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車至建安王府,小吏去叩府門。 開門的老仆見了陸應淮,愕然道:“大人回來了?” 陸應淮經年公務纏身,時常沒日沒夜地待在都察院,甚少回府,是以聽了老仆這一聲喚,府內頃刻就有人疊聲接了一句:“大人回來了?” 伴著話音從裡頭走出兩名隨侍,其中一人江晚晴見過,是當日在大理寺風雨裡給她送傘的那位,叫作安然,另一人身著素白長衫,五官清秀,與安然有幾分像,大約是兄弟兩個。 兩人一起迎上來,卻又在看到江晚晴的一刻同時頓住,對視一眼,安然詫異地問:“大人,這是您……請到府上的客人?” 陸應淮淡淡“嗯”了一聲,吩咐道:“阿留,你去給蘇知事備一身乾淨衣衫。” 阿留稱是,一臉好奇地又想說甚麼,被安然一個眼風掃過來,隻好領命走了。 安然問:“大人要在哪裡見客?” 陸應淮看江晚晴一眼,道:“書房。” 建安王府是素淨的,大約因為主人不常在,府內連著下人統共不到十人,清寥得實在不像官居二品的左都禦史的府邸。 陸應淮帶江晚晴繞過前院,進了書房。 阿留已經把衣衫備好了,托盤上一襲月白直裰,湊近了,還能聞到杜若清香。 陸應淮一時怔住。 阿留笑道:“蘇公子,您身形纖瘦,這是大人少年時的舊衣,小的已拿皂粉洗過幾回,年年都會用香熏過一遍,公子放心穿。” 江晚晴不由看了陸應淮一眼,陸應淮一愣,將目光避開了去。 江晚晴猶疑了一下,應了聲“好”,將衣裳接過折身去隔間。 阿留跟在她的身後,又殷切道:“江公子,小的等下為你打水去吧?” 江晚晴點了一下頭:“有勞。” 誰知阿留說完,並不退出隔間,反是走上前去要為江晚晴更衣。 江晚晴倏然退開一步,愣怔地看著他。 與此同時,外間冷冷傳來一句:“阿留。”陸應淮微蹙著眉,目光落在屋外,“出去。” 阿留有點沒想明白,說道:“大人自開府以來,除了沈大人幾個不請自來的客,這還是頭一回將人帶回府上。我與三哥打幼時跟著大人,知道大人生性寡淡不愛熱鬨,但這接客之道,重在一個體貼熱情,阿留卻是懂的。” 他說著,又看向江晚晴,殷勤地續道:“蘇公子,您不知道,您可是大人頭一回請來府上的人,是貴客。等下阿留為您更完衣,再為您打水,您身上穿的這身不太乾淨,阿留待會兒幫您洗了,對了,蘇公子您喜歡吃甚麼,小的讓劉伯去備著……” 他說起話來拉拉雜雜的沒個完,江晚晴與陸應淮均一時無言地看著他。 好在安然趕來書房,看到阿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手拽住他的胳膊,徑自將他往外拉,一邊道:“跟我出去。” 阿留道:“哎,三哥,我還沒說——” 安然探進個頭來跟江晚晴賠禮道:“蘇知事見諒,我四弟有潔症,又十分話 十分話癆,您多多包涵。”說著,一手捂了阿留的嘴,將他連扯帶搡地拽了出去。 陸應淮看了江晚晴一眼,也出了書房,將門合上。 江晚晴剛把外衫解下,就聽到外頭安然一時沒捂住阿留的嘴,絮絮叨叨的聲音又響起:“不是,陸大人,您怎麼也出來了,不就換個衣裳麼……” 陸應淮寒聲道:“找東西把他的嘴堵了。” 安然道:“是,一定堵,堵一整日。” 少傾,江晚晴換好衣裳,推門出去。 夏光正好,陸應淮負手站在一樹女貞子下,細碎的白花墜在枝頭,他身著仙鶴補子,長身玉立。 陸應淮聽到開門聲,回過身來,日暉斜照,淡淡鋪灑在他的眉梢,本來十分好看的眉眼就像覆上一層光暈。 他看了眼身著自己少年衣衫的江晚晴,眸光微微低垂,一時沒有說話。 江晚晴走過去與他一揖,喚了句:“陸大人。” 陸應淮“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她身後的翹簷上:“你可想好日後怎麼辦了?” 江晚晴微一搖頭:“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陸應淮這才移目看向她,片刻,輕聲問:“為何要入仕?” 江晚晴抿了抿唇才無不惘然道:“當年阿翁冤死,心裡不甘不忿,一門心思想要為他討個公道,討回清白,才苦讀入仕,可惜,”她語氣一澀,“後來發現,所謂公允,清白,正義,有時候隻是當權者蠱惑黎民的手段,它們隻能存於天下製衡,萬民一心的法則之內,否則,一文不值。” 陸應淮問:“所以你便得過且過?” 江晚晴笑了一下:“也不算,我既選了這條路,說甚麼也要走下去。那時已入仕,便一心想著把眼前的事做好。” 陸應淮點頭道:“腳踏實地,且顧眼下,也不失為一種生存之道。”然後他忽然問江晚晴,“你幼時可曾聽說過陸家?” 陸家乃大儒世家,自前朝一直屹立不倒,數百年出過無數將相王侯,雖也有在爭權中流血犧牲的,但家族枝葉深廣,未曾傷其根本。 江晚晴知道陸應淮問的陸家乃杭州他這一支,謝相的摯友孟老禦史在兵起年間曾在陸家任師,謝相也曾去作客,頗受陸老敬重,算是半個舊交。 江晚晴道:“聽說過,但幼時隻知承央公子,不知陸應淮。” 謝相去作客後的原話是,陸家有子,自字為於清,受封承央,其人如玉,光華內斂。 陸應淮負手望著遠處道:“你當年落難,為何不來陸家求助?” 江晚晴低聲一笑:“當年落難,親眼目睹至親之人被殘害致死,是誰也不能信了,且蜀中回杭州千裡,我彼時不忿,隻求苦讀為阿翁洗冤,該要如何去?” 陸應淮垂下目光,須臾才道:“你……在朝中,還甚麼心願未了?” 江晚晴一怔:“大人這話是甚麼意思?” 陸應淮看入江晚晴的眼:“想找到晁清?想殺曾憑和曾友諒以報他二人當年加害你之仇?還是想為謝相洗冤?”他頓了頓,“這些我可以替你去做,但你,必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