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糾纏,四目相對,喘息不止。積蓄的心結解開了,屋外的月牙更亮了。傅戎炡落了很多次眼淚,一遍遍坦露心意,列舉著從前的過錯。大大小小,事無巨細,像個吝嗇的守財奴和小工斤斤計較。後來,他說啞了嗓子,哭腫了眼睛。我沒感到困意,和衣倒下睡著了。慌張醒來時,傅戎炡正規規矩矩地躺在我旁邊。長而翹的睫毛閃動著,黑眸深邃,又怯又喜。眼周染了一層烏黑,似是一夜未眠,翕張的嘴唇乾澀皴皮,整個人猶如大病初愈。“一夜……沒睡?”話一出,我兩頰滾燙。傅戎炡伸手,溫涼的指尖撥開我額前的亂發。“不敢睡,怕醒來你就不見了。”“傅戎炡。”“嗯。”“我想和你一起徹查船舶公司的火災。”昨夜我坦白了許多,與他說了車子事故前的事:昔日的流浪乞兒錐子改頭換麵,成了痞子的頭目,大張旗鼓帶著家夥什兒到酒樓找人,結果卻對我放冷槍。本該安逸相夫教子的紅柳重操舊業唱起了曲兒,且賣了身子,由客人揉捏。此外,我還一並吐露了樓嘉承和陳管家的齷齪。七七八八的信息雜糅著,傅戎炡聽得臉黑。他一夜未眠,想來心中怕是已有安排。“你要為我哥報仇?”傅戎炡凝重的臉色裡壓著怒氣,鼻息粗沉。他還是這樣,一著急,“紅眼”的毛病就犯了。我動動身子,揉了揉他額前的碎發。“要報,傅家的每一分損失都要理清楚,但光報仇不夠,我還想為自己爭一口氣,庇護那些熱血愛國的青年學生——”話說一半,傅戎炡欺身吻了過來。“我知道。”我笑笑,捂住他的嘴。“說話就說話,怎麼撒橫?”“親不夠,不真實。”他一本正經說葷話,我故意睨眼,拉回正事。“這事和西洋人、日本人都有關,馬虎不得,一會兒我再寫一份名單,你斟酌斟酌。”名單是和傅戎煥一並商談業務時接觸到的一些外國人。他們打著合作的幌子來視察,頤指氣使,挑三揀四不說,登了洽談桌時更是不講情理,屢屢敗興,字裡行間隻說傅家野心勃勃。現在想來,那些故意找茬的人,嫌疑最大。……線索繁雜,追凶之路難之又難。最先被捉住的陳管家拒不交代,軟磨硬泡幾天下來,兩邊俱是疲憊。張賀年來看了一趟,叼著煙,用斧子替他削胡須,結果愣生生把人嚇瘋了。傅戎炡氣得不輕,訛了他兩千的補償,把陳管家丟監獄去了。劉媽媽抹淚去看了一眼,回來後就鐵了心腸,自掏腰包為其訂了一口棺材。 林巧兒知道她如此灑脫,說她福氣在後頭。陳管家的線索斷了,傅戎炡索性暗中綁了樓嘉承來,當麵提審。樓嘉承是個軟骨頭,槍裡的六發子彈還沒放完就全數說了。他囫圇交待了幾個英格蘭人,辯解自己也是受其脅迫,我心覺他耍了詭計,便設了個局,逼他交代真話。一番恫嚇,敲打後,他又交代了兩個人——舅舅。樓偉明好麵子,這些年更是闊綽慣了,不愛與兩個姨太太的娘家團來往。傅戎炡掂量著核查,並安了個名頭,將樓嘉承送去吃牢飯,樓偉明不知真相,帶著二姨太來鬨,順便要接回我。張賀年托著槍柄,給足麵子,隻瞄準他長衫的衣擺打。劈裡啪啦一陣響後,樓偉明攙著軟跪在地的二姨太溜了。樓家安分後,我們擴大了排查範圍。傅戎炡和張賀年連同海關總長一起,借公務便利深入了洋人圈子。摸索小半月,關鍵線索總是戛然而止。既然找不到,那就引蛇出洞。林巧兒和張賀年各自開展計劃,還有那些曾受過傅家幫助、恩惠的人也一並“下河”。線索愈發明朗時,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出現了。一直在新加坡求學的樓家四少爺樓嘉昊回來了。更意外的是,他認識傅戎炡,且二人交際匪淺。誠然,他也是我們的一員。接風宴上,林巧兒喝了兩盅酒,笑得前仰後合,全然不顧人在當場。“老頭子查出了心臟病,大兒子不成器,所以喊了小兒子回來接管事務。”樓嘉昊一身黑衣,麵無所謂繼續夾菜。他和樓家所有人都不一樣,性子溫冷,做事犀利,見我就叫姐,見傅戎炡就叫姐夫。我端著詫異,挑了一日問他。“你和傅二更親近,為什麼不叫他哥,叫我嫂子?”他神色暗暗,有些不高興,“不一樣。”“哪兒不一樣?”“長姐如母。”我摸著腦袋納悶,直到傅戎炡來解答。“他喜歡你,當姐姐的那種喜歡,所以不願意叫我兄長。”“年齡上是姐姐不錯,但我和他不熟。”“你……想想。”我蹙眉,確實沒有。在見到人之前,我連他高矮胖瘦都不清楚。傅戎炡輕笑,替我挽起衣袖,給前幾日撞桌角碰出來的淤青抹藥。“你初去樓家時給他寫過信,很長一封,他出國早,與樓家人都用遠洋電報或電話交流,隻有你給他寫了信。”我似懂非懂,“信有什麼不一樣的?”早幾年收到他的禮物時,我都會回封信,可他從未回過,後來我就沒寫了。“你隻要知道,若我與你一並陷入危險,他會先救你。”我目瞪,傅戎炡抹完藥,用腳擋開來蹭腿的貓。“兩爪子都是泥!”他把傅戎煥送我的白貓接來了,貓咪還是一樣的黏人,隻是更貪吃了。它無憂無慮地撲蝴蝶,刨泥巴,不知道主人已經不在了。……調查輾轉,最終落到了日本人山野的身上。傅戎炡一遍又一遍查看,確定他是真凶後果斷伏擊。雨夜,槍聲,巷子裡多了個死人。報了傅戎煥的仇,眾人並未如釋重負。傅家牽頭重振商會,傅戎炡又開始忙碌起來。我參與其中,負責譯製文件,將西洋人的公司管理製度潤色成適合國人的版本。時光如流,秋風起,秋色濃,天漸漸冷了下來。這日,林巧兒故弄玄虛,說要給我一個驚喜。她邀我散步,將我帶到靜安寺旁。泡桐樹下,黃葉稀稀落落。那個曾在夢裡出現的長發女人活生生出現在了我的麵前。她拎著個褐色小包,長發從帽子裡溢出,一臉的書香靜氣。與她並肩而站的還有一個中年男子。男子星目劍眉,大拇指上戴著個玉扳指。二人身份不凡。那種感覺十分玄妙。我分明隻見過女人的背影,卻篤定她就是夢裡那個人,篤定他們是我的父母。傅戎炡從暗處走來,牽著我一起走向他們。“下聘娶親不得馬虎,需要親生父母在旁,所以我花了三千大洋,從林巧兒那兒買來了兩人的線索。”我顫著嘴皮說不出話,聽不到話裡的重點,支吾道,“林巧兒?”“嗯,她一直在暗中調查。”我回頭看,林巧兒朝我點頭,“往前走。”傅戎炡步伐大,可他配合著我的步子走得很小。他牽著我,走向我失散許久的親生父母那兒。秋風醉人。我想,我有家了。上海是銷金魔窟,是人人豔羨的十裡洋場。我在這裡掩埋下昔日的傲骨,也在這裡種下來日的恢宏。澎拜的巨輪會重啟,會帶著我們駛向更好的中國。【全文完】
第174章 我有家了(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