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刑部大牢門口點著燈火,往下走一條深長地甬道,兩側皆是鐵牢,黑漆漆的,偶有月光透過高窗照進來,能看到牢裡關著的囚犯。 沈奚帶江晚晴從大牢的後門而入,一旁的刑部小吏舉著火把。走到一半,沈奚忽然頓住腳步,遞給江晚晴一小壇杏花釀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江晚晴愣了愣:“沈大人?” 火光與月色灑在沈奚身上,一雙桃花眼低垂著,眼角淚痣格外奪目。 他低低笑了一聲道:“其實他也沒說一定要見你,隻是聽說你沒從晏子萋入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跟我提過一句想要當麵謝你。” 江晚晴道:“這也是受沈大人所托。” 沈奚默了一默,似乎在努力想該說些甚麼,終是一歎:“他一輩子清高,把尊嚴看得比甚麼都重,眼下落得這副光景卻讓我瞧見,想必覺得不堪。每回我來,他都要與我吵上一架,當是不願再見我這個仇人了。” 他又道:“你不一樣,你與他相交不深,他快死了,有甚麼不願與我說的,也許願與你說。” 黑暗中隻有火光,甬道深長,晏子言的牢房要走到儘頭。 他似在閉目養神,聽到牢門的動靜,驀地睜開眼,看到江晚晴,愣了愣道:“是你。”然後他沉默一下,往江晚晴身後看了一眼,輕聲問:“隻有你一個人麼?” 江晚晴還記得上回見晏子言的樣子。 長眉鳳目,白衣廣袖,宛如古畫裡的魏晉名士。 而今再見他,幾乎要認不出來,一身臟汙的囚袍遍布血痕,瘦骨嶙峋的樣子哪還有昔日風采。 江晚晴點頭道:“我來送少詹事一程。” 說著,進得牢房,將手裡的酒壇放下,借著上路飯餘下的酒盞,為晏子言斟了一杯。 晏子言神色淡淡地接過來,一笑道:“多謝。”然後無不遺憾道:“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麼舌頭壞了,已嘗不出味道了。酒色雖好,卻品不出是甚麼酒。” 江晚晴道:“是杏花釀。” 晏子言握住酒盞的手一頓,眸色黯下來,忽問:“沈青樾果真沒來麼?” 江晚晴不知當說什麼好。 晏子言兀自笑了笑:“他每年開春,都會親手釀幾壇杏花釀,我這輩子,從未誇過他甚麼,唯一的一回,大概是去年開春意外嘗了他的杏花釀,說了一句,酒不錯。” 江晚晴道:“沈大人說,他每回來看少詹事,您都要與他吵一回,今日他就不在您跟前礙眼了。” 晏子言晃了晃手裡的杏花釀,仰頭一飲而儘,“哼”了一聲道:“我才懶得跟他吵,我就是看不慣他每回來一副少言寡語的樣子,從小到大非要氣死我的勁頭到哪裡去了?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勁頭到哪裡去了?我不跟他吵兩句,隻怕他會悶死。” 江晚晴垂眸道:“有些話我眼下提或許不應當,但清明如少詹事,不會不知聖心所向,倘若少詹事您不自請查仕子舞弊的案子,或者查了以後,立場站得模棱兩可一些,也不至於如今 於如今日一般。” 晏子言笑道:“這話沈青樾也提過,氣極的時候,還嘲笑我非要跟他對著乾死了活該,誠然我最初的確是為了跟他對著乾,才認定南方仕子舞弊,自請查案,但是,”他一頓,語氣驀地變得十分篤定,“你若親眼目睹這些仕子之死,親眼見了他們苦讀一生的才華與希望被輕賤,被侮辱,你站在我的立場,難道不該為他們討回公道?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 晏子言抬目注視著江晚晴:“我晏子言,從小到大,天賦不及陸應淮,智巧不及沈青樾,但我從來堅守本心,對我而言,是就是,非便非,便是蒙受不白之冤又如何?我信逝者如斯,也信蒼生民心,我相信總有一天,青史會還我一個公道。” 這一刻,他雖一身臟汙囚袍,但江晚晴仿佛在他的眼神裡看到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風采。 她頓了一頓,輕聲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晏子言愣了愣,忽然一笑,道:“陸應淮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願去麼?” 江晚晴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當我,沒說過這話。 江晚晴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晏子言待要再說甚麼,牢門的鎖忽然一響,“哐當”一聲,是時辰到了。 兩名刑部的差役走進來,為他帶上腳銬,站在牢門口低聲道:“少詹事,請吧。” 晏子言點了一下頭,拾起那壇杏花釀,為自己斟滿一杯酒,起身走出牢門,卻又在回頭道:“為甚麼不?你胸懷錦繡,不如跟著他,做一名撥亂反正的禦史。這天下萬馬齊喑,終歸要有人發的出聲音。但願我死後,終有一日,有禦史,有閒人,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言,許元喆這樣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見天日。” 然後他頓了一頓,又是一笑:“蘇時雨,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悟道雖遲,幸而未晚。 甬道兩端都有門,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門外。 晏子言走到門口,忽然回過身,看向長道無儘的深暗處,舉起酒杯,高聲道:“鬥了一輩子,這一役,可是我略勝一籌?” 火光幽微,暗處似有人在輕聲歎。 晏子言一笑,仰頭將酒一飲而儘,將酒盞置於地上,低聲道:“跟他說,今生做了一輩子仇人,累了,來世做知己吧。” 言罷,再也不回頭,大步流星地往午門外走去。 江晚晴看著他的背影。 她原認為晏子言高傲自矜,曲高和寡,現在看來是她錯了——若一個人縱然一身枷鎖亦能坦然無悔,當是名士無雙。 行刑隊走到正午門外已不見身影,朝陽初升,沈奚不知何時提著杏花釀也來到軒轅台,輕聲問:“他方才,可有留話?” 江晚晴點了一下頭:“少詹事說,與沈大人做了一世仇人,累了,來世,願為知己。” 沈奚看著遠處矗於在長風中的巍峨宮樓,一時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