的衣服,長長的頭發做各色挑染……這麼做,一是將眾人的注意力轉移,至少不會注意她的駝背;另一方麵,是同時把長發垂下來,低著頭,彆人會以為她是嬌羞……但等到我們找工作麵試的時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倆都認為一個清純的學生般模樣麵試被錄取的機率大些。後來的事實證明,在麵試的過程中,還是很難發現她駝背的這個特點的。這是因為基本上每到一個公司麵試,都是坐著進行的。坐著的時候,她隻需專心致誌字把腰板挺直就好,不需要刻意挺胸和提臀,這樣,就可以堅持到麵試結束。她第一次體會到,原來,給人看到自己完美形象,是需要很大代價的。她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個人完美形象,必須要從娃娃抓起!後來,伊莎莎準備了一個記事本,美其名曰《啟示錄》,她說要把人生經曆中所有的經驗教訓記錄下來,將來讓我們的孩子看。駝背這件事,引發她的無限感慨,於是她鄭重其事的在《啟示錄》裡記下了這麼一條:要是將來我有了小孩,我從生下她第一天就會這麼提醒她:千萬不要駝背啊!她發誓要把駝背扼殺在搖籃裡,絕不能讓孩子走自己的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