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了張嘴,結巴起來:“我沒……沒裝醉。”“周盈盈的父母在天津有個舊親,那人握著商政兩頭大半的情報和人脈,我之前就和他接觸過,可他不沾錢權,不好美色,軟硬不吃。這次訂婚我特意讓人送了請柬,但他沒回信,這兩天家裡客人多,我抽不開身,所以買了你的車票,想讓你去天津探探情況……”他輕淡的解釋合情合理,可我眼睛又不自覺地起霧了。私奔?怪不得劉媽揉皺了紙也不肯直接告訴我字條內容,也就我這樣的蠢人才會想癩蛤蟆吃天鵝肉的美夢。“李青霜,你真以為你的小心思我看不出來,還是說你也和張賀年的戲班子一樣,覺得我是個貪圖美色的蠢貨,會為了小情小愛和傅家的前途為敵?”他笑著看我,十分有耐心地觀察著我的反應。“當年南京街頭有那麼多當鋪,而你那不成器的蠢爹不偏不倚地選中了我,巧合的是你又剛好和樓嘉玉有幾分相似,我不信鬼神,也不信緣分,所以就讓人查了一下你們父女倆……”他慢悠悠地說著,直至完全撕開了我身上的遮羞布。傅戎炡說得沒錯,南京當鋪的事是我有意而為。我從小就顛沛在外,沒見過親生父母,更沒有可信的親友,稀裡糊塗地長到10歲,勉強識得幾個字,以為遇到了一個好心的婆婆,可惜又是誤入賊窩。我在算命的攤子前偷賞錢,她把我撿回家,給了我一個名字,還定了生日,給我做了新衣裳,我以為苦日子熬到頭了,可一轉身,她就笑嘻嘻把我送進了花轎子,賣與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衝喜做妾。大花轎子顛簸不平,轎夫歇腳時我趁亂跳了山崖,撿了條命跑了出來。從浙江金華到江蘇南京,我一路摸爬,跌跌撞撞,賣過香煙,撿過報紙,後來又學人乾起了騙人的勾當——剪了短發當男娃,白天沿街乞討,夜晚摸黑偷竊。可我到底是年輕,腦子機靈也比不過男人一身蠻力壓製。那人看我長得清秀,一下就認出我女扮男裝,搶了我的積蓄不說,還讓我喊他爹爹。找上傅戎炡時,我幾乎是絕路求生。“老爹”嗜賭,揮霍完我的錢財後又倒欠了好些大洋。為了多些乞討錢,他開始出損招兒:每隔幾天就打我一次,打得滿身傷,病懨懨地丟在路邊求施舍,我試過逃跑,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後來,他野心膨脹,看我也出落得伶俐漂亮,忽然一天,他醉醺醺地回來,租了身漂亮衣裳拉著我去照相館留影兒。他托人物色了一些地方,想讓老鴇收了我,一次性賺個高價。我蹲守了好些天,看見傅戎炡給其他孩子賞錢,這才敢耍計謀。本來隻想借他之手把老爹打個半殘,讓他彆在跟著我,哪知他忽地病死獄中…… “又要哭?”傅戎炡鬆開手,我舒緩肺腑,回他笑容。“沒哭。”窮人的命就像雨打浮萍,稍不留神就沒了,而他們天生嬌貴,可以肆意躲在金屋銀巢裡,享受家族的庇護。我賭上一切求來的生機,隻是他口中的一句嘲弄。試探到此結束,傅戎炡對我何種態度,如今已經徹底見識了。恰此時,一個穿著雞心斜襟旗袍的女人優雅路過,開叉的裙擺上露著大朵鮮紅的牡丹,絢爛至極。小拇指粗的煙卷在她指間纏繞,慢吞吞地冒著白煙。驀地,她停下了步子,帶著脂粉味的身子往陰影裡探了進來。傅戎炡上前一步,將我攏在懷裡躲著。“喲,是二爺呀,都訂婚了還這麼風流呢?我剛剛碰到周小姐了,她正帶著人到處找你呢!”“嗯,多謝提醒。”傅戎炡一聽周盈盈也在找他,當即就把鋼筆塞在我手裡,留了句敷衍的祝福。“生日快樂。”我堆著他喜歡的淺笑,用樓嘉玉的目光送他離開陰影。他一走,刺骨的秋風撲麵而來,我扶著牆連打幾個噴嚏。張福很快就來了,還帶了解酒藥,可惜沒帶水。嗓子乾噎,咽了好半天藥丸才進肚子。張福表情怪異,用一種疏離但又不失禮貌的目光悄悄打量了我一番。“有事嗎?”我問。他垂下眼睫,“領子裡的痕跡露出來了。”我莞爾一笑,“謝謝提醒。”他側過身去,朝我做了個“請”的姿勢。“樓小姐,勞煩你去門口,我已經吩咐了司機等候,您父親這邊少爺會應付。”他避嫌先走一步,我扶著冷牆,一點一點挪動。“喂!”剛走出陰影,剛剛那個和傅戎炡搭話的狐媚女人就飄了過來。可能是儀態豐滿的緣故,寬鬆的青玉鐲套在她手上竟顯得有些緊巴,鵝蛋臉,細長眉,是個美人胚子。“叫你呢?怎麼不吭聲?”她咄咄逼人,我正扭頭,樓偉明突然找了過來。“玉兒——”嬌媚女人也看到了他,忙不迭扭著身子看景兒,自言自語地裝路過。眼看張福已經走到大門口,可我的腳卻邁不動了。“玉兒,快過來!”他端著酒杯,麵容慈愛地喚著我。鬼使神差的,我聽話地朝他走了過去,雖然腦袋還昏著,但大小姐的修養卻支配我端起酒杯問候長輩。這些麵孔或陌生,或熟悉,無一例外都在誇讚我知書達理。父親喜笑顏開,喊來管家遞禮物。明明是傅家的主場,他卻硬生弄成了自己的交際圈。不一會兒,他又被老友拉走,我再次落單。強撐的清醒慢慢垮塌,我順勢扶了張椅子坐下,同桌的男子卻架著我站了起來。狐狸眼,高鼻梁,樣子倒是俊俏,隻是眼睛裡閃著狡黠,一看就不是好人。“樓小姐,久仰大名,我叫陳旭,星河洋行的陳旭,也是樓家百貨的大客戶,初次見麵,賞臉喝一杯?”陳少爺花架子戲做德足,看著斯斯文文,可語氣卻強勢逼人。腦袋又昏又熱,想直接擺手作罷,可腦子裡卻吊著富家大小姐刻在骨子裡的端莊。我擺擺手,微微欠身。“陳公子海涵,我今日確實喝不下了。”男子嘁笑一聲,“彆啊,滿院子的人敬酒都喝了,就不喝我的,傳出去我豈不是沒麵子?”他聲音響亮,引得旁邊的人也來看熱鬨。窸窸窣窣的,有人在附和他。“喝吧,一杯酒而已。”“這人是誰,這麼不給麵子。”迷迷糊糊間,我看到了傅戎炡。他和周盈盈十指相扣,倩影俊才,不知在攀談些什麼。不知是誰在說賀詞,聽得我入了神。“祝兩位同修福船,白頭偕老。”我看呆了,耳邊的說話聲忽大忽小,有人在按我的手腕。“喝吧,三小姐,給我個麵子。”傅戎炡忽地看來,我心虛地收回視線,在陳旭略顯曖昧的拉扯中揚起了脖頸。一杯喝完,又有人續上。“樓小姐,免貴姓馮,樓小姐聰慧漂亮,我也敬你一杯。”“謝謝馮少爺美譽,受之有愧。”一陣風襲來,手裡的杯子不見了。一個身型高大的男子將我半圈在懷裡,擋了眾人的目光。“各位,喝酒不宜催,樓小姐染了風寒,你們個個壓酒,未免有失風度!”是傅戎煥,他的聲音很有特點,聽而不忘。耳邊嘰喳著話語,沒一會兒便各自散去。我輕輕推開他,“謝謝傅少爺。”他沒說話,隻是找來兩個丫鬟來我帶進客房。撐著最後的體麵,我沒要兩人攙扶,端莊地進了屋子。空腹喝的酒液燒心灼胃,沒一會兒就全都吐了出來。身子像架在火爐上燒,很熱,嗓子很疼,但人卻清醒了不少。就著鏡子補了妝後,本想逞強回樓家的車裡休息,還沒走到門邊就無力跌在了地毯上,沒了意識。熱,疼,冷。不知多久過去,夜幕已然降臨,我聽到了開門聲。
第10章 我是瘌蛤蟆(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