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茫茫,路麵冰封。車子搖搖晃晃,滑得厲害,好幾次都險些撞到路牙子上。張福神色肅然,叮囑我扣緊帶子,用一己之力強扭局麵。我一手死死絞緊衣料,一手則緊摳車子的皮座。臉上慌張,心裡卻默默祈禱。祈禱這車乾脆一些,滑遠一點,撞得激烈一點。最好能讓我粉身碎骨,死無全屍。沒人知道我在想什麼。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傅戎炡是個瘋子,真是瘋子。我也快要被他逼瘋了。往常領略他的殘忍,無非是背地裡用手段,把人敲詐、捶打一頓再扔出去,起碼留一條命。或是像對付樓偉明那樣暗戳戳的布陣,唆使他人當出頭鳥,自己一直躲在暗處。是我過於天真,對他始終抱有幻想,所以才對今日之事大為震撼,嚇得當街嘔吐。他讓我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咽氣,看著火紅的炭火在鮮嫩的皮膚上燙出晶瑩的水泡,看他躬身實踐,證實“人命如草芥”這句古語。車子停在門口,臨下車前,張福多說了幾句話。“少爺沒惡意,他早上帶劉蓉去監獄裡看了金月,是想警告她,讓她好好照顧你。”我偏了一下腦袋,揉按著剛剛被摳紅的掌心。“劉媽媽倒戈了?”“我不便多說,樓小姐可以自己問她,不過在此之前,她和房婆婆有點事情要清算,所以明天才能回來,樓小姐不用擔心她的安危。”他麵上堆笑,依舊是溫和模樣。“地上滑,樓小姐走路小心,彆被人使了絆子。”這話意味深長,可我暫時品不出彆的意思。我身邊總共就兩個可信賴的人,除了劉媽媽,另一個就是林巧兒。可我前段時間才決心與這兩人交心,難道眼瞎又要打自己的臉麵?回到樓家後,我拎著裙擺大步進門。三姨太仰躺在沙發上,眼睛半閉,怡然自得,腕上多了個沉甸甸的金鐲。聽見門口的腳步聲後,她微微起身瞥看一眼,瞧見是我之後又躺了下去。仆人替她揉按太陽穴,看不見我似的。我故意站在門口抖雪渣,不一會兒便有仆人從裡頭出來給我遞拖鞋。三姨太愜意地享受著仆人高超的按摩技法,並不說話,也不問我昨夜去了哪兒。今天……怎麼又怪怪的。難不成是她真悟出了佛道的純善,決定洗心革麵,安心當姨太太,隻管自己分內之事?我彎腰換了拖鞋,忽聽她身旁的仆人說話。“太太昨夜沒睡好,不如我去備個熱水,泡個澡,解個乏,暖暖的休息一會兒?”“不必了,你讓人去問趟二小姐那邊,問她事情辦得如何了。”我知道自己在樓家沒地位,可三姨太這般無視我,且公然當我的麵兒說自己背地裡的盤算,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心頭本就怒火飛竄,我拔腿上樓,找林巧兒。離開傅戎炡的計劃得儘快實施了。在他身邊混這幾年不僅裹了滿身的泥濘,落了一手的把柄給他拿捏,現在還帶上了一條人命。駭人!剛踏上樓梯,門外便響起了腳步聲。那步子不似女兒家軟糯輕柔,徐徐有序,噔噔噔的,又悶又重,一聽就是男子。“太太,不好了,老爺出事了!”我扶著樓梯,急色厲語,搶先一步問道。“出什麼事了?”小廝推門闖進來,呼出一口白色的濁氣。“老……老爺,老爺去百貨大樓看賬單,和賬房先生吵了兩句嘴,後來不知怎麼的,忽然闖進一個持槍的歹徒,人倒是沒傷著,就是手臂被撞碎的玻璃劃傷了,人已經送醫院去了。”三姨太聽力不怎麼好似的,扶著沙發坐起來,金鐲“咣當”一下砸在了大理石桌上。“歹徒,哪來的歹徒!老爺傷得重不重?人要不要緊,快去安排醫生,聽說租界裡新辦了個醫院,有最好的西藥,比號脈的溫吞大夫好多了……”小廝扶著腰喘息,三姨太身旁的侍女趕緊倒出一杯溫茶遞過去。“喝口茶,說仔細一些,到底怎麼回事兒!”我心中腹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這話難道還不夠清楚嗎?還要如何仔細?我抓著將才給我遞拖鞋的仆人問話,問林巧兒在不在樓上。“林姨娘昨天就出去了,沒回來。”“幾時出去的?”“小姐走後不久她就走了。”“去哪兒了?”“不曉得。”下人哆嗦了一下,不敢抬頭看我。我忽地意識到自己語氣過頭,將人嚇得不輕。“麻煩你叫人備車,我一會兒就下樓。”吩咐完後,我大步上樓,洗掉了臉上因落淚而暈開的脂粉,脫掉了從傅戎炡那兒穿回來的兔絨大衣,拿了件低調的襖子下樓。路過客廳時,廚房傳來丁零當啷,鍋碗瓢盆碰撞的動靜。三姨太手忙腳亂地指揮著廚娘熬人參雞湯。家裡車子總共三輛,前頭已經開出了兩輛,眼下隻剩這一輛可用。我回頭望了一眼廚房,決定先行一步。我要去探病,順便和樓偉明聊聊計劃。先前是他一味利用我,現在我想主動一點兒,我要幫他牽製住傅戎炡,為我的逃離計劃留出空隙。司機車技嫻熟,冰凍路麵也開得順暢無阻。隻是路線有點怪。我開口詢問,才知樓偉明沒去大醫院,而是去了法國人新創辦的教會醫院。醫院不大,下了車還得走幾步路。剛上樓梯,便聽人聲喧囂沸騰。一群記者扛著笨重的攝像機將護士工作台圍的水泄不通。“樓先生在哪個病房?”“他傷得重不重?”“聽說半截手臂都被劈掉了,是真的嗎?”這群人正在打聽樓偉明的病房。怎麼又把記者招來了?樓家這風口浪尖的脆弱體質,難道又要經曆一次風雨?我用手包擋住半張臉,悄悄地從人群旁邊經過。一樓病房不多,我湊著腦袋一間一間看。一樓走了個遍,人不在。我果斷抬腳上二樓,卻在樓梯轉角處看見了大哥樓嘉承。他也沒料到我會來,四目相對之下,雙雙沉默。我總覺得與他隻是月餘不見,可季節變換,從秋到冬確是事實。他手裡夾著半根煙,跳動的火光發出嗆人的味道。冷硬的胡茬形成一道黑影,額頭上堆起皺紋,他好像老了十歲不止。頭頂燈光昏暗,他歪靠著牆,半張臉落在陰影裡,目光幽怨地朝我看來。“你也來看他。”明知故問。“爸在樓上嗎?哪個房間?”他嘬了一口煙,長長地吐著雲霧。“不用去了,人沒事,這事是他自己演的,外頭那幫記者都是找來湊數的。”他話語落寞,很恨地睨了我一眼。
第59章 人已經送醫院去了(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