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鹹池門出宮,驅車一盞茶的功夫可至白虎巷。 巷內有一處一進深的院落,江晚晴抬目望去,上書“清平草堂”四字。陸應淮推開院門,徑自走到草舍門前:“便是這裡。” 這是老禦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齊帝自淮西起勢,曾一度求賢若渴。後來他手下人才濟濟,再佐以“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之計,最終問鼎江山。 隻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難免患得患失,積慮成屙,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數載間,賀蘭澈殺儘功臣,整個朝堂都籠罩在腥風之中。 若說誰還能自這腥風中艱難走過,除了早已致仕的文遠侯,便隻有前任左都禦史,人稱“老禦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陸應淮對江晚晴道:“老禦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獄,無數次遇險。齊五年,他去湖廣巡案,當地官匪勾結,將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擋刀,被斬沒了右手五指,他沒有退;齊八年,聖上猜忌平北大將軍有謀反之心,他冒死勸諫,被當做同黨關入詔獄三年,受儘折磨,他沒有退;齊十一年,聖上廢相,以謀逆罪牽連萬餘人,他自詔獄一出便進言直諫,聖上一怒之下要殺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江晚晴道:“此事我聽說過,當時滿朝文武為其請命,才讓老禦史保得一命。” 陸應淮道:“饒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雙腿壞死,餘生十年與病榻藥石為依。”他看入江晚晴的眼:“江晚晴,在你眼中,許郢的死是什麼?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遺恨,還是蒼天不鑒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隻是你親曆親嘗的一出人生悲涼,而這悲涼告訴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鳴金收兵?” 江晚晴避開陸應淮的目光,看向奉著老禦史牌位的香案:“陸大人,我不願退,我隻是不明白,退便錯了麼?凡事儘力而為不能如願,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難道非要如西楚霸王敗走烏江,退無可退隻好自刎於江畔麼?” 陸應淮看著她,忽然歎了一口氣:“你聽說過謝相麼?” 江晚晴的心倏然一緊,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於露出驚慌的神色,“略有耳聞。” 陸應淮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聖上曾三拜其為相,他本早已歸隱,可惜後來相禍牽連太廣,波及到他。老禦史正是為謝相請命,才受得杖刑。 “江晚晴,你為晁清一案百折不撓,令本官仿佛看到老禦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禦史他受過杖刑後,雙腿本還有救,但他聽說謝相唯一的孫女在這場災禍中不知所蹤,竟為了故友的遺脈西去川蜀之地尋找,這才耽誤了醫治,令雙腿壞死。” 江晚晴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陸應淮。 眼前的陸應淮似乎不一樣了,終年積於眼底的濃霧一刹那散開,露出一雙如曜如漆的雙眸,卻是清澈而堅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達本心。 江晚晴忽然有點地明白了陸應淮那句“守心如一的禦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來正是這麼做的,守心如一,有諾必踐。 陸應淮道:“江晚晴,本官知你不願退,本官隻是想告訴你,許郢之死 許郢之死,隻是千千萬萬蒙受含恨而終的人之一,而身為禦史,你隻能直麵這樣的挫難,縱然滿眼荒唐,也當如老禦史一般,暗夜行舟,隻向明月。” 暗夜行舟,隻向明月。 江晚晴低低笑了一聲:“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然後她抬起眼,一雙眸子像燃著灼心烈火,語氣卻是清淺的,轉身撚起一根香:“我為老禦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為闊彆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陸應淮看著她拈香點火的樣子,忽然想起老禦史生前所說“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邊,好好教導”,以及他臨終時,曾握著自己的手說的最後一句話——陸昀,江晚晴這一世太難太難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陸應淮摁住江晚晴的手:“我與你一起。” 然後他點香看了江晚晴一眼,望向老禦史的牌位,道:“當以尊師禮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時。 沈奚手裡把玩著折扇,倚在門廊上招呼:“百官俗務纏身,我原想著陸大人與我一個被勒停了早朝,一個被打折了腿,合該湊作一處逗悶子,沒成想陸大人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伸手跟江晚晴胡亂比了個揖,“江姑娘,又見麵了。” 江晚晴回了個揖:“侍郎大人好。”說著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裡努努嘴:“這人是你朋友?” 正堂當中還跪著一人,江晚晴仔細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狹一笑:“你看著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周通判,本官恕你無罪,命你平身。” 周萍恨不得將頭埋進地裡:“不敢不敢,求大人責罰。” 沈奚“嗤”地笑出聲,又連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經地道:“你且平身吧,江姑娘已與本官說了,他會代你受罰。” 周萍猛地抬起頭,先是一臉無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臉責備地看了眼江晚晴,再磕下去:“稟沈大人,江姑娘還有傷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要不江姑娘的責罰,我加倍替他受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著肚子笑作一團:“這是什麼糊塗爛賬。” 陸應淮知他素愛拿人逗悶子,抬步邁進前堂,說了一句:“周通判平身。”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裡掂量了一下官品,諾諾起了。 陸應淮冷眼看著沈奚:“你怎麼他了?” 沈奚沒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詫異神色:“禦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來都察院找江姑娘,趕巧您二位不在,還是我這個串門子順道幫都察院接的客。” 陸應淮冷眼掃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詞:“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麼,官袍太繁瑣,就穿了身便服,哪裡知周通判將我認成個打雜的了,說他一路自宮外走來,實是熱得慌,想問我討碗茶喝。我心想,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總不能怠慢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