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傷它的人在那晚的夜宴後離開了我的身旁。他走淮南,闖塞北,打江山,定叛亂,倏忽,四年光陰如一晃。但在這一晃中,我無數的不眠夜,細思量——或許是我過分了呢?或許他的恨,也有過彷徨?若是從頭再來,重新相見,他的頭一句話,是否還是那句,恍如回到了江南的佛堂?我的心,撲撲不止。他,就自揚州入朝了。那日的相逢還在清河公府,隻不過同他齊來的,是我妹妹。清河公攜我出迎,叩拜之後,就連聲道喜。我怔怔,不明就理。清河公笑著推我道:“夫人該打了——這是新王妃,你自家姐妹,你怎麼不知道?”我一時幾乎站立不住,幸而身後有一個歌姬扶住了我。另一個人,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他的眉眼似愁非愁,淡淡說道:“還要謝清河公和夫人的大媒,讓我得此尤物。”“不敢不敢。”清河公連連搖手。“不……不……”我仿佛說不出那個“敢”字——因為我想呐喊的,就是那個“不”字。然而另一個人,他還不放過我,盯住了我,用儘世間所有的漠然與厭惡,接著伸出了手,鬆開了拳,將一個鮮紅又端正的結展現。“多謝夫人當年傳授。”他怨毒地說。同心結塞進我妹妹的手裡,這無知而幼稚的十三歲少女,羞紅了臉。為什麼?我這一句幾乎問出了口,可是生生梗在了心間——“除了你,人儘可夫。”這是我自己的話,也是這問題的答案。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啊——傷的那樣重,連最後是鮮血都流去了我妹妹的洞房。他們那裡剪著怎樣的燭花呀,錦被翻著怎樣的紅浪。他們在那裡做鴛鴦啊,而我,紗窗孤燈,空淒涼。這絞痛啊,我的眼,我的心,再看不見當初江南的佛堂。這絞痛啊,我的耳,我的心,再聽不到那時溫柔的輕狂。“我要你。”他說的那樣堅定,那樣霸道,而四年之後,居然要了我的妹妹。“我要你。”他說得那樣懇切,那樣拳拳,而四年之後……其實不是四年之後,其實該是五年之前——若不是我拒絕,怎麼會有今天這等心碎的下場?那是我活該了。那是我活該了!那是我活該了——那是我活該了……我還不如就死吧,死了才好去糾纏他。或者就像現在這樣纏綿病榻,在夢裡尋覓著他——就在江南,就在瓊花樹下,看他金盔鐵甲,紫袍白馬,告訴他:倘我不是我,他不是他,共此一生,也了無牽掛。我猜他會拉我的手,說:“那我就不是我,你也不是你,咱們就共此一生,無牽無掛。” 我淡淡的苦笑:“唉,誰是誰,都是前生注定,你終究是你,我終究是我。我嫁了你的臣子,你娶了我的妹妹——我們,來生吧。”以他的脾氣,這怎麼能答應?一把將我摟住,道:“我不要來生,我就要你。我要定你了!”我一愣,絞痛全都消失了。終此一生,我等的就是這一句話——仿佛已經走到了奈何橋上,一扭身,又跑了回去——依稀見他在光亮處等我,好一樹繁花。隻是真正到了亮處,睜不開眼,拚命叫著他的名字,要抓他的手——一隻手就叫我抓住了,柔軟纖細。我猛然驚醒:是那幾日,一直照顧我的那位年輕歌姬。“夫人……”她說,“您還好吧?”“我……”我出了一身冷汗,涼颼颼——我方才叫了什麼嗎?喊了什麼嗎?被她聽到了嗎?我盯著她。“夫人是念著誰吧。”她微微一笑,“我不會說的——念著一個人,總是沒錯的,夫人要念他,就該去追著他。”我愣著,眼淚滾滾流下:“你不懂的……你不會懂的……”“我怎麼不懂?”她倔強地揚起了頭,“夫人念的那個人,不就是——”“住口——”我厲聲打斷了她,也喝醒了自己。“把我的玉鏡拿來。”我吩咐。我要抱著那鏡子,鎮壓我的心魔。她滿麵憐憫地看著我,遞來了鏡子。“出去。”我命令。她沒違抗,默默地走到門邊,然後忽然回身,道:“前兩天正元節,有一個人,抱著半麵鏡子來府上叫賣。”說罷就出去了。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傷口合攏在清河公府上。德言望我,無語凝噎。我望德言,凝噎無語。清河公自有成人之美,準我還嫁舊夫。他還有千金饋贈,幫我們回歸故土。臨行,我見到那個歌姬,知道她叫紅拂。臨行,我沒有去見另一個人,因為我知道在夢醒後,他隻和我妹妹恩愛,卻不會再要我。臨行,我決定不再回頭,決定不再懷疑,決定留一段破鏡重圓的佳話——隻是我知道——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傷它的是我,我將它一摔為二,德言一半,我一半。現在即使重圓,中間還有一條縫,這就是那另一個人,生生世世,永永遠遠,我心裡不滅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