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心有千千結 瓊瑤 6074 字 7天前

在走廊上,她幾乎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身上。站定了,她認出這個男人,五十餘歲,戴著寬邊的眼鏡,提著重重的公文包,一臉的精明與能乾。這是朱正謀,一個名律師,也是耿克毅私人的律師,他曾在前一天來探望過耿克毅。似乎除了律師的地位之外,他和耿克毅還有頗為不尋常的友誼。 “哦!對不起,江小姐。”他扶住了她。 “你要去看耿先生嗎?”江雨薇問。 “是的,有些業務上的事要和他談,怎幺,他仍然禁止訪客嗎?” “不,禁止訪客的規定昨天就已經取消了,他進步得#x5f88;#x5feb;。不過,”她頓了頓:“如果我是你,我不選擇這個時間去和他談業務。” “為什幺?” “他正在大發脾氣呢!” 朱正謀笑了。 “他有不發脾氣的時間嗎?”他問,在鏡片後的眼睛閃著光。他顯然深深了解耿克毅。 “偶然有的。” “我無法碰運氣去等這個‘偶然’,是不是?” 江雨薇也笑了。 朱正謀走進了耿克毅的房間,在開門的那一剎那,江雨薇又聽到耿克毅的咆哮聲:“管你是個什幺鬼,進來吧!” 她搖搖頭,微笑了一下。奇怪而孤獨的老人哪!一個有著兩個兒子,好幾個孫子的老人,怎會如此孤獨呢?她再度搖了搖頭,難解的人類,難解的人生!她走行了樓梯,穿過醫院的大廳,走出了醫院。今晚,她有一個約會,吳家駿,正確的說,是吳家駿醫生,請她去華國夜總會跳舞,這也就是可能做她丈夫的人選之一!她急著要回宿舍去換衣服和化妝。 可是,在醫院的轉角處,她被一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所攔住了。 “江小姐!” 低沉的嗓音,陰鬱的麵孔,破舊的牛仔夾克,洗白了的牛仔褲,亂蓬蓬的頭發,深黝黝的眼睛那個神秘的年輕人!像塵土一般的人物! “哦,是你!”她怔了怔。 “是的,是我。”他低下頭去,用腳踢著地上的一塊石子,竭力做出一股漠不關心的神態來。“你的病人怎幺樣了?” “你說耿先生?” “當然,還能有誰?”他魯莽的說,有幾分不耐,眉頭不由自主的蹙緊,那神情,那模樣相當熟悉,江雨薇有一瞬間的眩惑。 “他已經好多了,先生。”她說:“大概再過一個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你是說,”他的眼光閃了閃:“他不會死了?” “並不是。”她憂鬱的說:“這種‘痊愈’是暫時性的,一年之內,死亡隨時會來臨的。” “難道你們不治好他?”他仰起頭來,憤怒的說,他的眼睛裡像燒著火焰。“他有的是錢,他買得起最貴重的葯,為什幺你們不治好他?” “這是沒辦法的事,”江雨薇溫柔的說,這年輕人激動的麵容撼動了她。“醫生會儘一切努力去挽救他的,但是,耿先生的病已不是醫生的力量可以挽救的了。” “你是說,他死定了?”他大聲的問,麵孔扭曲而眼光淩厲。 “我也不敢斷言,你應該去請問他的醫生。” “你們醫生護士都是一群廢物!”他粗聲的說,喉嚨沙啞。 “我早知道你們是一點用也沒有的!” “哦,”江雨薇的背脊挺直了,她冷冷的看著麵前這魯莽的年輕人。“你那幺關心他,何不自己去治療他?” “我?關心他?”那年輕人緊釘著她,他麵孔上的肌肉是繃緊的,他的眼睛森冷而刻毒,壓低了聲音,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告訴你,他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一個人!我也是他最恨的一個人!知道了嗎?” 江雨薇呆住了。她從沒有聽過這幺仇恨的聲音,看到這樣怨毒的眼光。她不知道這“像塵土一般”的年輕人與耿克毅是什幺關係?但是,人與人間怎可能有如此深的仇恨呢?而且,這年輕人既然如此恨耿克毅,為何又如此關心他的死活。 “你是耿克毅的什幺人?”她驚愕的問。 “仇人!”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幺,”江雨薇蕭索而冰冷的說:“你該高興才對,你的仇人並沒有多久可活了!” 那年輕人瞪大了眼睛,咬緊了牙,他的臉色變得蒼白,眼睛漲紅了。他惡狠狠的望著江雨薇,似乎想把江雨薇吞進肚子裡去,從齒縫中,他迸出了幾個字:“你是個冷血動物!” 說完,他猛的車轉身子,大踏步的衝向了對街,自管自的走了。 江雨薇怔在街角,暮色向她遊來,透過那蒼茫的暮色,她看不清那年輕人,也看不清所有的事與物,她完全陷進一份深深的困惑與迷惘裡。 日子過得#x5f88;#x5feb;,這已經是江雨薇擔任耿克毅特彆護士的第十天了。 十天中,江雨薇幾乎每#x5929;#x90fd;要和耿克毅爭吵或冷戰,她沒看過如此容易動怒的人。但是,隨著時間的消失,她卻在這老人身上越來越發掘出一些嶄新的東西,一些屬於思想與感情方麵的東西,這些東西總能撼動她,困惑她,使她忘掉他的壞脾氣,忘掉他的暴躁與不近人情,忘掉他許許多多的缺點,而甘心的去擔當這護士的職位。他呢?她也看得出來,他正儘力在壓抑自己,去遷就他那“機伶古怪”的小護士。 所以,這十天他們總算相處過來了。融洽也罷,不融洽也罷,好也罷,歹也罷,十天總是順利的過去了。 這天,江雨薇去上班時,她心中是有些悵惘和怔忡的。悵惘的是,明天耿克毅就要出院了,她也必須和這剛剛處熟了的病人分手,再去應付另一個新的病人。耿克毅雖然難纏,雖然暴躁,卻不失為一個有見識有機智有思想與幽默感的老人,和他在一起,或者太緊張太忙碌一些,卻不會感到枯燥與單調。新的病人呢?她就不能預知了,說不定是個多話的老太婆,說不定是個瀕死的癌症患者,也說不定是個肢體不全的車禍受害者這些,對江雨薇而言,都不見得會比耿克毅更好。使她怔忡的,是她在上班前,又在街道的轉角處碰到了那個“若塵”這回,他跨著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帶著一副憂鬱的眼神,斜倚在一根電杆木上,顯然正在等待她的出現。 她不由自主的迎上前去,不等他開口,她就先說:“他已經能夠走幾步路了,當然還需要拐杖。明天他就出院回家了。” “若塵”一語不發,仍然看著她,眼底依然帶著那憂鬱與詢問的表情,於是,她又加了一句:“以後的事,我們隻能儘人力,聽天命了!” 他點了點頭,那對深沉而嚴肅的眸子仍然停在她臉上,好一會兒,他才低啞的說了一句:“謝謝你!請”他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說:“照顧他!” 說完,他發動了摩托車,如箭離弦般衝了出去,飛快的消失在街道的儘頭了。照顧他?她茫然的想,他明天就出院了,她還怎樣照顧他?除非他再被送進來,這樣一想,她就陡的打了個冷戰,她知道,他再送進來的時候,就不會活著走出去了。她寧願不要“再”照顧他!她可以眼看一個病人死亡,卻不能眼看一個朋友死亡。噢,她居然已經把這老人當作“朋友”了!至於這若塵,他又把這老人當作什幺呢?仇人?天!誰能這樣本能的去關懷一個仇人啊?那憂鬱的眼神,那固執而懇切的神態天!這男人使她迷惑!使她不安,也使她震撼! 帶著這抹悵惘與怔忡的情緒,她走進了老人的病房。 老人正佇立在窗口,出神似的望著窗子外麵的街道,聽到門響,他猝然回過頭來。江雨薇立即一怔,她接觸到兩道嚴厲的眼光,看到一張蒼白而緊張的臉孔,他盯住了她,迫切而急促的問:“剛剛是誰和你在街上談話?” 她愣了愣“若塵”兩個字幾乎已經要衝口而出,但她又及時的咽住了,走到老人站立的窗口,她望出去,是的,這兒正好#x80fd;#x770b;到她和若塵談話的地方,但她不相信老人#x80fd;#x770b;得清楚那是誰。 “啊,一個漠不相關的人,他問我到基隆路怎幺走。”她輕描淡寫的說,完全不動聲色。她不認為“若塵”這名字會帶給耿克毅任何的快樂。 “哦,是嗎?漠不相關的人?”老人喃喃的問,忽然脫力了,他撐不牢拐杖,差一點摔倒。她慌忙趕過去扶住他,把他攙扶到床邊去?先說詿采希檬種e罱牽凰布洌緣盟ダ隙>搿!耙桓瞿幌喙氐娜耍彼絛乃擔骸澳晴巰瘢壹負躋暈恰壹負躋暈?br> “以為是誰?”江雨薇緊盯著問,猶豫著是不是要告訴他真相。 “以為是”老人咬了咬牙。“一個仇人!” 一個仇人!他們倒是異口同聲啊!江雨薇再度怔住了。看著耿克毅,她在他臉上又找出了生命力,他的眼睛重新閃出那抹惱怒與壞脾氣的光芒。 “你的仇人很多嗎?耿先生?”江雨薇小心翼翼的問。想著那個有對憂鬱的眼神的若塵。 “唔,”耿克毅哼了一聲。“人類可以有各種理由來彼此相恨。我承認,恨我的人很多,尤其是他。” “他是誰?”她再問。 他迅速的抬起頭來,惱怒的盯著她:“啊呀,你倒是相當好奇嗬!”他冰冷冷的說:“這關你什幺事呢?” “當然不關我的事。”她挺直背脊,開始整理床鋪,她的臉色也變得冰冷了。“對不起,我往往會忘記了自己的身分。” 他瞅了她好一會兒,凝視著她在室內轉來轉去的背影。室內有一段時間的沉寂,然後,他開了口:“喂喂,江小姐,我們能不能從今天起不再爭吵?你看,我們還要相處一段時間,最好現在就講和,不要以後又成為仇人!” 還要相處一段時間?他真是老糊塗了!她笑了,回過頭來。 “你放心,我們不會成為仇人,因為,你明天就要出院了。” “我知道。”他說。 “所以,今天是我照顧你的最後一天。” “不是,”他搖搖頭:“你將要跟我一起回去。” “什幺?”她愕然的喊:“你是什幺意思?” “黃醫生已經說過了,不論我住院或不住院,我需要一個特彆護士,幫我打針及照顧我吃葯,我不能天天跑到醫院裡來,所以,你隻好跟我回去!” 江雨薇站定了,她瞪大眼睛,定定的看著麵前的老人。慢慢的、清晰的說:“你征求過我的同意嗎?你怎幺知道我願意接受這個工作?” “你的職業是特彆護士,不是嗎?”他也盯著她,用慢慢的、清晰的聲音問。“是的。”她點點頭。 “在醫院裡當特彆護士與在我家裡當特彆護士有什幺不同?”他再問。 她蹙蹙眉,有些結舌。 “這我想” “彆多想!”他打斷她,做了一個阻止她說話的手勢。“我已經打聽過了,乾特彆護士這一行,你不屬於任何一家醫院,你有完全自由的權利,選擇你的雇主,或者,拒絕工作。所以,沒有任何限製可以阻止你接受我的聘請。至於我家,那是一棟相當大的房子,有相當大的花園,你會喜歡的。我已經吩咐家人,給你準備了一間臥房,你除了整理一下行李,明天把你的衣物帶來之外,不需要準備彆的。當然,你還要去和黃醫生聯係一下,關於我該吃些什幺葯,打什幺針,這個,事實上,這十天以來,你也相當熟悉了。” 江雨薇繼續凝視著耿克毅,她被他語氣中那份“武斷”所刺傷了。 “可是,我想我仍然有權拒絕這份工作吧?”她冷然的說。 “當然,你有權拒絕。”他毫不遲疑的說:“不過,我想我還漏了一個要點,關於你的薪水。我知道,你相當需要錢用,我將給你現在薪水的三倍。” 她瞪視他。 “你想得很周到,”她說,唇邊浮起一個冷笑:“大花園,私人的臥室,加三倍的薪金,你想,我就無法拒絕這工作了?” “聰明的人不會拒絕!” “但是,我#x5f88;#x53ef;能就是你常說的那種人:傻瓜蛋!” 他銳利的看著她。 “你是嗎?”他反問。 她困惑了,一種矛盾的情緒抓住了她。是的,這確實是個誘人的工作,她沒有理由拒絕的工作。但是,她心底卻有這幺一股反抗的力量,反抗這老人,反抗這工作,反抗那些金錢與舒適的誘惑。她沉默了,耿克毅仔細的凝視著她:“不必馬上作決定,”他說:“到晚上你再答複我,事實上,這工作未必會做得很長久,你知道。假若我是那樣令人討厭的老人的話,你也不見得要受太久的罪!” 她心中一凜,這老人在暗示她,他的生命並不久長,而在這暗示的背後,他的語氣裡有某種他不想表露的渴切與要求,這才是她真正所無法拒絕的東西。 “我必須想一想,”她說:“你的提議對我太突然,而且,我完全不了解你的家庭。” “哦,是嗎?”他驚歎的說:“我沒告訴過你我家的情形嗎?” “你一個字也沒說過。”她想著他的兒子們,他的兒媳婦,那都不是一些容易相處的人哪! “彆擔心我的兒子和兒媳婦,”他又一眼看透了她!“他們都不和我住在一起,他們有自己的家,我的太太在多年前去世,所以,在我那花園裡,隻有我和四個傭人!” “四個傭人!”她驚呼,一個老頭竟需要四個傭人侍候著,現在,還要加上一個特彆護士! “老趙是司機,老李和李媽是一對夫婦,他們跟了我二十年之久,翠蓮專管打掃房屋。你放心,他們都會把你當公主一樣奉承的!” “公主?”她抬抬眉毛:“隻怕我沒那幺好的福氣!”她深深了解,富人家裡的傭人有時比主人還難弄。 “他們都是些善良的好人!”他再度看透了她! “能夠忍受得了你,想必是修養到家了!”她轉身走開去準備針葯:“關於這問題,我們再談吧!” 雹克毅不再說什幺,整天,他都沒有再提到這問題,他們誰都不談。但是,江雨薇始終在考慮著,一忽兒,她覺得應該接受,一忽兒,她又有說不出的惶悚,覺得不該接受,這樣子,挨到了黃昏的時候,她必須麵對這問題了。站在耿克毅麵前,她堅定的說:“耿先生,我很抱歉,我已經決定了,我不願接受你的聘請。” 他震動了一下,迅速的抬眼看她,他那暴戾的脾氣顯然又要發作了,他的眼睛凶惡而麵貌猙獰。 “為什幺?”他陰沉的問。 “不為什幺,隻是我不願意。”她固執的說。 “給我理由!”他喊:“什幺理由你要拒絕?你嫌待遇不夠高?再增加一倍怎樣?” “不是錢的問題。”她搖頭。 “什幺問題?”他大叫,憤怒使他的臉孔發紅。 “我會幫你介紹另外一個護士,”她避重就輕的說:“這幺好的條件,你很容易找到個好護士” “我不要彆的護士!”他厲聲喊:“你休想把那些傻瓜蛋弄來給我!我告訴你”他的話沒有說完,門開了,耿培中和他的妻子──一個身材瘦削,麵貌精明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那女人馬上趕過來,用一副誇張的尖喉嚨,嚷叫著說:“啊呀,爸爸,什幺事又讓您生氣了?醫生說過,您的病最忌諱生氣,您怎幺又動氣了呢?”站直身子,她的眼光和江雨薇的接觸了:“江小姐,”她一本正經的板著臉:“你應該避免讓他生氣嗬!” “我隻負責照顧病人的身體,”江雨薇冷冷的直視著她:“不負責病人的情緒!” “天哪!”這位“耿夫人”吃驚的尖叫:“這算什幺特彆護士?看她那副傲慢的樣子!敝不得把爸爸氣成這樣子呢!培中,你管些什幺事?給爸爸雇了這樣一個人!好人都會給她氣病呢!幸好爸爸明天就要出院了,否則” “思紋,”耿克毅怒聲的打斷了那女人的尖叫:“你說夠了沒有?” 思紋,那張善表情的臉倏然變色,又倏然回複了原狀,她討好的對老人彎下腰去:“是了,爸爸,我一時太大聲了些,”她溫柔的說,語氣變得那樣快,使江雨薇不能不懷疑她是不是演員出身的。“您不要生氣,爸爸,我們明天來接您出院,關於您出院以後的問題,我和美琦已經研究過了,我們可以輪流來陪伴您,或者”她悄悄的看了看老人的臉色。“我們也可以搬回來住” “哈哈!”老人怪異的笑了一聲,望著他的兒子和媳婦。 “你們怕我死得太慢,是嗎?” “爸,您這是什幺話?”耿培中鎖緊了眉。“我們是為了您好”“為了我好?”耿克毅緊緊的注視著耿培中:“培中,你真是個好兒子,在我生病期中,你已經在我工廠中透支了二十萬元之多,培華可以和你媲美,你們都是為了我好吧?反正我死了,錢也帶不進棺材的,是吧?” “爸爸!”培中的臉色變白了,卻仍然不失冷靜。“我是挪用了一些錢,因為我那建築公司缺點頭寸,一個月之內,我就可以還給你的。” “好了,彆談這個,”老人阻止了他:“你們今天來,有什幺目的嗎?” “我們剛剛去看過黃大夫,”思紋搶著 紋搶著說:“他說您如果出院的話,勢必需要一個人照顧,我想和您研究一下,是我回來呢?還是美琦回來?翠蓮是個不解事的傻丫頭,她是無法照顧您的。” “夠了!”耿克毅冷然的望著兒媳婦。“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美琦,我需要的是一個特彆護士!”他把眼光調向江雨薇,詢問的說:“江小姐?” 江雨薇一愣,本能的向前跨了一步,還來不及開口,思紋又尖聲的嚷了起來:“啊呀,爸爸,你還受不夠這些特彆護士的氣嗎?她們從來就不把病人當人的,尤其這個” “耿先生,”江雨薇聽到自己的聲音,那樣堅決,那樣穩定,那樣熱烈而急切的說:“我接受了你的聘請!明天,我將跟你回去,直到你解雇我的時候為止!”耿克毅的眼睛燃亮了,像個小孩子般綻放了滿臉的喜悅,他勝利似的看著兒媳婦:“你瞧,思紋,我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你還是留在你自己的家裡,照顧你的丈夫,讓他少去酒家舞廳,照顧你的兒子,少當流氓太保吧!” 思紋的臉色雪白,她的嘴唇抖動著,半天之後,她才冒出一句話來:“我會管我的丈夫,最起碼,要他不要像他父親一樣,養出” “思紋!”培中馬上喊,打斷了思紋的話頭,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們走吧!”回過頭來,他望著耿克毅:“我們明天來接您出院!爸爸!” “用不著,”耿克毅說:“老趙會來接我,江小姐會照顧我,你和培華,誰也不用來!” 雹培中忍耐的咬咬牙:“好吧!隨您的便!我們走吧!” 拉著思紋,他們走出了病房,江雨薇接觸到思紋臨走時的一道刻薄的眼光。她走去把房門關好,聽到思紋那尖銳的嗓音,在走廊裡響著:“你爸爸越來越變成了道地的老怪物!他和那個女護士嗬,十成有八成有些問題呢!” 她咬咬牙,關好房門,回過頭來,望著耿克毅。後者平躺在床上,眼睛閃閃發光的望著她。 “謝謝你,江小姐。”他由衷的說。“什幺原因使你改變了主意?” 因為你是個孤獨的暴君!因為你身邊竟沒有一個真正的親人!因為你實際上貧無所有!因為你晚景淒涼她沒說出這些理由,卻微笑著說了句:“你答應給我三倍的薪水,不是嗎?” 那老人凝視著她,她馬上知道那老人已明白她心中所想的。他對她淒涼的微笑了一下,說:“你是個聰明而善良的好女孩,雨薇。” 雨薇?他這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卻叫得那樣自然,她悄悄看他,他已經把眼睛閉起來了。他累了!一個憔悴的、蒼老的、瀕死的、孤獨的老人!她覺得自己的眼眶發熱,走過去,她幫他把棉被蓋好,卻聽到他有低聲的自語:“若塵,是你該回來的時候了!” 若塵?若塵?若塵?她怔在那兒了。他說得那樣淒涼,那樣慘切,這個若塵,到底是誰? 車子穿過了台北市區,駛過了圓山大橋,一轉彎,向陽明山上開去?險源渴斕募葑懦底櫻沙墼諛峭瀆菲搗鋇納鉸飛稀?br> “哦,耿先生,”江雨薇略略不安的說:“你沒有告訴我,你的家在陽明山上。” “這對你很不方便嗎?”耿克毅說:“我答應你,每星期至少有一天休假如何?這樣,你就可以和你的醫生去約會了!” “我的醫生?”她驚愕的。 “那位吳大夫,x光科的,叫什幺?吳家駿嗎?”耿克毅不動聲色的問。 江雨薇驀然間臉紅了,她有些激怒。 “你仿佛雇了私家偵探來偵察我。” “哈哈!”老人得意的笑了一聲。“這隻是湊巧,那天你推我去x光室的時候,那位醫生的眼睛始終在透視你,不在透視我。如果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你就會一眼看出人類的感情來了。”他頓了頓:“怎樣?這位醫生在你心中的份量如何?” “我不想談這個。”江雨薇悶悶的說。看著車窗外麵,那些向後急速退開的植物,那些建在半山中的彆墅,那些遠處的雲山,那些山坳裡的蒼鬆翠竹“我在想,”她慢慢的說:“你這暴君有一座怎樣的皇宮。” “你不用想,”老人說:“因為已經到了。” 車子向左轉,轉入了一條私人的道路,鋪著碎石子,道路寬敞,兩邊都栽著密密的修竹。江雨薇對那些修竹看去,發現那竟是兩個竹林,那幺,這條路是從竹林中辟出來的了。車子曲折的轉了一個彎,停在一個鏤花的大鐵門前麵。江雨薇伸出頭去,正好看到鐵門邊石柱上的鏤金大字“風雨園。”她看了老人一眼:“很少有人把自己的花園取名叫‘風雨園’。” 老人不語,他對那跑來開門的男工老李打了個招呼,車子繼續開了進去。一陣沁人心脾的花香繞鼻而來,是晚秋最後的幾朵茉莉吧!園內有好幾叢竹子,主人顯有愛竹的癖性,一棵古老的蒼鬆,虯結的枝乾,蒼勁的直入雲中。繞過了這棵老鬆樹,江雨薇的眼前一亮,一個圓形的小噴水池呈現在她麵前,噴水池中,雕刻著一個半裸的維納斯像,水柱噴射在她的身上,再奔瀉下來,夕陽的光芒照射著她,顆顆水珠,像顆顆閃亮的水晶球,在她那白皙的肌膚上滑落。她那美好的身段,沐浴在秋日的陽光下,帶著一種神秘的光華,仿佛她是活的,仿佛她主宰著這花園,仿佛她有著一份神秘莫測的力量。 車子停了,江雨薇眩惑的走下了車,她的眼光仍然無法離開那雕像,她真想走過去觸摸她一下,看看她的肌膚是不是柔軟的。 “美吧?”老人問:“我在歐洲旅行的時候發現了它,花費了一筆钜資把她買來了。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臉,我常常覺得她是有生命的。她的臉型像極了”他忽然咽住了。 “像極了誰?你的一個愛人?”江雨薇衝口而出。 “不錯。”老人並未否認。“一個我深愛的人。” “她在那兒?走了嗎?” “走了。” 江雨薇看了老人一眼,她不想再去深入的發掘這老人的秘密,一個活到六十八歲的人,原可以有寫不完的故事嗬!他望了望花園的其它部份,繞著水池,栽滿了茉莉與薔薇,另外,她看到數不清的花與樹,山茶、木槿、玫瑰、冬青 天,這確實是個人間仙苑啊!掉轉頭,她麵對著那棟二層樓的建築,純白色的外型,加著落地的玻璃窗,這棟房子像個水晶的雕刻品。房子前麵有好幾級台階,然後是一排古羅馬式的圓形石柱,大門是拱形的,現在,那門大開著,露出裡麵純白色的地毯,黑色沙發,與白黑二色的窗簾。 “啊,”江雨薇輕呼:“你確實有個皇宮。” “如果你不介意,”耿克毅微笑的說:“你該認識認識這家裡其它的份子。”江雨薇恍然驚覺,老李、李媽,和翠蓮都已經出來了,站在花園裡等待著。 她已經見過了老趙,那是個憨直而穩重的中年人。現在,她見到了老李夫婦,一對五十餘歲的夫妻,老李有張不苟言笑的臉,額上有道疤痕,雖不醜陋,卻並不引人喜歡。他冷冷的和江雨薇打了招呼,就一轉身消失在樹木深處了,他走開時,江雨薇注意到,他的腿是跛的?盥瑁退惱煞蛘嚳矗峙值納聿模蒼駁牧常卸砸贅械難劬Γ吐炒認槎惹櫚男Γ攘業撓恿私贄保輝儔vさ乃擔骸澳慊嵯不墩舛模悖鬩歡ɑ峁黴叩模閾枰茬郟還芨嫠呶遙一岣闋急傅摹!?br> 翠蓮,那個才十八、九歲的台灣姑娘,卻是美慧而可喜的,她不住的笑,不住的對江雨薇鞠躬如儀,使江雨薇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翠蓮,”李媽說:“你也要好好侍候江小姐嗬!” “是的,是的,是的。”翠蓮一疊連聲的說。 江雨薇發現,翠蓮實際上是歸李媽管的,換言之,李媽在這家庭中有著相當的地位。 “好了,耿先生,”江雨薇看著耿克毅:“你該進房裡去了,這花園裡的冷風對你並不相宜。” 真的,晚秋的風穿山越嶺而來,已帶著深深的涼意,那鬆濤竹籟,簌簌瑟瑟,震人心弦。她攙住了耿克毅,翠蓮已識趣的遞上了拐杖,他們走上台階,走進了那大大的白色客廳裡。 雹克毅在沙發上沉坐了下來,輕歎了一聲:“啊,回家真好。” 翠蓮倒了兩杯熱氣騰騰的茶來,李媽已拎著江雨薇的皮箱,往樓上走去,耿克毅悄悄的看了看那口扁平的小皮箱,說:“在我家裡,你似乎不必穿護士服裝。”“我是護士,不是嗎?” “如果你肯幫忙,就彆穿那討厭的白衣服吧,我不想把我的家變成醫院。” 江雨薇淡淡一笑,她不想多說,事實上,她那口小皮箱沒有什幺可穿的衣服。她打量著室內,白地毯,黑色的家具,白色的窗簾鑲著黑色的荷葉邊,大大的壁爐,有寬寬的爐台,爐台也是黑色大理石的,整間屋子都是黑白二色來設計,唯一的點綴,是爐台上的一瓶豔麗的紅玫瑰。 “噢,”江雨薇眩惑的說:“我從沒想過黑白兩色可以把房間布置得這幺雅致。” “設計這房子的是個奇才!”老人讚歎的說。 “是嗎?”江雨薇不經心的問。 “你決不會相信,他設計這房子時隻有十八歲!沒有受過任何建築訓練,他隻是有興趣而無師自通!” “哦?”江雨薇掉轉頭來。“他現在一定是個名建築師了?” “不,”老人摔了一下頭,似乎想摔掉一件痛苦的回憶。 “他現在什幺都不是。” 江雨薇對那建築師失去了興趣,她的目光被牆上一幅字所吸引了,那是一幅對聯,對得並不工整,卻很有意味,筆跡遒健而有力,寫著:“風雨樓中聽風雨夕陽影裡看夕陽”這就是耿克毅的心情了?不用問,她也知道這必然出自於老人的親筆。她走向落地長窗前,對外望去,真的,這扇長窗正是朝西的,現在,一輪落日又圓又大,正迅速的向山坳中沉下去。絢麗的,多彩的晚霞烘托著那輪落日,綻放著萬道光華。她從窗前回過頭來,她全身都浴在落日的光輝裡,老人怔怔的看著她。“你很適合這棟房子。”他說。 “隻怕不適合那些風雨。”她說。 他微微一笑。 “你的反應太敏銳,隻怕將來會讓你吃虧。”他說:“好了,你想先參觀這整棟房子呢?還是先去你自己的臥房看看?” “我要先給你吃葯。”她看看表,微微一笑,打開了手上的醫葯箱。“然後送你進你的臥房裡去,你應該小睡一下。” “你是個相當專製的小護士!” 她笑著,把葯送過去。然後,她扶他走上了樓梯,上樓對這老人是相當吃力的,他開始詛咒起來,罵這鬼樓梯,罵他不聽指示的雙腿,最後,開始罵起那“建築師”來。 “見鬼!設計的什幺房子?難道非要兩層樓不可嗎?一點頭腦也沒有!” “你剛剛才說他是天才,”她笑了笑。“何況,他設計時絕對沒料到你的腿會出問題,是吧?這房子建了多久了?” “十一年。” “你瞧!十一年前怎會料到十一年後的事?噢,我欣賞這建築師!” 真的,二樓的氣氛和樓下倏然一變,竟換成了紅與白的調子,這兒另有一間大廳,紅色的壁紙,紅色的地毯,白色的窗簾,白色的沙發,白色的酒櫃,屋頂上,還垂吊著一盞紅白相間的藝朮燈。樓下的“冷”和樓上的“熱”成為了一份鮮明的對比。 “這建築師是誰?”她的興趣來了。 “他叫若塵。”老人安安靜靜的說。 她渾身一震,耿克毅馬上盯住她。 “為什幺這名字使你顫抖?”他問。 “你曾為了這名字,差一點兒捏死了我。”她迅速的回答。 “難道你忘了?” “哦,”他蹙蹙眉:“是嗎?” “我不相信你已經忘了。”她說,環顧四周。“可是,我也並不想去發掘這中間的秘密!因為” “這不是你職業範圍之內的事,是嗎?”老人接口:“你一向把你的職業範圍劃分得非常清楚。” 她笑了。 “告訴我,哪一間是你的臥房?”她問。 這大廳的一麵通向了一個大陽台,陽台的對麵是一道走廊,走廊兩邊都是房間,大約總有六七間之多。大廳的再一麵是樓梯,正對樓梯的,是另一間闔著門的房間。江雨薇指了指這間屋子,猜測的說:“應該是這間吧?” “不。”老人拄著拐杖走過去,一下子推開了那扇闔著的門。“這是間書房,我不知道你是否愛看書,我家裡曾經住餅一個書迷,他幾乎把全台北的書都搬進這屋子裡來了。” 江雨薇站在那房門口,驚愕、眩惑,使她馬上目瞪口呆起來。那是間好寬敞好寬敞的房間,四麵的牆壁,除了落地長窗外,幾乎都被書櫃所占滿了,這些書櫃都是照牆壁大小定做的,書架的隔層有寬有窄,因此,這些櫃子除了書之外,還陳列著一些雕刻品和水晶玻璃的藝朮品。江雨薇無法按捺自己了,她大大的喘了口氣,說:“我能進去看看嗎?” “當然。”老人按著牆上的電燈開關,開亮了室內的幾盞大玻璃吊燈,因為,暮色已經從那落地長窗中湧了進來,充塞在室內的每個角落裡了。江雨薇扶著老人走了進去,老人沉坐進一張安樂椅中,用手托著下巴,他深思的注視著江雨薇。江雨薇呢?她已經拋開了老人,迫不及待的走到那些書櫥前了。 馬上,她發現這些書是經過良好的分類與整理的,大部份是藝朮、建築,與文學。當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選時,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滿手的灰塵,這些書顯然已有多年沒有經人碰過了。這是本相當舊的書,書頁已發黃,封麵也已殘破,她翻開第一頁,發現扉頁上有兩行字,字跡漂亮而瀟灑,寫著:“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於牯嶺街舊書店中購得此書,欣喜若狂。若塵注”她握著書,呆愣愣的望著這兩行字,她眼前馬上浮起了一個人影,破舊的夾克,破舊的牛仔褲,亂蓬蓬的頭發下,有對憂鬱而陰鷙的眼睛她無法把這本書和那個憂鬱的男人聯想到一起,正像她無法把這棟房子和那人聯想在一起一樣。 她慢吞吞的把這本書歸於原位,再去看那些書名﹔懸崖、貴族之家、父與子、冰島漁夫、孤雁淚、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巴黎的聖母院、凱旋門、春閨夢裡人、拉娜、妮儂天哪!這兒竟是一座小型的圖書館!掠過這一部份,她看到中國文學的部門﹔古今、清人說薈、詞話叢編、百家詞、石點頭、詩經通譯,以及元曲的琵琶記、香囊記、玉釵記、繡襦記、青衫記全套達五十二本之多。她頭暈了,眼花了,從小嗜書如命,卻在生活的壓力下,從沒有機會去接近書本,現在,這兒卻有如此一個書庫嗬!她又抽出了一本璿璣碎錦來,驚奇的發現這竟是本中國的文字遊戲,在扉頁上,她看到那“若塵”似乎和她同樣的驚奇,他寫著:“以高價購得此書,疑係絕版,中國文字之奇,令人咋舌,作者作者,豈非鬼才乎?若塵識於一九六三年二月”她看了一兩頁,裡麵有寶塔詩,有回文,有方勝,及各種希奇古怪的、用文字組成的圖形。她握緊了這本書,回過頭來看著耿克毅,她的臉發紅,眼睛發光。 “我能帶一本到房裡去看嗎?”她迫切的問。 “當然。”老人說,深思的望著她。“這房裡所有的書,你隨時可以拿去看,隻要看完了,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 江雨薇奔到他麵前來。 “我現在才知道,耿先生,”她喘著氣說:“你真的有個大大的王國,你的財產,簡直是無法估計的!” 雹克毅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相當淒涼。 “我曾經很富有過,”他輕聲說,輕得她幾乎聽不出來。 “但是,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 江雨薇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幺,她也無心再去追究,她太興奮於這意外的發現,竟使她無心去顧及這老人的心理狀況了。扶著老人,她送他走進了他的臥室,那是走廊左邊的第一間,寬敞、舒適,鋪著藍色的地毯,有同色的窗簾和床罩。一間藍色的房間,像湖水,像大海,像藍天!她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可以俯瞰台北市的萬家燈火,抬起頭來,可以看滿天的星光璀璨。天哪!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樣詩意的環境裡!可是,當她回過頭來,卻一眼看到牆上的一幅字,寫著:“夕陽低畫柳如煙,淡平川,斷腸天。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怎得人如天上月,雖暫缺,有時圓。斷雲飛雨又經年,思淒然,淚涓涓。且做如今要見也無緣,因甚江頭來處雁,飛不到,小樓邊?” 她回頭看著耿克毅。研判的,深刻的望著他,似乎要在他那蒼老而憔悴的臉龐上找尋一些什幺,終於,她慢吞吞的開了口:“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是不是?人也不可能永遠富有的,是不是?你確實失去過太多太多的東西,是不是?” 老人凝視著她,一語不發。半晌,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鈴。 “我叫翠蓮帶你到你房間裡去。”他說。“晚餐以後,如果我高興,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情,以滿足你那充滿了疑惑的好奇心。” 翠蓮來了。她退出了老人的房間,走向斜對麵的一間屋子,那是間純女性的房間,粉紅色的壁紙,純白色的化妝台、衣櫃、床頭幾、書桌、台燈一切齊全,她無心來驚訝於自己房間的豪華,自從走進風雨園以來,讓她驚訝的事物已經太多太多。她走向窗口,向下看,正好麵對花園裡的噴水池,那大理石的女神正奇妙的沐浴在淡月朦朧中,一粒粒的水珠,在夜色裡閃爍著點點幽光。 “江小姐,你還需要什幺嗎?”翠蓮問。 “不,謝謝你。” 翠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