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記響亮的耳刮子(1 / 1)

彆把我想得太好。傅戎炡的話很普通,可偏偏裡頭又藏著難以品味的不普通。從樓上到樓下,這話一直懸在我的頭頂,直到上了他的車後,車門重重關上後,這七個字如一記釘錘砸通了我的腦殼。離開前,兩位姨太太倒是沒質疑我被傅戎炡帶走是否合理,倒是劉媽媽一臉愁苦,搞得我像是要英勇就義一般。可我無暇顧及她的情緒,傅戎炡的話激得我汗毛林立,像個木頭一樣繃著身子,雙手凍如寒冰,哪怕蓋著絨毯也熱不起來。這話是什麼意思?可他沉默著,一個字也不肯多說。我坐在車裡煎熬,數著亂跳的心臟頻率。車子剛過路口,傅戎炡一言不發地叫停司機。他長腿跨步下了車,委身鑽進了一輛圓頭老爺車裡,朝我的反方向離開。兩輛車擦肩而過,如陌路人一般各奔一頭。不知怎麼的,我忽然頓悟了我與傅戎炡的關係,我們之間的“緣”是時運使然。我和他之間摻雜著屬於第三個人的冤孽福報,如果任意一方執意糾纏,最後一敗塗地無論如何都是我。因為他站在時運那邊,他掌握全局。心裡重重一沉,翻湧著說不上來的悲哀。駛向林巧兒家的車子停在了菜市場,司機不認路。我攏著衣衫與寒風搏鬥,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弄子裡的矮房。和想象中不同,林巧兒臉上並沒有太多憔悴,反倒是多了幾分……滋養出來的圓潤。她踩著高跟鞋,繃著單薄的後背,像個閱曆頗深的中年人一樣與來客攀談,時不時比手畫腳,大有指點江山的氣概。我定足看了一會兒,回憶起她還不認識我之前的光景。我之所以記得她,找上她,是因為一記響亮的耳刮子。十裡洋場裡,人們喜歡把有本事、有頭腦的女人叫算盤精,林巧兒雖然隻是屠夫的女兒,但她配得上這個名號。那天下課後,我閒逛著進了菜市場,正巧看見林巧兒與一個男子劃拳。男子生得矮矬猥瑣,一口黃牙歪七扭八,麵相凶狠不說,手裡還拿著把劈骨刀。我以為是林巧兒生得漂亮,被那齷齪徒孫看上了,走近後聽了個大概才知道實情。她替人出頭被這無賴盯上了,無賴看她是個女人不好下手,就想勒索一筆錢財,可林巧兒建議按江湖規矩辦事——對家劃拳,輸的人挨一記耳光,從此恩怨一筆勾銷。無賴常年混跡賭場,覺得自己成竹在胸,赫然同意!結果也正如他所料,林巧兒輸了,就在眾人都以為林巧兒會悄悄塞錢打發無賴,為自己留麵子時,林巧兒卻已將白淨的漂亮臉蛋湊了上去。眾目睽睽之下,無賴不能耍賴,隻能揮出耳光。那一巴掌著實響亮,讓旁觀的我心頭一緊,替她捏了一把汗,可她啐出一口血沫,又轉身割了二斤豬肉遞給那無賴。 “今日仇今日消,以後當朋友。”無奈被她的舉動震撼,後來竟真的和她當了兄妹,偶爾還會主動幫她守攤子。林巧兒太鮮明了,在鬨哄哄的菜市場裡,她的鮮明猶如落日餘暉與晚霞交相輝映勾勒出的畫卷,美得讓人移不開眼。後來,我隔三岔五就去菜市場閒逛,偶然一次沒瞧見她,詢問後才知道她給無賴辦喪事去了。無賴接了個活兒,不小心丟了命。林巧兒仗義和真率深深吸引著我,於是我開始頻繁出現在她麵前。有時我看見她身旁簇擁著三四個男人,男人們輪番向她獻殷勤,可她一點兒也看不上,所以我有了離開傅戎炡的打算,便找到她,向她拋出橄欖枝,助她當樓偉明的姨太太。我以為她骨子裡看不起男人,所以預設了被拒絕的結果,可她卻同意了……想著想著,綿延的愧疚如決堤的江水一般洶湧泛濫。她好像是因為我才失掉了身上的銳氣,失掉了原本都屬於她的靈動。我把她和劉媽媽當依靠,可卻不曾對二人敞開心扉,以至於後來生了疑心,我便否定了兩人,可她們從始至終沒有真正做過傷害我的事,反倒是我矯情、不解,生了誤會。是了,這些年我為了自保,沒有真正相信過誰,這是我最大的遺憾。傅戎炡讓我不要把人想得太好,可我偏要想!“玉兒!”林巧兒看見了我,她踮著腳朝我揮手,胸前的白花明晃晃地掛著。我也揮手。她拂了身旁的人,朝我跑來,我亦向她跑去,並張開了懷抱。她的梨渦很漂亮,神情中有種少年人獨有的輕飄和散漫。“你怎麼穿這麼薄就過來了?”“傅……咳咳,他放你走了?那個喜怒無常的活閻王放你走了?”“你爸呢?家裡最近還太平嗎?”她像800年沒見我似的問了一堆問題,可我碰巧是個沒答案的學生,所以不打算回答。於是,我拉起她的手,輕輕一握,安撫似的打斷她。“你上次來看我的時候……怎麼不說你爸的事呢?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家裡出事了。”她臉上**起花場女人才會有的笑意,笑容甜蜜。“沒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其實我跟他也沒有多少情分,叫他一聲爹,能送他終了就是最大的孝順。”林巧兒沒和我說過她與家人的瓜葛,我也沒怎麼關心過,就好像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塊爛泥地不想被旁人知道,問起,她與父親的關係就是這樣。她疲憊地揉了揉眼睛,從袖子裡劃出兩顆水果糖,回頭看了看門口的挽聯。“今天是最後一天,晚上我就能回去了。”我沒辦過喪,不懂人死後應該走哪些儀式,因此對她這話有點茫然。“玉兒?”她叫著我的名字,笑容奕奕。“肚子餓嗎?”我遲疑一瞬,點點頭。餓,何止餓,已經餓得感覺不到餓了。林巧兒拉著我走出弄子,穿著黑色孝衣點了兩碗水餃,吭哧吭哧劃拉了個乾淨。我吃得慢,吞咽時還不忘觀察她的情緒,可她好像真的很高興,沒有“喪父之痛”。吃了餃子,她帶我散步消食,走到一家麻將館前,她忽然憋不住笑,猛地咳了出來。“你笑什麼?”我問她。她搖搖頭說不知道,隻是覺得好像這一刻多了個朋友。我們對視一眼,沒再說話。逛了一會兒,她摸著兜裡的一塊大洋領我進了牌樓。麻將我隻懂皮毛,因而便安安靜靜看她出牌,結果沒幾分鐘她就糊牌了,同桌三人悶悶不樂,拉著她又玩了一局。半小時很快過去,她贏了沉甸甸的八塊大洋。我問她打算拿這錢買點什麼,她卻把我按在書店門口的石椅子上,神秘兮兮地眺望遠處,而後摩挲下巴,像是必須老者一樣思慮事情。此時的她與在樓家當姨娘的她完全不同,她自由、靈動、歡悅,像隻掙紮出鳥籠,躍躍騰飛的白鶴。驀地,她拍拍我的肩膀,“等我!”語畢,她拎著衣擺消失在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