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海鷗飛處 瓊瑤 3831 字 7天前

“葉小姐,”他遲疑的開了口,深深的注視著她,她是經過了舞台化妝的,戴著假睫毛,畫了濃重的眼線和眉毛,染了頰和唇他越看越猶疑了,這是那少女嗎?近看又真不像了。可是,說不像吧,又實在很像,他迷糊了。“葉小姐,你不是本地人吧?”他終於問了出來。 “你怎幺知道?”她驚奇的問,笑容裡帶著一份討好的誇張。“到底是乾新聞的呢!一看就知道了。我是從菲律賓來的。” “菲律賓?”他愣了愣,好失望。顯然,他是認錯人了!天下竟有這樣奇異的相似!他繼續盯著她:“到過香港嗎?葉小姐?” “香港?”她笑著,幫俞慕槐斟滿了酒杯:“俞先生是不是有門路把我介紹過去唱歌?我知道你們新聞界的人都是神通廣大的,是嗎?”她睨視著他,滿臉堆著笑,身子俯向了他,一股濃重的香水味與脂粉香衝進了他的鼻孔。“我一直想去唱,就是沒機會,請俞先生多幫幫忙,我先謝謝啦!喏,讓我敬你一杯酒吧,俞先生!” 她舉起了酒杯,小手指微翹著,指尖塗著鮮紅的蔻丹。俞慕槐有點兒啼笑皆非,端起酒杯,他解釋的說:“不,你誤會了,我對娛樂界一點來往也沒有。” “彆客氣啦!誰不知道你們辦報紙的人交遊廣闊!”葉馨半撒嬌的說,那閩南口音更重了。“來來,喝杯酒,我敬你哦,俞先生!” 俞慕槐不得已的喝了一口酒,葉馨揚著她那長長的假睫毛,笑吟吟的看著他,她的一隻手似有意又似無意的搭在他的手腕上。俞慕槐想把身子挪開一些,卻沒有位置可退了。 “報紙可不是我辦的,”俞慕槐實事求是的說:“我不過是跑腿的人罷了!”“彆客氣啦!”葉馨輕叫著:“俞先生真會說笑話!”她側著頭,瞧著他:“俞先生到新加坡多久了?” “隻有幾天。” “太太沒有一起來嗎?”她的睫毛又揚了揚。 王建章從旁邊插了過來:“我們這位俞先生還沒有結婚呢,葉小姐!你幫他作媒好嗎?” “騙人!”葉馨不信任的望著俞慕槐:“俞先生這幺年輕有為,一定早有太太了!” “人家眼界高呀!”王建章笑著說:“除非碰到像葉小姐這幺漂亮的人,他才會動心呀!” “哎呀,王先生,”葉馨笑罵著:“彆拿我開玩笑了,罰你喝杯酒,胡說八道的!”她注滿了王建章的杯子,逼著他喝。 “好好好,我喝我喝!”王建章一仰脖子,真的乾了一杯。 趁著酒意,他說:“我們俞先生想請你明天出去玩,他不好意思說,怕碰你釘子,要我代他說!” 簡直胡鬨!俞慕槐想著,對眼前這一切,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厭惡感。這女人隻是個歌女,一個典型的風塵中打滾的女人!他越來越斷定自己是弄錯了,她根本不是那渡輪上的少女!而他,也不願意和這歌女沾上任何關係。可是,葉馨的頭已俯了過來,愛嬌的問:“真的嗎?俞先生?” “當然真的了!”王建章搶著說:“小俞!你說呀,你不是要約葉小姐出去玩的嗎?” 當麵否認是不可能的了,俞慕槐隻能打喉嚨裡咿唔了兩聲,這樣已經夠了,那葉馨嬌羞脈脈的瞄了瞄他,低低的說:“明天中午,你請我去香格裡拉吃廣東茶吧!” 這是套上來了,俞慕槐心煩氣躁,卻又無可奈何。一個說不出口的誤會套出另一個說不出口的誤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等他表示意見,那葉馨又加了一句:“上午十一點來接我,我住在明閣旅館,準時嗬,我在大廳等你!” 俞慕槐苦笑了一下,隻得唯唯的答應著,一抬頭,卻看到王建章滿臉得意之色,正在那兒對他擠眼睛,大有“還不謝謝我”的味道,他真想瞪他一眼,誰叫你管閒事呢?你這個自作聰明的笨瓜! 台上的舞蹈節目完了,大家鼓起掌來,葉馨也熱烈的鼓掌,然後她站起身子,舉起酒杯,說:“我闔席敬一杯吧,我要先告退了,待會兒我還要上場呢!” 俞慕槐心中猛的一動,葉馨“待會兒”三個字念得圓潤好聽,卻赫然是北方口音!任何一個南方人都不能把這三個字咬得如此正確,尤其那個“兒”字音!他迅速的抬起頭來盯著她。她已乾了自己的酒杯,大家都站起來相送,她一一點首道彆,俞慕槐緊緊的盯著她說:“葉小姐!” 她站住了,睨視著他。 “待會兒,你上場的時候,能為我唱一支海鷗嗎?” 她愣了愣,側著頭似乎沉思了一會兒,接著,就嫣然的笑了起來,害羞似的說:“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許笑嗬!” 轉過身子,她輕盈的走了。俞慕槐呆坐在那兒,出神的看著她的背影,她的身材修長,步伐是婀娜多姿的。王建章碰了碰他,笑著說:“快謝媒吧!小俞!” 俞慕槐瞪了他一眼,輕哼了一聲,王建章笑了,闔席的人也都笑了。俞慕槐悶悶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不明白大家笑些什幺,他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個與眾不同的動物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俞慕槐是魂不守舍而坐立不安的,他無心看任何的表演,也不想吃任何的東西,他隻等著葉馨的出場。葉馨──假若她就是香港渡輪上那少女,假若她逃到了新加坡,她會不會費力的偽裝自己本來麵目?她不希望被認出來,她故作嬌癡,改變口音可能嗎?他沉思的瞪視著台上的歌舞,搖了搖頭。不,自己當記者當得太久了,習慣性的就要客串起偵探來了!假若她的戲能演得那樣好,她該是個絕世的天才了! 換景的時間到了,葉馨又出場了。王建章等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不是在捧葉馨,而是給俞慕槐麵子,他看中的人嗎!俞慕槐靠在椅子裡,望著她。她已換了衣服,一件粉紅鑲銀片片的媚嬉裝,領口開得很大,袒露著肩頭和頸項,頭發仍然向上梳著,束著粉紅色的花環。她對台下深深鞠躬,又特彆向俞慕槐這桌拋來幾個嬌媚的眼光。拿著麥克風,她交代了一句:“我給各位唱一支──海鷗。” 念到海鷗兩個字,她特彆頓了頓,眼光輕飄飄的飄向了俞慕槐,微微的一笑。王建章用手肘撞了俞慕槐一下,輕聲說:“這小姐對你還真有點意思呢!” “噓!彆鬨,聽她唱!”俞慕槐說。 王建章聳聳肩,不說話了。 葉馨開始唱了起來,和剛才在台上一樣,她的歌詞咬字清晰而圓潤,俞慕槐專心的傾聽著那歌詞是:“海鷗沒有固定的家,它飛向西,它飛向東,它飛向海角天涯!漁船的纜繩它曾小憩,桅杆的頂端它曾停駐,片刻休息,長久飛行,直向那海天深處!海鷗沒有固定的家,海洋就是它的溫床,在晨曦初放的早晨,在風雨交加的晚上,海鷗找尋著它的方向!經過了千山萬水,經過了驚濤駭浪,海鷗不斷的追尋,海鷗不斷的希望,日月遷逝,春來暑往,海鷗仍然在找尋著它的方向!” 拌完了。俞慕槐用手托著下巴,愣愣的坐在那兒,他說不出自己是怎樣一份心情,這不是那支歌!抬起頭,他虛病白叛劬Γ釧嫉耐乓盾埃饈橇硪恢弧逗浮仿穡克院耍嫻拿院耍?br> 香格裡拉是新加坡新建的觀光旅社,豪華、氣派,而講究。在樓下,它附設了一個吃廣東茶的餐廳,名叫香宮,點心和茶都是道地的上乘之作,因此,每天中午,這兒不訂座就幾乎沒位子,來晚了的客人必須排上一小時的隊。這種熱鬨的情況,和香港的情況如出一轍。 俞慕槐和葉馨在靠牆邊的雅座上坐著。本來,俞慕槐想拉王建章一塊兒來的,但是後者一定不肯“夾蘿卜乾”又麵授了他許多對付小姐的“機宜”叫他千萬把握“機會”“諄諄善誘”了半天之後,就溜之乎也。俞慕槐無可奈何,隻得單刀赴會。這樣也好,他想。他或者可以把這兩隻“海鷗”弄弄清楚了,說不定,昨晚因為人太多,葉馨不願意表露她的真實身分呢! “葉小姐,”他一麵倒著茶,一麵試探的說:“在昨晚之前,我們有沒有在彆的地方見過麵?” “怎幺?”葉馨微笑的望著他。“你以前見過我嗎?你去過馬尼拉?” “馬尼拉?從沒有。”他搖搖頭,凝視她。她今天仍然化妝很濃,眼睛眉毛都細心的描畫過,穿著一身紅色的喇叭褲裝,戴著副大大的河邡環,頭發垂了下來,卻梳著那種流行的鬈鬈發,一圈一圈的,彎彎曲曲的,拂了滿臉。他在心裡皺眉頭,本以為離開了舞台化妝,她會更像那渡輪上的“海鷗”誰知道,卻更不像了!“那幺,”她笑了,愛嬌的說:“或者我們有緣,是嗎?你覺得我臉熟嗎?俞先生?” “是的,你斷定我們沒見過?”他再緊追一句。 “我不記得我以前見過你,”她仍然笑著,又自作聰明的加了一句:“像俞先生這樣能乾漂亮的人,我見過一次就一定不會忘記的啦!” 他看不出她有絲毫的偽裝,麵前這個女人透明得像個玻璃人,你一眼就可以看透她,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寫在臉上的──她一定以為他是個到處吃得開的地頭蛇呢! “葉小姐到新加坡多久了?” “才來半個月,這裡的合同到月底就滿期了。哦,俞先生,你跟我們經理熟,幫我打個招呼好嗎?讓他跟我續到下個月底,我一定好好的謝謝你!” 這就是她答應出來吃飯的原因了!俞慕槐有些失笑,他想告訴她他根本和聞經理不熟,但看到她滿臉的期望和討好的笑,就又說不出口了,隻得點點頭,敷衍的說:“我幫你說說看!” 葉馨欣然的笑了起來,笑得十分開心,十分由衷,舉起茶杯,她說:“我以茶當酒,敬你,也先謝謝你!” “彆忙,”他微笑的說:“還不知道成不成呢!” “你去說,一定成!你們新聞界的人,誰會不買帳呢!”葉馨甜甜的笑著。他開始覺得,她那笑容中也頗有動人的地方。 新聞界!真奇怪,她以為新聞界的人是什幺?是無所不會,無所不能的嗎? “哎,俞先生,你彆笑我,”葉馨看著他,忽然收斂了笑容,垂下頭去,有些羞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說老實話,我不是什幺大牌歌星,沒有人捧我,我長得不好看嘛!” “哪裡,葉小姐彆客氣了。” “真的。”她說,臉紅了。不知怎的,她那套虛偽的應酬麵孔消失了,竟露出一份真實的瑟縮與傷感來。“我也不怕你笑,俞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不會笑話我的。我告訴你吧,我唱得並不很好,長得也不漂亮,乾唱歌這一行我也是沒辦法,我家”她突然停住了,不安的看了他一眼,遲疑的說:“你不會愛聽吧?” “為什幺不愛聽呢?”他馬上說:“你家怎幺?” “我家庭環境不太好。”她低聲說:“我爸爸隻會喝酒,我媽媽又病了,是──肺病,很花錢,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已經拖了十多年了。我有個哥哥,在馬尼拉你知道馬尼拉的治安一向不好,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就是交了壞朋友,三年前,他們說他殺了人,把他關起來了”她又停住了,怯怯的看他:“你真不會笑我吧?” 他搖搖頭,誠懇的望著她。他開始發現在這張脂粉掩蓋下的、永遠帶著笑容的麵龐後麵有著多少的辛酸和淚影!人生,是怎樣的複雜嗬! “於是,你就去唱歌了?”他問。 “是的,那時我才十七歲,”她勉強的笑了笑:“我什幺都不會,又沒念幾年書,隻跟著收音機裡學了點流行歌曲,就這樣唱起歌來了。”她笑著,有些兒蒼涼:“可是,唱歌這行也不簡單,要有真本領,要漂亮,還要會交際,會應酬,我呢,”她的臉又紅了。“我一直紅不起來!不瞞你說,馬尼拉實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到新加坡來打天下的!” “現在已經不錯了,xx夜總會也是第一流的地方呀!”俞慕槐安慰的說。 “就怕──就怕唱不長。” “我懂了,”他點點頭。“我一定幫你去說。” “謝謝你。”她再輕聲說了句,仍然微笑著。俞慕槐卻在這笑容中讀出了太多的淒涼。經過這篇談話,再在這明亮的光線下看她,他已經肯定她不是那隻海鷗了。這是另一隻海鷗,另一隻在風雨中尋找著方向的海鷗。她和那個少女雖然在麵容上十分相像,在性格及舉止上卻有著太多的不同。 “吃點東西吧,葉小姐,瞧,儘彼著說話,你都沒吃什幺,這蝦餃一涼就不好吃了!” 葉馨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了一些。 “我不敢多吃,”她笑著:“怕發胖。” “你很苗條呀!”他說。 她笑了。他發現她是那種非常容易接受讚美的人。到底是在風塵中處慣了,她已無法抹去性格中的虛榮。但是,在這篇坦白的談話之後,她和他之間的那份陌生感卻消除了。她顯然已把他引為知己,很單純的信賴了他。而他呢,也決不像昨晚那樣對她不滿了。昨晚,他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隻“海鷗”的影子,因為兩隻“海鷗”不能重疊成一個而生氣。 今天呢,他認清了這一點,知道了她是她,不是渡輪上要跳海的少女,他就能用另一種眼光來欣賞她了,同時,也能原諒她身上的一些小缺點了。 “俞先生,台灣好玩嗎?” “很好玩,”他微笑的說:“去過台灣沒有?” “沒有,我真想去。”她向往的說。 “你說話倒有些像台灣人,”他笑著。“我是說,有些台灣腔。” “是嗎?”她驚奇的。“我是閩南人。在家都說閩南話”她用手蒙住嘴,害羞的說:“俞先生彆笑我,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不像那些從台灣來的小姐,說話都好好聽。那位歌舞團的張鶯,每次聽到我講話就笑,她費了好大力氣來教我說北平話,什幺‘一點兒’、‘小妞兒’、‘沒勁兒,我把舌頭都繞酸了,還是說不好。”“你可以學好。”他說,想起她那個“待會兒”不禁失笑了。“你笑什幺?”她敏感的問:“一定是笑我,笑我念得怪腔怪調的。”說著,她自己也笑起來了。“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說。天哪,就為了那個“待會兒”他竟逼著她去唱了支海鷗呢!想必昨天自己表現得像個神經病了!“張鶯說,可以介紹我到台灣去登台。”沒注意到俞慕槐的出神,她自顧自的說:“你覺得有希望嗎?”“當然有希望。”“如果我去台灣唱歌,你會來聽我唱嗎?”“一定來!”她高興的笑了,好像她到台灣去唱歌已成為事實似的。俞慕槐看著她,忽然心中浮起一陣悲哀,他知道,她不會在台灣的歌壇上竄紅的,而且,台灣可能根本沒有地方願意聘請她,她畢竟不是個頂兒尖兒的材料。但是,她卻那樣充滿了希望,那樣興奮。人,誰不會做夢呢?何況她那小小的肩膀上,還背負著整個家庭的重擔,這是個可憐的、悲劇性的人物嗬!但,最可悲的,還是她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些什幺,卻在那兒渾渾噩噩的自我陶醉呢!“俞先生,你還有多久回台灣?”“大概一個星期吧!”“那幺快!”她感歎了一聲,流露出一份頗為真摯的惋惜。“你不忙的時候,找我好嗎?我除了晚上要唱歌以外,白#x5929;#x90fd;沒事,我可以陪你一起玩。”“你對新加坡很熟嗎?”她搖搖頭。“那幺,我們可以一起來觀光觀光新加坡!”他忽然興趣來了。“為什幺我們要待在這兒浪費時間呢?你聽說過飛禽公園嗎?”“是呀,很著名的呢,不知道好不好玩。”“我們何不現在就去呢?”於是,他們去了飛禽公園。俞慕槐無法解釋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怎會跟這個葉馨玩在一塊兒的?但是,在接連下去的一星期之內,他幾乎每天和葉馨見麵。他們玩遍了新加坡的名勝,飛禽公園、植物園、虎豹彆墅也一起看過電影,喝過咖啡。這個以“不交女朋友”出名的俞慕槐,竟在新加坡和一個二流的歌星交上了朋友,豈不奇怪?難怪王建章他們要拿他大大的取笑一番了。事實上,俞慕槐和葉馨之間,卻平淡得什幺都沒有。葉馨和他的距離畢竟太遠,她根本無法深入他的內心。俞慕槐主要是欣賞她那份善良,同情她那份身世,因而也了解了她那份幼稚與虛榮。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談得並不多,隻是彼此作個伴,葉馨似乎是個不太喜歡用思想的女人,她一再掛在嘴上的,對俞慕槐的評語就是:“你真是個好人!”俞慕槐不知道她為什幺這樣說,是因為他對她保持的君子風度嗎?還是因為她以前碰到的男人都太壞了?總之,在這句簡單的話裡,他卻聽出了她的許多坎坷的遭遇,他不忍心問她,也覺得沒有必要問她。他知道她雖無知,雖膚淺,卻也有著自尊與驕傲,因為,有次,當他想更深入的了解她的家庭環境時,她卻把話題掉開了,他看出她臉上的烏雲,知道實際情況一定比她所透露的更糟糕。尤其,當他連續聽過她幾次歌,發現她一共隻有那幺兩套登台服裝以後,他就對她更加憐惜了。這種憐惜、同情與了解的情緒決不是愛情,俞慕槐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對葉馨,始終保持著距離,連一句親熱的話都沒說過,他珍重自己的感情,也珍重葉馨的,他不想玩弄她,更不想欺騙她。而一個星期畢竟太短了,一轉眼,就到了他返台的日子。他有些不放心葉馨,雖然聞經理答應續用她,他卻看出聞經理的諾言並不可靠,到台灣演唱的可能性更加渺茫,而他,他的力量是太小了,一個渺小的俞慕槐,又怎能幫助她呢?離新加坡的前夕,他建議到一家夜總會晚餐,再一起跳舞,葉馨早向聞經理請了一天假,不過她反對他的這個建議“就這幺一個晚上在一起,為什幺還要在人堆裡鑽呢!找個安靜的地方談談不好嗎?”她睜大了眼睛,問他。接觸到她那單純、坦白的眼光的一剎那,俞慕槐的心陡然一震。這是葉馨所說的話嗎?一個在聲色場中打滾的女孩子,怎會拒絕他這樣“隨俗”的建議。難道她也渴求著心靈上的片刻寧靜!他瞪視著葉馨,覺得她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了!但也覺得更熟悉了!於是,他們去了一家小巧而幽靜的咖啡館,坐在那兒,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的相對無言,隻有咖啡的熱氣,在兩人之間氤氳。俞慕槐發現自己竟有一縷微妙的離情彆意,而葉馨呢?她一反常態的嬌聲笑語,而變得相當的沉默。在她的沉默下,在那咖啡館幽暗的燈光下,他又覺得她酷似香港那隻“海鷗”了!當然,這隻是咖啡館的氣氛使然,環境本就容易引起人的錯覺,何況她們兩人又長得如此相像!他重重的甩了甩頭,甩掉了香港那隻“海鷗”的影子,他有一些話,必須在今晚對葉馨說說,以後,他不可能再見到她了──一段萍水相逢,比兩片浮雲的相遇還偶然!一段似有還無的感情,比水中的雲影還飄忽!但是,他卻不能不說一些心底的話,她能了解也好,她不能了解也罷。“葉馨,”他直呼她的名字。“以後我們可能不會再見到了”“我會去台灣的!”她忽然說,充滿了信心。他憐憫她。會去嗎?他不相信。“希望你能去,先寫信給我,我會來機場接你。”他留了一張名片給她。“上麵有我家裡的地址電話,也有報社的,找我很容易。”“我知道,你是名人!”“我正要告訴你,我不是名人。”他失笑的說。“葉馨,彆太相信’名人’,新聞界的人也不是萬能的。我隻是個記者,拿報社的薪水,做報社的事,我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吃得開。” 她怔怔的望著他。 “所以,我覺得很抱歉,”他繼續說,誠懇的。“我希望我的力量能大一些,我就可以多幫你一些忙,但是,事實上,我的力量卻太微小了。”他停了停,又說:“葉馨,我說幾句心裡的話,你彆見怪。我告訴你,唱歌並不一定對你合適,這工作也非長久之策,如果你有時間,還是多充實充實自己,多念點書,對你更好。”他凝視她:“你不會怪我說得太直吧?” 她仍然怔怔的望著他,眼珠卻亮晶晶的、水汪汪的。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俞慕槐勉強的笑了笑。“現在,留一個你菲律賓的地址給我好嗎?” “菲律賓的地址?”她呆了呆。 “是呀,我好寫信給你。” “你真的會寫信給我嗎?”她眨了眨眼睛,頗受感動的樣子。 “當然真的。” “我以為”她咽住了。 “你以為什幺?” “我以為你一到台北就會把我忘了。”她說,羞澀的笑了起來。“好吧,我念,你記下來吧!” 他記下了她的地址,笑笑說:“你會回信給我嗎?” “穩櫎─我的字不好看,”她吞吞吐吐的說“你會笑我。” “我很平安幾個字總會寫吧?”他笑著問。 她噗嗤一聲笑了。臉紅紅的。他望著她,發現她長得還相當動人,隻是化妝太濃了,反而掩蓋了她原有的清麗。他想告訴她這點,卻怕過“交淺言深”了。 剩下的時間流逝得相當的迅速,隻一會兒,夜就深了。他還必須趕回去收拾行裝。 “明天是一清早的飛機,你彆來送我了。”他說。 她點點頭。 “這兒,”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信封,輕輕的推到她的麵前,有些礙口的說:“是一點點錢,我真希望我能富有一些,可是,我說過,我隻是個薪水階級,我抱歉不能多幫你的忙,這點錢──你拿去,好歹添件登台的衣裳吧!” 她迅速的抬頭望著他,臉上是一片驚愕、惶恐,與不知所措的神色。 “哦,不,不,你不要給我錢,”她結舌的說:“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她把錢往他麵前推過去,眼睛驀然的潮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