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一行人剛去,外麵便響起一陣腳步聲,黛玉有些驚愕,轉頭看時,見李明佑踏步而來,臉上不知怎的,多了幾分陰鬱,不複之前的燦爛開心。黛玉不免有些訝然,不解地道:“世子的臉色怎麼這樣差,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李明佑搖頭,表示自己並沒有不舒服,皺眉道:“剛才賈家那些人與你的對話,我都聽見了。”黛玉“哦”了一聲,微笑道:“堂堂世子,竟做出聽牆根的舉動,有些不妥當呢。”李明佑並沒有介意她的話,隻是怔怔看著她,沉默了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道:“我與姑娘相識的時間雖然隻有幾個月,卻自問對姑娘是了解的,姑娘一向極有主意,決定的事情,旁人無論怎麼勸,都是勸不動的,是也不是?”黛玉聽了他這些話,隻覺得有些沒頭沒腦,卻還是如實答道:“世子這話倒也不錯,我這人是最固執的,一向隻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李明佑聞言,看向黛玉的眸光幽暗難辨,過了半日,他才道:“既是如此,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就此告辭了。”語畢,立刻轉過身子,大踏步徑直而去。黛玉有些莫名其妙,半晌才回神,皺眉道:“世子今兒個很是奇怪,說話沒頭沒腦的,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春纖走到黛玉麵前,小心看著黛玉的臉色,猶豫著開口道:“世子的確奇怪,但最奇怪的卻是姑娘,姑娘難道沒看清賈家那些人的真麵目嗎?怎麼今兒個見了他們,不但好聲好氣,還有意應承賈家的提親?姑娘與雪雁姐姐十多年的主仆情,從沒有惡言相向,怎麼今天全變了樣子?”黛玉聽了這話,立刻行到雪雁麵前,歎氣道:“今兒個我的語氣重了些,雪雁你可彆生我的氣才是。”雪雁忙道:“姑娘這是什麼話?我跟在姑娘身邊這麼久,對姑娘是最了解的,我很清楚,姑娘言語反常,必定是有緣故的,實際上,姑娘心裡仍是待我如親人的,是不是?”黛玉微笑道:“你說得很對,剛才我言語反常,的確是有用意的。”雪雁、春纖忙開口詢問,黛玉便一一解釋,先不答反問道:“賈家見我成了郡主,有意來結交,倘若我閉門不讓他們進來,又或者在他們說那些和好的話時,擺出不肯回頭的態度,他們會如何呢?”雪雁沉吟道:“若真是那般,他們必定會很失望,也許還會惱羞成怒,但姑娘終究是郡主,身份與之前截然不同,他們至多歎息幾聲,在心裡罵幾聲罷了。”黛玉頷首道:“你說得很是,若是立刻拒絕了,他們的難過失望,隻是一時罷了,算不得什麼。”她說到這裡,唇邊的笑容慢慢轉冷,聲音中也多了一絲清寒:“賈家人對不住我的地方那麼多,我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被他們那些虛言巧語蒙騙了?剛才我在他們麵前做戲,是為了讓他們嘗一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滋味兒。”春纖聽了這話,突然心有所悟,抬頭道:“如此說來,剛才姑娘是故意為之,就是為了讓他們覺得,婚事是有希望的,實則,姑娘絲毫沒將他們放在心上,是不是?”黛玉如實道:“當然了,剛才我態度雖然和氣,但你可曾從我言語中,聽出允婚之意?哼,他們來之前,我還當他們是為了和解而來,倒是沒想到,竟將心思動到我頭上,想讓我到賈家當繼室。他們無恥在先,我何必跟他們客氣?自然要戲耍一番,出出惡氣才行。”當初黛玉在賈家時,曾有心回蘇州過新的生活,她滿懷希望去求賈母,不想被賈母一口拒絕。之後,黛玉想求水溶為自己出頭,不想水溶雖同情自己,卻並沒有立刻答應為自己出頭,令她的滿腔盼頭立刻化為虛有。這兩件事情,讓黛玉深深體會到,懷有希望,到頭來卻被拒絕的滋味,到底有多痛苦難受。那種感覺,不是身臨其境的人,是無法體會到的。故而,方才賈母一提起婚事,黛玉便起了念頭,賈家欠自己那麼多,難得有機會送上門,自己要將先前承受的苦楚,奉還一二才行。雪雁、春纖聽了黛玉的解釋,終於明白了黛玉的用意,一起鬆了口氣,相視而笑。雪雁因道:“原來姑娘是打了這個主意,可惜我沒看懂姑娘的心思,剛才還嚇了一跳,差點不認識姑娘了。”黛玉微笑道:“我是臨時起意,你如何看得出來?剛才你指摘賈家人,我雖覺得痛快,但若是由著你罵下去,他們必定是要解釋的,如此一來,勢必要在這裡停留,我可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麼多的耐心,陪他們繼續做戲,故而隻能先將你喝止,讓你受些委屈。”她說到這裡,伸手挽住雪雁,聲音中含著深深的歉疚:“雖然剛才沒什麼破綻,但對你惡言相向,我這心裡實在不舒服,你可千萬不能為了今天的事情,跟我生分了。”雪雁笑嘻嘻地道:“我又不是沒腦子,既然將話說開了,姑娘當然還是我的好主子,怎麼會生分呢?”黛玉見她眉眼含笑,這才放下心來。主仆三人談了一陣,又說起剛才李明佑離去時的事情,都覺得李明佑的態度甚是奇怪,但人已經走了,她們除了猜測幾句之外,並沒有彆的法子。一時到了用膳的時間,黛玉讓雪雁、春纖陪著用了膳,正要小憩時,突然有小丫頭進來說,北府打發人過來,送了一封信過來,讓交給黛玉。黛玉啟開看時,見裡麵是一張上用的浣花箋,竟是水溶親自寫的,筆跡瀟灑,為的,是邀黛玉元宵時一起逛燈會。黛玉有些訝然,沉吟了一會兒,讓雪雁提筆,親自寫了回信,說自己不想出門,婉拒了水溶。雖然水溶言辭溫和,誠意十足,但之前,她已經答應了李明佑,要與李明佑一起逛燈會,自然不能失約。黛玉的信,很快傳到水溶手中,水溶不免有些失望,歎息了幾聲,惆然地想,黛玉既然無心,此次花燈節,隻能辜負了。此刻他並不知道,很多時候,錯過了一時,便錯過了一生,當然那是後話了。卻說黛玉這邊,寫過給水溶的回信後,因閒著無事,便依舊拿了針線,與雪雁、春纖一道,一麵說笑一麵刺繡,很是自在。時光如水而去,很快就到了傍晚時分,黛玉用了晚膳,正要沐浴時,突然秋兒走進來,匆匆行禮道:“姑娘,李世子來了,似乎喝了些酒,有些迷糊,如今正在院子門口吵嚷,說是要見姑娘。”黛玉聽說李明佑去而複返,不免有些吃驚,皺眉道:“都這般晚了,怎麼又過來了?罷了,我親自去瞧一瞧。”一麵說著,一麵起身收拾,披了外衣,攜著雪雁出了閨房。及走了一會兒,就見李明佑倚靠在院子門扉處,身上的穿戴與白日來時一般無二,但撲麵一股酒氣兒,臉龐灰白,人也有些搖搖晃晃,顯然喝了不少酒。黛玉一見之下,不免有些驚訝,皺眉道:“世子這是怎麼了?”李明佑見她過來,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暗淡下來,聲音有些沙啞:“喝了些酒罷了,不礙事的。”言罷四下一望,遲疑著道:“林姑娘,我有些話想單獨跟你談一談,還請你給我這個麵子,如何?”黛玉皺眉道:“世子這模樣,必定是喝酒了,不如早些歇著,有話明天再說吧。”李明佑搖頭:“今兒個我要堅持一回,一定要將話說清楚,明天可就遲了。”言罷,注視著黛玉,目光中浮現出固執的神色。黛玉與他對視了一會兒,最終敗下陣來,隻得道:“既如此,世子到廂房坐著,我們慢慢談就是了。”李明佑見她應允,這才露出笑容來。黛玉隻得先讓秋兒去找黃嬤嬤,弄些醒酒的湯來,自己則帶了春纖、雪雁,將李明佑讓進廂房。兩人落座後,黛玉溫婉道:“不如世子先歇一歇,待喝了醒酒湯,我們再談吧。”李明佑搖頭道:“我雖然喝了酒,但心裡是清楚的,不必喝什麼醒酒湯了。”說著,看一看黛玉身邊的雪雁、春纖,皺眉道:“不知姑娘能否屏退左右?”黛玉不肯應,道:“她們兩人跟隨我日久,並不是外人,何況留她們在此,我能心安些,沒必要讓她們出去。”李明佑便沒有再堅持,隻頷首道:“既如此,留下就留下吧。”說著抬首看著黛玉,笑了一下,那笑卻極苦澀,聲音也有些艱難,不複往日的歡快:“既如此,我就開門見山了,我來找姑娘,是想告訴姑娘一聲,白日裡,姑娘應承賈家那些人的話,我雖然都聽見了,卻一點都不讚同。”這話有些莫名其妙,黛玉一臉錯愕,微微張唇,卻不知該說什麼。李明佑凝睇著她,目光熠熠如明珠生輝,帶著火熱的情意,一字字地道:“事到如今,我的心事,也不必瞞著姑娘。我自見姑娘起,很是敬服姑娘,漸漸日久生情,無法自拔。”黛玉料不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來,輕輕“啊”了一聲,雙頰染上一片紅暈,燦若朝陽。李明佑繼續道:“我曾下定決心,隻要是姑娘的心意,無論姑娘想做什麼,我都會全力支持的。”說到這裡,聲音沉重起來,歎氣道:“在今天之前,我一直是這麼想的,但經曆今天的事情,我翻來覆去想了很久,還是無法說服自己。林姑娘之前被賈家欺負,走投無路時,想過與他們同歸於儘,那事我是親眼所見的。我並不知道,為何今天賈家人求上門來,姑娘會那般應對,想來,多半是因姑娘對那姓賈的小子太過在意,一直沒有忘情的緣故,才會應承他們和解,還答應考慮下嫁。姑娘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姑娘的做法,我是萬萬不能同意的。”