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在禎明三年。這不算什麼,因為我的國家已經滅亡——在太多的琥珀瓊漿和琉璃玉液裡,在太多的脆管繁弦和鶯歌燕舞裡,在太多的卿本佳人和儂本多情裡——死都帶著異樣的流光,胭脂和井,妃子和帝王。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傷它的是我,我將它一摔為二,德言一半,我一半,約定在以後的每年正元,就沿街叫賣,以謀一見。德言望我,無語凝噎,最終隻握手一句“珍重”,就去了城上。我望德言,凝噎無語,由他握手,由他“珍重”,由他去了城上,卻想:“此一彆,許是永訣,然我和他,現在,過去,又為什麼會相見,為什麼會相戀……難道我們曾經相戀嗎?”在那人心惶惶,燈影幢幢的宮殿,我開始懷疑我和他羨煞神仙的新婚——難道我不是在新婚之夜,才看清他的模樣嗎?難道我不是直到定親,才知道他的姓名嗎?難道我不是隨便在年輕公子裡一瞥,就決定要嫁他的嗎?難道我不是為了擺脫另一個人,才匆匆出嫁的嗎?……而那另一個人,素未某麵的人,我拒絕他時,卻已知名知氏,知性知情,知生辰,知八字,知排行,知封賞,隻因為他在北邊,隻因為他狂放,我就決定不嫁。另一個人,他,金盔鐵甲,紫袍白馬。另一個人,他,在昨夜,率領一千騎從采石磯渡江,長驅直下。另一個人,他,被我以八字相克為理由而拒絕的人……我錯了嗎?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傷它的是另一個人,正意氣風發立在佛堂上。沈皇後的木魚篤篤篤的響,沉悶地敲著一個拍子,叫做滅亡。而我和他,他和我,這算不算一個開始?是一段緣分,一場冤孽,或者一生的兩敗俱傷?他徑直走向了我,就像我從一群武將中輕易認出了他。“你——”他說,“我的人了。”我的心一跳,停下——他果然和我所聽說的一樣,驕傲,跋扈,不可一世。於是我所有的猶豫都轉成一個決定,在一刹那。我的腕子一翻,亮出一把匕首。他的腕子一顫,滲出一行鮮血。他傷了我的玉鏡,我傷了他。我的目光,他的眸子,我的冰冷,他的驚詫,我的挑釁,他的讚許,我的猶疑,他的心花……瞬間交織了,密密麻麻,甚至,容不了那沉悶的木魚,一下,一下。“我還是要你。”他說,“我要定你了。”我的心又一跳,被強迫著停下——擄掠燒殺,這是他北朝人所作為,他要我,無非是色心,無非是欲望。他,挑了挑眉毛,在等我的回答。我低頭不說話。外麵一個北朝士兵匆匆來報:“殿下,抓到那昏君了,在井裡,還有張麗華。” 我一驚,連忙抬頭,就看見我哥哥,同著張妃孔妃,被人推了進來。哥哥顯得肥胖,蒼老,頹喪,而張孔二妃,驚惶中還留了三分嫵媚,七分**。張麗華是怎樣的一個尤物啊,有人寧可不要親妹妹,不要結發妻子,也要她——世人都為她顛倒,北朝的士兵皆垂涎三尺。我不由自主,望向我那另一個人——他揮了揮手,看也不看,道:“把這妖姬拖出去斬了。”滿室皆驚:“殿下——”他驟然回身,目光如劍,厲聲道:“斬了——昏君三十罪狀,以妖姬為首,昔太公蒙麵以斬妲己,今豈可留張麗華?”眾人瑟縮,不動。張妃雙膝一軟,跪下。“王爺,臣妾願侍奉左右,求殿下——”她悅耳的聲音在半空中戛然而止,另一個人,手起刀落,美人已做了豔屍。“妖姬伏法。”他冷冷說,“其餘諸色人等,回長安發配。”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在開皇九年。傷得尤其厲害了,是另一個人,他臨去時匆匆的一眼。那眼神分明說:“我要你。”然而他就去了,頭也不回——想德言去時,徘徊徘徊,而他——但叫我還有一絲理智在,我就看我那受傷的玉鏡。另一個人,是我的仇人。我不能忘了,他是我的仇人。這想法,堅定又堅定——當我看到他。這想法,動搖又動搖——當他看到我。北上長安,這是我去年就該走的路。南下迎娶,這卻不是他今年前來的目的。該走的路,終於還是走上了。不是目的的目的,終於還是達到了。我和他,他和我,從今爾後,日日夜夜,歲歲年年,無止無儘的欺瞞,無止無儘的背叛,無止無儘糾纏,和無止無儘的遺憾。這一條路,遠不止由建康到長安。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我把它抱著,等待發配。我知道國已亡了,失貞隻是遲早。然而我害怕——我怕來的那個人,就是他。我怕要我的那個人,就是他。我怕,因為我不能答應,因為他傷了我的玉鏡。但我也知道,我傷了他,以他的驕傲,失身給他隻是遲早。隻是,既然是遲早,為何遲遲不見他?於是我又害怕——我怕來的那個人,不是他。我怕要我的那個人,不是他。我怕,因為我不能忍受,因為我不能抗拒他的眼神。他要我,他不要我,他要我是因為想擁有我,他要我是為了要折磨我……他要我,他不要我,他不要我是他因為根本不想擁有我,他不要我是為了要折磨我……惶惶而不可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